【原】夫妻百年情

淮阴语文 2024-11-09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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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百年情

◎王仁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是耳熟能详的歌词；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也是大众祝福新婚的高频用语。细细品咂上述词句，结为夫妻的话题大都用百年来说事，但夫妻情缘真有百年吗？人生不过百年，“百年”之后，这两句中“百年”的意思就迥乎不同。前者是准确的数量词，后者则是忌讳语境中的特指。不过，我觉得对夫妻百年的理解，从夫妻、儿女、孙辈这三代来看，还是合适的：夫妻相伴数十年，儿女铭记几十年，孙辈或许还能念叨几年；这样一算，男女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延续至第三代，那真有百年之久情愫。至于第三代以后，是否还能缅怀曾祖那一代人，那就不敢确定了——这就不去管他了。说夫妻百年情，基本能说得通。

我与妻子1978年秋季相识，1981年春天走进婚姻。我没敢随手写成走进婚姻“殿堂”，是当时我家既没有殿也不见堂；甚至还不敢用草堂，因为家里仅仅是草房。当然，精神意义上的殿堂，虚无缥缈的就不去说了。婚后生育一子，现在（2024年11月），孙子已是初三品学兼优的帅小伙。目前，夫妻退休相对安稳，儿子媳妇事业初成，曙光映照孙子前程。夫妻携手以来，回眸往事似有千头万绪，职业生涯曾经千辛万苦，柴米夫妻也是千方百计，居家生活确有千言万语……但总难以静心回望夫妻一同走过的路，写一段“我的心里只有你”——有关妻子的文字。近期，年初拟定的写作任务已基本完成，似有一段空闲。那就乘这空挡，捋一捋思路，写一写妻子吧。

我的妻子，扬在脸上的慈祥，源于她心地善良；老婆呀，今生人间来渡劫，来世你是一尊佛；老妻呀，请放心，你将终身托付我，我尽一生呵护你。

妻子姓金，名仙华，来自江阴市最西边的石庄农村一个贫困家庭。贫困的根源是1949年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农民被束缚于集体土地上劳作；在生产队里凭劳动力生存，而岳父是个体弱多病之人。上世纪五十年代生有5个子女的7口之家，全靠岳母一人在常州纺织厂做工的收入生活。在那时没强壮男人的家庭，除了生活穷困，还常常被人多势众家族与强横之人欺负。岳父是三代单传，没有家族势力，又弱小单薄，于1987年春天（63虚岁）离世。所以，妻子早期二十余年是在贫困、被欺的苦难中度过。好在1978年高考后录取师范，她才脱离了积贫积弱的原生家庭。

当年，贫困家庭出身的知识女性大多本真善良，这句话，我字斟句酌多时才写下的。我刻意用了四个限定：当年是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贫困家庭不用解释；知识女性是指受过高等教育；大多就是绝大部分。这个群体的人，没有家庭权势依仗，基本不可能骄横跋扈胡作非为，因为他们所处的成长环境，塑就了他们的性格与气质。所以，这类人走上社会后，为人处世善良纯真，一直小心翼翼；职场工作低调务实，常常兢兢业业；日常生活精打细算，总是厉行节约。至于少数人，即便过去、现在、将来、或永远，不管是啥出身，是否受过高等教育，总会穷凶极恶没有下限，一旦有权无法无天，争名夺利毫无底线……那就另当别论了。我妻子的善良，是由她家庭出身所属阶层塑造的。

我与妻子是同年考取师范，她就在隔壁班，我每天能看到胖嘟嘟、笑眯眯的她。一米五七的个头，不高，稍显矮；一百来斤的体重，敦实，也匀称；大眼睛，双眼皮，五官布局大致合理；总体看上去说不上漂亮，但可称端庄。说话轻声柔气，走路不急不徐，做事慢条斯理，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意……后来接触多了，知道她与我一样是穷苦农家出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青年男女正处婚嫁年龄，师范同学日后职业一致，家境相似也就互不嫌弃，自然而然走到了一起。没有厚重的彩礼，没有隆重的婚礼，连结婚照也没有拍。毕业离校时，两人的学生铺盖搬到我家破旧的平房里，领个证，请几桌亲戚吃顿饭，那就算结婚——结成了一对再平常不过的普通夫妻。那时一穷二白，但有白头偕老白手起家的心心相印；结婚时一无所有，但有年轻力壮彼此点亮的青春热情。

结婚生子后，严父慈母体现得淋漓尽致。批评教育严厉管束儿子的角色一直是我，妻子对儿子总是一脸慈祥，从来没有骂过儿子，更别说打了。到儿子能走路会讲话后，儿子是发号司令的指挥者，妻子则是百依百顺的执行者。儿子小时候抱着睡觉的布艺小熊，要她用毛线织一件外套，妻子就一丝不苟编织完成。这一儿子童年的玩具，孙子也抱了几年，至今完好无损收藏着。妻子嫁入我家之后，从来没有与公公婆婆发生过言语冲突，更不要说红过脸。我母亲人生的最后十年，一直是我带在城区家里生活，尽管我父母还有一个儿子，但妻子从不计较推诿，毫无怨言，尽心尽责，诚心周详服侍我母亲。妻子与我的三位姐妹，姑嫂间一直互称姐妹，亲密无间。妯娌之间，晚十年进门的弟妇刁钻蛮横，我妻子总是置之不理或大度容忍。她信奉各出良心吃亏是福，善良而默默做好晚辈的本分。

儿子结婚成家，妻子视儿媳妇如亲生女儿，婆媳间情同母女，万事有商有量，当然，她绝对是儿媳妇的“跟班”。她的理念就是：日子要过好，媳妇是领导；家庭想和美，服从小一辈。婆媳生活在同一住房里13年，我母亲来城里后四世同堂5年。妻子退休了做全职“买汰烧”，每晚总听从媳妇的决定，她然后明天买啥菜，做啥饭。自从2010年7月家里添了孙子，妻子的家庭地位更是“降低”到无法再降的地步，孙子就是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权威”。孙子上幼儿园与小学，妻子总是早早守在学校门口，接送孙子成了她最大的幸福快乐。孙子到了8岁，我家在本小区又买了套一住房，一家6人才分住两处，四世同堂的岁月告一段落。但她每天必去看看孙子，那是风雨无阻坚守的一日常规。

工作中的妻子，是个颇有耐心与爱心的“好好先生”。所有她教过的学生都说：从来没见金老师发火。今年国庆假期中，1990年考取大学的两位学生，年龄五十七八岁了，一位是长山中学退居二线的校长，一位是无锡市建设银行的会计。两位学生铭记着34年前金老师的关爱，记得金老师邀请在外乡镇求学、寄宿在校、吃得清苦的高考补习生，到家里吃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饭，饭后还将一件半新的男式羊毛衫送给衣衫单薄的学生。他俩忘不了那顿晚饭的味道，忘不了那件羊毛衫的温暖，忘不了一脸慈祥的金老师，34年后专程结伴而来。

金老师，一个中学高级职称退休的教师，一个心态平和万事不争的大妈，一个慈眉善眼满脸祥和的老太，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其实呀，我知道，她从青春靓丽的年轻教师，到成熟稳重的中年妇女，继而一脸和善的退休老人，那是饱经沧桑的慈祥，历经风雨的平和。她在生活与工作中遭受的苦与难，是多么深重：今生人间度劫难，来世将成一尊佛！

我俩结婚之后，生儿子，建房子（从平房到楼房），买车子（从自行车、摩托车到小轿车），再筹办儿子的婚事，在城区买房子，两个普通职工无权无势，实实在在一直缺票子。哪个女人不爱美？谁不想穿着高端大气，打扮精致秀丽；谁不想气质优雅，出入金碧辉煌的场所；出手大方，购买时尚高档的物品。但妻子几十年间，日子过得精打细算，勤俭节约到抠抠搜搜，从来不敢大手大脚花钱。妻子至今没有一身超过千元的服装，没有一件拿得出手的首饰，走在大街上，就是“百分百”的农村老太……

妻子性格内向，向来不善言辞。在教学中遇到学生调皮捣蛋的憋屈，同事交往误解的委屈，领导不明真相的冤屈，她都只会一个人暗暗流泪。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妻子是不争不吵不横不骄的善人，诸多有关个人利益的事，她从来没有与任何同事或领导发生过争执。但每个人都有自尊，妻子遇到伤心憋屈的苦恼，就会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回家后连续几天不说话，独自躲在房间黯然抹泪。

为了评高级职称，原来只有大专文凭的她，近50岁时还去读第二学历。妻子师范是化学专业，相近学科报不上，只能读“现代教育技术”。现代教育技术专业课程中，计算机是重头戏，对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小老太来说，那是连汉语拼音也搞“不连芡”（方言，不清楚、不熟练的意思），让她操作计算机的英文科目，那真是赶鸭子上架，顶石球做戏，但妻子一直是咬紧牙关默默坚持。有一次计算机考试，她傍晚回家后晕头转向，自己也搞不清有没有将文档保存，急得在家里直哭。我问明原委，只得第二天一早就骑摩托车带着她，赶到十几公里外的考点，找到主考老师。主考老师被这老年学员的真诚所感动，答应查看计算机文件，如果操作确实没有保存，也给她一次重做的机会。

1987年农历三月十一，我岳父撒手人寰时年纪尚轻，我妻子在灵堂的痛哭，那才叫撕心裂肺。那时我们小家庭还处于经济困难期，岳父没能等到女儿的点滴回报就与世长逝。岳父是我们第一个离世的亲人，妻子悲从心来，在她父亲遗体前长跪不起，嚎啕大哭颤栗不已。至于2004年农历十二月廿四，她大弟刚刚50虚岁就意外离世；2006年农历十二月初二，她姐姐56虚岁因劳累病逝；妻子一次次悲痛欲绝的痛哭，那是肝肠寸断伤心至极。妻子姐姐出嫁后，姐夫做瓦工，收入相对高一点。妻子兄妹五人（三男二女）中，姐姐一直接济娘家人。小时候母亲不在家，姐妹俩相依为命，姐姐经济好转后总照顾妹妹。我们结婚时姐姐送的一条羊毛毯，当时要50多元，是所有嫁妆中最贵重的物品。当然，当年这条昂贵的羊毛毯，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四十几年间，我们一直在使用，但这条毯子至今依然完好如初。姐姐的早逝，对妻子是巨大的打击。姐姐的葬礼后，她神情忧郁长吁短叹，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出阴影。2009年8月妻子的母亲离世，2012年8月我父亲离世，2023年4月我母亲离世，每一个亲人的生离死别，作为女儿、儿媳，姐妹，她都是一场伤心欲绝的苦难，更是摧残自身健康的劫难。身体不佳而性格内向的妻子，在自身疾病与多次悲伤巨痛叠加后，也逐渐陷入了病痛之中。

妻子先是头炫，彻夜难眠；然后焦虑，内分泌失调；继而血压升高，不久又诱发糖尿病；某些器官出现不可逆转的损伤……每多出一种病症，就上医院，吃药打针做治疗，想方设法作调理。吃了西药吃中药，看了西医看中医；药方无效求偏方，无奈之时信巫医……去一趟医院就是一次折腾，吃一类药物就是一种煎熬，住一次医院就是渡一场劫难。随着病种的增加，病情的加重，在一次次苦痛中，一场场劫难里，一阵阵折磨后，妻子的健康轰然坍塌了……妻子啊，你的病痛，你的苦楚，你的艰辛，我清楚。为你急，陪你哭；带你东奔西走，陪你寻医问药；我无能为力，也孤立无助呀！经济上的艰难困苦，工作中的千辛万苦；失去亲人之苦，自身疾病之苦；肉体上的苦，物质上的苦，精神上的苦……千苦万苦，为啥你有那么多吃不尽、受不完的苦？妻子呀，难道你来人间受苦受难的？忽然某一天，我泪眼朦胧神情恍惚时似有领悟：老婆呀，今生你到人间来备受煎熬，那是来渡劫难的；苍天安排，来世你将成为一尊佛！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你用青春赌明天，我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请允许我借用这段歌词，并将“你”与“我”位置前后调换，以此来表达我的心情。上世纪九十年代，叶倩文凭美丽的外表，刚柔并济的声线，潇洒大气的演唱，将一曲《潇洒走一回》唱成了大街小巷俊男靓女的青春宣言，也锚定了他们放荡不羁的青春记忆。我与妻子人是那个时代的人，也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可生活绝对不是那种生活。我们根本没有潇洒过，何来放荡不羁？

妻子病倒后，我一直默默守候在她身边。我知道：亲人坟头千堆灰，不及床前一杯水。我懂得：身前的陪伴，还能手里搀搀；身后的祭拜，仅能在坟前喊喊。我明白：你将终生托付我，我用一生呵护你。

2020年1月，家里开始雇佣阿姨专职陪护妻子，但阿姨逢星期天与春节期间有三四天休息，只能我独自服侍。当然，儿子媳妇很孝顺，总来替换或帮助我，可儿子媳妇有诸多不便呀，比如隔天为妻子全身擦拭，只能老夫老妻亲自操弄。2022年12月19日开始，妻子彻底躺平——卧床不起；不会吞咽，只能启用鼻饲——每天四次，定量用针筒将营养液打进胃里，以维持妻子的生命。每次阿姨回家休息时，我一个人默默地为妻子打营养液。在此刻的我，全神贯注。

这一管是我的责任。妻子呀，我是你的丈夫，是服侍你的第一责任人，我责无旁贷。人海茫茫，你将青春赌于我，我是你一生的信赖；天地之间，你将生命交给我，我是你终生的托付；冥冥之中，你我结成夫妻，就是同船共渡生死相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你病了，作为你的丈夫，义不容辞，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服侍你，这个职责我必定担当。

这一管是我的情意。妻子呀，夫妻情深，几十年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大半生相互取暖。想当初你孤苦伶仃到我家来，白手起家筑小窝，到如今儿孙向上有期盼；而现在你是卧床不起行路难，心如明镜口不开，我怎忍心眼睁睁看你难吞咽，怎可能放下你，撒手不管？人在做，天在看，侍候病妻天理在！

这一管是我的抱歉。妻子呀，今生为夫令你失望。你我没有山誓海盟的诺言，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却有艰苦度日的凄苦，积劳成疾的心酸。我没给你风风光光的生活，只有平平淡淡的日子。几十年间你我夫妻同心，苦心经营，相互搀扶，日子是泥地里拔萝卜，擦一段吃一段。抱歉了，诗与远方等来世。

这一管是我代表，妻子呀，我代你的亲人。儿子媳妇孙子常来看望的。儿子忙，东奔西走在出差；媳妇忙，单位工作也繁琐；孙子忙，初三学习很紧张。我妹妹；你哥、弟、姐夫，侄女也来看的；你同学盛洪华；徒弟曹金春、杨春芳；学生许洪生、舒桂红、刘洪兴、毛孙虎；同事徐剑兰、蔡玲华等等，你是人缘好，来看望你的络绎不绝。我为你感到欣慰，代替他们慰问你。

这一管是我的期盼。妻子呀，你是我的亲人。我每一天都在期待你发生奇迹，你站起来，牵着手一起看望儿孙，一起散步，一起旅游，一起重走曾经走过的路……但，这或许是我的奢望了。你已经不会说话，不能走路，有时握住你的手，你也勉强有点反应了……岁月不再，人生不再。再也听不到你的唠叨，再也看不见你胖嘟嘟、笑眯眯的表情，再也看不到你忙碌的身影。妻子呀，多少个白昼我坐立不安，多少个长夜我彻夜难眠……我好苦呀！

山河忽已秋，人生至暮年。仙华呀，我期待：你奔向天国的那一天，请记得孟婆汤要少喝点，奈何桥上等着我。

来世再续夫妻缘。

2024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