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话里有些方言土语,随着时代的不断变迁,已经被逐渐淘汰。像陈刚先生编著的《北京方言词典》里的“朵子提儿”(朋友)、“二半破”(穷人)、“肩膀儿宽'(交游广)等等,这些个词儿,属于一个历史时期的语言,辞书里可以收存,供研究者使用,在现实生活里,则没有必要提倡。 但是,有一个老词儿,我觉得不应该淘汰,在倡导精神文明的今天,尤有必要加以提倡、推广,这就是作为北京话里第三人称的敬语“怹”,读作tan(摊)。作为第三人称的敬语,在普通话里是没有的,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说了归齐,只有一个“他”(她)。但是,这种带有感情色彩的敬语,这种用法、称谓,无处不在,倘若没有了这个敬语,不能不说是语言上的一大缺憾。幸好,我们的北京话里有了这个词儿,并也写出了这个字儿,弥补上了这个缺憾,使得我们的语言又丰富起来。怹,代表单数的他、她;在北京郊县,又可代表复数的他们、她们。 早些年,师祖孙敬修老人在一篇文章里谈到,在电视、电影里边,小学生对老师、对家长讲话,都是“你、你”的,显得多么的不尊敬、没有礼貌!何不改用敬称“您”来称呼呢?对此,我深有同感。类而推之,第三人称的“他(她)”,也如是。小学生(包括年轻人),在称呼长辈、老师时,总是“他、他”的,听起来特别刺耳,甚至觉得言者教养无多。这些个,似乎今天已经完全不被注意或者讲究。 有一次,在纪念梅兰芳诞辰90周年的座谈会上,我听到坐在我前头的京剧演员袁世海先生的一个发言。这位艺术家谈到梅大师当年对自己的提携培养,同台演出《霸王别姬》时,年方稚弱的小世海,在后台嗫嗫嚅嚅地提出来,要和大师“对对戏”:“怹(梅)说,没关系,你就按你的路子演,我看过你的戏。'力拔山兮’是你的戏。”称大师为“怹”,经世海先生黄钟大吕般的嗓音说出,特别响亮,一种怀念与崇敬的心情语气,溢于言表。试想,当时此处世海先生要用个也很响亮的“他”字称呼,其感情与效果又将如何? 后来我看光绪末年的“社会小说”《小额》,见有tan字的句子,也是用“他”字加直音注字,如。 回来啦,一脑门子的气,秃子叫他(原注:音贪,北京人称尊长之声)也没理。 让小连给他磕个头,我们哥儿几个也给他磕个头。(原注略) 《白话聊斋》为庄耀亭所作,最初连载于1925—1929年的北京《实事白话报》,所以说,“怹”字的出现,至少,是在三十年代初的事儿了。“怹”的生成,探其原由,吕先生说:“怹的生成在您之后,其中多少有点类推作用。但是这不是纯粹形式上的类推:倘使没有他老(人家)通行于前,可能产生不出一个怹。同时倘使没有你老变您在先,他老也不会变怹。”(见吕著《近代汉语指代词》第36-38页,着重点为原有。)如今有了“怹”字,口语里常说,但文字中少见。《老舍文集》我已经翻到第十卷了,也没有找到这个字。我想,这样一位伟大的京语作家,平常言谈说话,还“怹”字不绝于口,在作品里怎么能会没有呢?绝不可能。我把这个想法,请教于先生长女舒济女士,请代为留心。舒女士也说:“怹(父亲)肯定会用这个字的,我好像在哪儿也见过,只是一时找不到了。”不久,我正在伏案,舒大姐兴冲冲地擎来一片纸,对我说:“'怹’字找到了,是在写于《茶馆》之前的一个剧本里。”展而观之,是先生写的一个题为《秦氏三兄弟》的剧本,其中的一场,就是后来《茶馆》的第一幕。舒济和舒乙把这个剧本称为“《茶馆》前本”。征得舒大姐的同意,我把写有“怹”字的这个片断抄录下来,打算写成小文发表,以公同好;并且表明“怹”字的用法之可证明,“普通话”的定义里,不是也说“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么。但愿今后生活中,这种敬语,逐渐多起来。 秦伯仁:算了!算了!你干你的去吧!(把书拿回来)你看,这里摔坏了一块!(珍惜)那天,我请老爷子看看,怹一下子给摔在了地上,怹说宁可吃砒霜,也不看这个! …… 秦仲义:大嫂,去给哥哥拿上一条被子,可千万别教老太太看见! 顾师孟:万一看见呢? 秦仲义:就说哥哥快得差事了!去衙门住两天去! “她”“牠”为当年刘半农氏所创,“怹”则不知其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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