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一阵又一阵。这是她熟悉的声音,也是她喜欢的声音。乡下因为开阔,有大片的田野,任何声音都不会构成噪声,哪怕像驴子这样狂野的嘶喊,哪怕像拖拉机这样高亢的吼叫。田野和村庄生长声音,也吸收声音,如同它们产生肥料也吸收肥料一样。与鸡鸣声合奏的是布谷的叫声,它们的叫声虽然没有公鸡叫得理直气壮,但同样嘹亮。只不过鸡鸣声是从村庄出发奔向田野,而布谷声是从田野扬起飞向村庄。她喜欢这些声音,喜欢乡村的一切声音,包括狗的汪汪、鸭的嘎嘎、猪的吭哧…… 窗外还是黑的。她拉亮灯,看了看腕上的电子表,四点五十三。回家这两天,她都是睡到七八点的,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醒了? 鸡鸣和布谷的叫声里,她似乎还听到另一种声音: 哗哧——哗哧——这是什么声音? 哗哧——哗哧——它在什么地方? 她又伸手拉灭电灯。静静躺着,听着,哗哧——哗哧——她想起来了,这声音是磨刀的响声,磨刀石与镰刀的合奏。 昨天晚上吃了饭,父亲和她聊了一会儿,让她早点休息,然后出了门。很快她就听到了哗哧——哗哧——的声音。她从屋子里出来,看见父亲在大榆树下的井台旁磨刀。一把是弯弓形的长刀,一把是月牙形的短刀。 “爸,你这么晚还磨刀?” 父亲停下来,指了指屋檐下一捆草绳说,不是还有一块地麦子没收嘛,先把刀磨好,明早就去收。早收了早安心。二子,你睡觉去吧,早点儿睡,你说过早上要背单词的。 叫我睡觉,你倒好,累了一天还磨刀,你怎不睡的。她说完,抬头看看月亮。 父亲也抬头看看,笑笑:你别看这大月亮,天一变,说不定明天就变坏了,麦子不收回来,我不放心。你回去睡觉,我趁着月亮地,把这两把刀磨好了再去睡,很快的。 父亲做事,总是那么急,昨天上午把村后那块地麦子运回来,家家吃午饭了,他偏要一捆捆放到晒场上,赶着牛,拉着石磙,一圈圈碾着,碾完头遍,翻过晒着,才去吃饭。刚丢了饭碗,又把牛套上碾二遍。午后的阳光尤其炽热,像被拎着尾巴的老鼠一样吱吱地叫,像碾爆的麦管一样噼噼啪啪。那头黑水牛的毛被烤成了红色,戴着铁环的鼻子被烤出了裂纹。 笨重的石磙,在牛的后面,在父亲的前面。父亲也是一头牛。汗水从他的脸上、脖子上滴落,落在他的无袖背心上,白色的无袖背心在汗水和麦草上飞起的灰尘里成了黑色,裤子也紧紧吸附在腿上。他握着牛绳,手背上的汗毛闪闪发亮,也成了赤红色,如同烛光里的灯芯。他使劲眨着眼睛,一边要抖落睫毛的的汗水,一边要透过白花花的阳光看清前方。父亲是头牛。也是一个石磙。石磙的棱像刀片将麦梢碾碎,挤出麦粒。笨重、迟钝。阳光噼啪作响,麦管噼啪作响。 下午三四点钟,把麦子打下,起了草,归拢好麦粒,父亲才坐到大榆树下喝水。她拿了蒲扇给父亲扇风,父亲笑了,对母亲说,你看,你看,小二子孝敬哩,还是闺女好! 母亲正在打草绳,看了他们一眼,对她说,你就离不开你爸了。 她听了,随口问他,闺女好,你给我送人家干什么? 她其实不需要问,也没指望父亲回答,只不过是有些事提起来难免心头一痛。 父亲的笑中有了愧意,这不是早就让你回来了嘛,还上了大学。我家二子是全村最能的。 这时,来了一阵风,父亲赶紧起身,说,我去扬场了。 逆着风,父亲用木掀把麦子扬了上去,草灰散去,麦粒落下。阳光里,麦粒如红色的雨,沙沙,沙沙。她要拿起扫帚,要把麦粒上的草秸扫去,父亲不让,叫母亲过去,说草绳不急打,你来扫,让二子看书去。母亲过来了,说,看书去,你也不会干这些事。 她也的确做不好这些事,多年生活在镇上的舅舅家,从来没做过农活儿。她退到一边,看着父亲母亲,看着越堆越高的麦粒,想到在外省工作的姐姐,想到读高中的弟弟,想到读大学的自己,全家人都靠着麦子长大,突然之间,她感觉这些麦粒也成了亲人。 麦子扬完,太阳落山,母亲去做晚饭,父亲又去堆草垛。母亲说,你急什么呢,歇会儿吧,你这身体不好,医生不是说血压高嘛。父亲不听,连说没事没事。她也劝父亲歇会儿,父亲说,麦草也是宝啊,烧火、喂牛都离不开,要是让雨水沤烂了,就白忙了。说罢,拿起铁叉就走了。 她又看看电子表,五点十分了。哗哧哗哧的声音仍然响着。她起身,推开窗子,院子里没人,只有淡淡的树影。树影、麦堆、农具,交错在一起,像一幅简笔画,又像一些缥缈的回忆。 她并不出生在这个院子里。母亲怀着她七个月的时候,躲到了外婆家,原因是她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姐姐,她属于超生。她会说话以后,发现身边的小朋友都和爸妈在一起,而她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哥们在一起。她的爸妈要等好多天才会来看她一次。有一次,她叫舅舅为爸爸,外婆说,可别这么叫啊,叫舅舅爸,人家以为你是舅舅和舅妈偷着生的,要罚款呢。舅舅和舅妈都在镇上医院上班,他们家的生活要比父母家强多了,但她并不快乐。大她三岁的表哥经常欺负她。那次表哥偷了十块钱,硬说是她偷的,舅妈就使劲儿打她,非让她承认,不承认就不给饭吃,还说你不老实就把送回自己家。她只得承认了。在她的感觉里,“自己家”是一个更陌生的地方。可她又强烈地盼望爸妈出现。爸爸来得少,妈妈来得多一些。妈妈来时,总会跟她的外婆外公说爸爸的不是,说他三十多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不务正业,不寻思着挣钱养家,还去城里的文化馆跟人学画画,水彩颜料特别贵,买了一大堆。她在一旁听了,心头想着爸爸画画的样子。她自己也喜欢画画,老师经常表扬她,还问过她,你爸爸是画画的吗,她摇摇头。原来,爸爸真的会画画呀!爸爸画的画是什么样子呢?爸爸愿意教自己画画吗?一连串的好奇在她心里涌动。 九岁那年春末,爸爸骑着自行车来看她。爸爸来过几次,但是见了外婆家人还是那么拘谨,低头笑着,不敢正视他们。外公问他,还画画吗?他说,画得少了。舅舅说,一幅也不要画了,妹夫,你得踏踏实实过日子啊,孩子老放我这儿不是个事。他小声“嗯嗯”,说又生个了孩子,这回是男孩儿,等他把罚款钱交了,就接二子回去。说罢,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感觉爸爸的手很凉。 吃罢饭,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问爸爸,你真的会画画吗?爸爸说会。她拿来笔和美术本,让爸爸画给她看。爸爸几笔就画好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停在田埂上,回头看着她。她看着看着流泪了——小兔子一个人多孤单啊,爸爸画的是她自己呀。爸爸抱着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嗅到了青麦的味道。这种味道伴随她多年。爸爸说,画画,首先要学会观察,我带你去田野看看吧。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大杠上,如同坐在秋千上。青麦的气味包围着她。爸爸说,来看你前,我在麦田里拔了半天稗子,那家伙比麦子长得快,长得壮,夺麦子的肥。拔草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野兔,站在田埂上,我就回家了,准备来看你。她问爸爸,你现在还画画吗?爸爸说,不画了,两年不画了,画不起。她奇怪,怎么画画还画不起?爸爸说,他要种田,空闲时要去包装厂打工,画画要时间,要钱,爸爸画的是油画,颜料和画布都不便宜,等爸爸有了钱,让你学画画。 到了田野里,大片的麦子进入眼帘。风呼啦啦吹着,麦浪滚滚。自行车在田间小路上颠簸,他们如同坐在船上劈波斩浪。青麦的气味一阵又一阵,把父亲的气味融合在一起。 骑到小路尽头,父亲停下,让她也下来。父亲带她到田埂上。麦浪如同潮水,一望无际。父亲说,他最喜欢一个外国画家,叫粉糕,就喜欢画麦子,他看过粉糕的《中午的麦田》,即将成熟的麦子,穗子直竖,像一支支箭,射向天空,特别壮观。 她咯咯笑起来,粉糕?是咱们这儿的米粉做的糕?好吃吗? 父亲也笑了,外国人的名字都怪怪的,也许是他家里人喜欢吃米粉做的糕,就给他起了这名字呗。 她点点头,这个名字有味道。 粉糕的画也有味道。父亲跟着说,二子,你要是真喜欢画画,爸爸会支持你的。等到我把超生的罚款钱交了,就接你回家。父亲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紧紧依偎着父亲。他们也成了麦子,一高一低的两株麦子。麦浪滚滚,如同海潮,他们成了浪花上的麦子。 十四岁那年,她上初二,父亲终于接她回自己的家了。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阔大的晒场,高挺的榆树,鸡子拖着蚯蚓跑,小猪在草堆旁晒太阳,树枝围着的露天厕所,稻草苫着的牛棚……挨着大房子搭着个小房子,那是锅屋,炊烟从小房子升上天空,飘着飘着就成了云朵。人们托着饭碗,聚到一起,碗底和掌心之间放着咸菜,喝一口粥,伸出右手的筷子,从左手的掌心掏一点咸菜,边吃边嚓呱(聊天)。 父亲让她住到姐姐的小房间。姐姐在县城读高中,很少回家。父亲收拾干净房间,在她的写字台上方挂了一幅画,色彩浓烈的麦田仿佛火焰,在紫蓝色的天空下燃烧,一条弯曲的高低不平的小路穿过其间,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一群看不清面目的鸟儿又从地平线上飞了过来,穿过麦田,好像要飞出画框。她说,她很喜欢,问父亲画不画了。父亲摇摇头,不画了,等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我再画。 到了自己家的第一个晚上,父亲和她说了很多话。当父亲说到“爸爸让你受委屈了”这句话时,她哭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外婆家时,有一天傍晚,她和几个小伙伴在巷子里打闹,一脚踩在一根带钉子的木条上,钉子从鞋底扎进了脚掌。她拔下那根粗大的钉子,一瘸一拐回家了。到了家里尽量坐着,不让别人看出来。吃了晚饭,她马上去了床上。她怕大人责怪自己调皮。可是到了夜里,她疼得实在受不了,哭了起来。外婆听见了,进了她的房间,发现她的脚已经肿成了大馒头。外婆叫上外公,把她背到医院,医生说,伤口都化脓了。 父亲问她哭什么,她却摇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哭。 父亲急了,到底为什么,告诉爸爸。 她说,我是想外婆了。她其实是怕父亲听了难受,但这么一说,真的想念外婆了。 父亲听她这么一说,笑起来安慰她,才离开外婆家就想了,想了过几天就去看她,又不是很远。二子,我们家没有你外婆家生活好,这也委屈你了。 她说,我喜欢这里,这里村庄前后都有麦田。 父亲说,我们这里春季就是麦子、油菜,夏季就是玉米、水稻,高粱、向日葵这些也有,都是种在田边地头,算不得主粮。 她说,但你最喜欢的还是麦子和向日葵,是不是? 父亲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因为你喜欢的那个外国画家也最爱画麦田和向日葵! 父亲说,你是说粉糕? 她大笑起来,爸爸,不是粉糕,是凡·高,凡是平凡的凡,高是高大的高。 哦!父亲一拍脑袋瓜子,叫这个名字啊!二子懂的东西比我多了,嘿,二子都上初二了,我还把你当小孩子呢……你爸爸就这点儿文化,以后全看我闺女了! 她一阵得意,对父亲说,她在学校的图书室看过《凡·高画册》和《凡·高传》。凡·高是荷兰人,自小爱画画,他不愿跟父亲从商,长大后去了法国的一个小镇,就被那里的麦田吸引了。仅仅麦子的画他就画了四五十幅,从播种,到青苗,到成熟,到收割,他都画,就连收割后的麦田他也画,有一幅《麦堆》,就是收割后的景象。他总是在中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去麦田。凡·高喜欢用色彩浓烈的黄色,他给弟弟提奥写信说,他发现黄色是最能表现他内心的,他向往着美好的生活。凡·高穷了一辈子,但是他画画的时候从来不想着自己的贫穷,不在乎别人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时只卖出去一幅画。 父亲听着听着,眼圈红了。他把头扭向窗外,好像那个叫凡·高的人就在窗外,就在离家不远的麦田里。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我没有他那么勇敢,粉糕,不不,凡·高,凡·高的决心真大。 她轻轻笑了一下,说,爸爸,凡·高很痛苦的,发疯的时候,把自己耳朵割掉了。 父亲“啊”了一声,为了画画,他都疯成什么样子了。 她说,凡·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过这样的话:为了绘画,我拿着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由于它,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溃了,不过这没有关系。 是的,他拼命了,拿命去拼。父亲的眼中闪着泪光。 她伸手搂着父亲,爸爸,你也有痛苦的时候吗? 傻闺女,谁没痛苦的时候。爸爸苦笑,那年,你在外婆家出生,我去看时,想到不能带你回家,是我最痛苦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你奶奶把我画了一半的画撕了,把我的一堆颜料扔到牛棚里……爸爸跟你一样,从小就喜欢画画,可惜家里太穷了,没读几年书就辍学了……二子,你好好读书,想画画,爸爸也帮你。 她点点头,也想流泪了。 她是前天晚上回来的,学校端午节放假三天。她就读于本市的师范学院,离家只有二十多公里。她打电话回家,父亲说来接她,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父亲说,你等我,我傍晚就到。父亲到了学校门口,惹得很多同学偷偷地笑。有些外地同学打车去了车站,一些同学的家长还开着私家车,可父亲竟然开的是农用车。农用车上还放着几捆蔬菜。父亲说,我担心农用车进城被罚款,故意放上去的,万一交警查到,也好有借口,总不能不让卖菜吧。好在你们学校去年搬到了郊区,交警查得没那么严,一路上也没人盘问。二子,上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她很开心,当着那些同学的面上了车,一手扶着挡板,一手朝着他们挥动。他们不会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并不是所有同学都有亲人来接,并不是所有同学都期待父亲出现在面前。 开了一段路,父亲把车子停下,说晚上有风了,我给你带件军大衣哩。父亲从座位下的工具箱里拿出军大衣,嘿嘿笑着,我老汉这衣裳闺女家穿着不好看,可是压风哩。她笑起来,爸爸你尽是奇思妙想,能把人笑死了,都端午了,哪里冷,还带着这大杀器。父亲也笑,车开起来风更大,可不能逞英雄,穿上吧,保管不一样。她说好吧,女儿这就从命了。 穿上军大衣,真的暖和。她的长发被风吹起,脸上凉凉的,感觉就像开着空调却盖着薄被子那种舒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萦绕着她,那是从军大衣的袖口、领口,从它的每一个褶皱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汗水味儿、风雨味儿、牲口味儿,还有草木味儿,混杂在一起,怪怪的,但却是亲切的。她几次使劲儿吸着鼻子,好像害怕那种味道随风而去。 离家二三里时,车子驶上了一条土路,两旁是千顷麦田。麦子成熟了,有些田块已经收割,月光照着白白的麦茬。 父亲减慢车速,大声问她,二子,冷不冷? 她也大声回答,不冷!接着又说,麦田多好看啊,风好凉爽! 父亲大声回应,好看,凉爽,二子,抓紧挡板啊! 抓着呢,爸! 成熟的麦子味道包围着他们,像刚出锅的馒头。她几乎陶醉了。此时,整个麦田属于他们父女俩,四处流淌的月光也属于父女俩。她记得上大学那年,父亲送她,也经过这片麦田,从这条小路去了镇上。当时是九月初,路两旁是碧绿的大豆,刚刚结荚。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她,见了熟人,就下车,给人家一支香烟,殷勤地给人家点上,告诉人家女儿考上大学了。还说,大女儿刚刚大学毕业,儿子也上初中了。人家就奉承他,儿子将来肯定也是大学生,你这些孩子争气啊。他很享受这样的好话,是的,儿子成绩也不错,就是没女儿听话,我得好好管教。人家说,是哩是哩,你为这些孩子辛苦了,也沾光了,值得。父亲点头,不吃苦不行,年轻时爱玩,孩子大了,逼着自己拼命啊。她有时抱怨父亲,爸爸,你老是跟人家说那么多话。父亲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说,二子,等你长大了,你就懂得父母的心了。我没读上大学,我俩女儿都上大学了,咱这靠庄稼吃饭的人也算创造奇迹了。我想放声歌唱呢。她笑起来,那你就唱吧,爸爸。 父亲就真的唱起来: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 父亲的歌让她伤感起来。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在外婆家生活的十几年,抛开不愉快的部分,她会想到镇上那些小伙伴。她和他们在巷子里打闹,去冰棒厂买刚刚做好的雪糕,去邮电所买最新出来的明信片……在新家里,她和姐姐,和弟弟总是有那么一层隔膜,甚至没有舅舅家欺负她的表哥亲密。但是父母给了她别人不可代替的东西,特别是会画画的父亲,带给她那么多遐想,她想自己以后也要去凡·高生活过的法国乡村看看,去《拾穗者》的作者米勒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去达·芬奇的意大利,去达利的西班牙…… 农用车驶出了田野,到了土路尽头。父亲停下车,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四野俱静。父亲指着不远处的灯火说,前面就是庄子了,快到家了。她说,爸爸你干吗停下来。父亲说,累了,车子颠得骨头架都要散了,停下歇会儿。父亲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二子,也是在你这个年龄,有一天中午,我来麦田写生,我画了很久很久,肚子得受不了,嘴唇干裂,我就揉了一把麦穗,吞下麦粒。阳光耀眼,到处明晃晃的。麦田里突然出现一个红胡须的老人,看了我一眼,向麦田深处走去,我也跟上他,走着走着,我跌倒了,爬起来时,那老人不见了。我怅然回到麦田边,感觉很奇怪。那红胡须老人让我想到了凡·高,难道他也来这里写生?还是我产生了幻觉?说实话,我至今不认为这是纯粹的幻觉。我想他在麦田绘画的时候,有没有人喊他回家吃饭?他用生命画出的画,有没有人要?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孤独?想到这些,我哭了。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画下去,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凡·高召唤我,我没有走他的路。 父亲虽然背对着她,但她仿佛看到父亲的眼中汪着的泪水。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说,还有一天中午,我竟然看到一只野鸽子和一条大蛇搏斗,野鸽子大声叫着,忽上忽下,伺机去啄大蛇,大蛇闪动着身子和头,伺机将野鸽子缠住。我想野鸽子肯定不是大蛇的对手,只要有一个闪失,它就完了。于是我用力跺了一下脚,大蛇跑了。可是野鸽子还在附近盘旋。我听到了一阵叽叽的叫声,顺着声音走到麦田里,原来那里有一个野鸽子的窝,搭在麦秆上,里面有四个还没长出羽毛的小野鸽。蛇一定是嗅到了小野鸽的味道。我赶忙离开了,野鸽子这才飞入麦田深处。我一下了想到你。父亲哽咽,我对自己说一定把二子接回家…… 她拍着父亲的背说,爸爸,我不怪你的,咱们回家吧。 父亲发动车子,好,回家,端午的粽子你妈已经包好了。 窗外完全亮了。但那哗哧哗哧的声音仍然在某个地方响着。她去了母亲房间,父亲不在。母亲说,他呀,昨晚磨好刀,睡了一会儿,就去割麦了。夜里割麦?她问母亲。母亲说,每年收麦、收稻,他都连夜干。以前我也去,现在身体吃不消了。我让他不去,我说急什么呀,好多人家都没收完呢,再说了,你血压高,医生说不能太累,他不听。她的心一下子痛了。她的父亲,劳累了一天又去割麦。他把自己当作了牛。他在月光下,在夜露里收割。他把麦子当成了命。应该呈现在他画布上的麦子,要他一刀一刀去割。在月光下割,在夜露里割。 她对母亲说,我去看看爸爸。母亲说,也好,我做早饭去,你喊他回家吃饭。 村里人家都起来了。现在,那哗哧哗哧的声音变得真实了,很多人在门前的井台边磨刀。老人和孩子在打草绳。为了抢时间收麦,人们提前喂牲畜。猪抢食的吭哧声,公鸡的喔喔、母鸡的咯咯、牛羊的咀嚼声,响成一片。 村里人见到她,都会笑着问她,二子,是不是喊你爸吃早饭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会在夜里割麦。 到了村后的麦田里,她并没见到任何收割的人。有些田块收割了,敞着大大的窟窿。 她看到有块田里,竖立着麦把,她想那应该是自家的田吧。但是她没有看到父亲。 她走到那块田边上,还是没有看到父亲,只有竖立的麦把。她绕着那些麦把走,走近没收割的麦子。她看到了镰刀,挂在麦秆上,刀柄上晃动着露水。一团潮湿的草绳盘在地上。草绳旁边,有一摊血迹,已经凝固,已经发黑。她吓得往后一退。 太阳缓缓地升起,布谷鸟的叫声依然亢奋,从没停止。她吓傻了,呆立在大片的上万亩的麦子间。惊恐的眼里只有模糊的阳光。突然,远处的大路上,有人拢手朝她叫喊。她隐约听到那人叫她的名字。她不明所以,还是呆立不动。 那人跑下大路,顺着水渠向她奔来。 她看清了那人,是村里的美玉嫂。 二子,你爸爸进医院了。美玉嫂上气不接下气,二子,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我们几个早上来拾麦穗,看到你爸倒在地里,就把他抬到大路上,幸好有路过的拖拉机……二子,快去医院,你妈妈也知道了,也去了。 她说不出话来,满脸是泪。眼睛还看着地上的血迹,看着挂在麦秆上的镰刀。父亲会死吗?他用镰刀收割,也要被镰刀收割吗? 晨风吹起,麦子摇摆,麦浪滚滚。布谷鸟急促地叫着,麦把无声地站立着,碑一样地站立着。 【作者简介:王往,江苏淮安人。淮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从事多年编辑工作。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省级以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20多篇,多次入选国家级刊物,小说《赶庙会》获得“中骏杯”第四届《小说选刊》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如此忧伤如此之美》《柿子在枝头叫喊》《花船》《捉鱼小孩》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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