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红楼梦》的阅读,开始时感到赏心悦目,之后则常有情感起伏,最后则惊心动魄。仅仅空空道人的“好了歌”,就愈读愈感到震撼。这位“道人”,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如此清醒,每一句话既像家常的笑话,又像天外的惊雷警钟。这首歌,是哲学歌,是曹雪芹的“存在论”,它把人类世界的金钱崇拜、权力崇拜、色欲崇拜推向荒诞,推向幻境,推向颠倒梦想,推向无意义。它告示人间:只有从各种色相的包围中走出来,“存在”之门才能向大宇宙充分敞开。 心灵不是社会,不是国家,不是历史。心灵没有时间维度,只有空间维度,而且是无边界的空间维度。心灵的幅度与宇宙同一。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文学所有的要素中,心灵属第一要素。因此,不能切入心灵的文学,不是最好的文学。《封神演义》虽然情节离奇,但文学价值很低,就因为它与心灵无关。晚清谴责小说虽鞭挞黑暗,但未切入心灵,所以文学价值也有限。《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差距,关键是心灵切入度的差距,其心灵的粗细之分、深浅之分、雅俗之分,几乎可以一目了然。 但丁的《神曲》,不愧是与荷马史诗、莎士比亚戏剧并列的文学经典。但经典也有局限,仔细读《神曲》,就会发觉其中的各层地狱,有许多道德专制法庭。被判为荒淫罪而入地狱的不少是多情妇女。她们有点私情便放入地火中煎烤,这倒是与中国的《水浒传》的作者思路相通:情欲有罪,生活有罪。经典是整体成就的结果,并非每一细节都是范例,更非每一理念都是真理。与但丁相比,曹雪芹对多情妇女则无条件尊重,他笔下“养小叔子”(焦大语)的秦可卿,不是被送入地狱,而是被送入天堂。 《红楼梦》中的女儿国是现实社会的参照系。有女儿国这面镜子,才能看清名利国的虚空,炼丹国的荒诞,金银国的苍白,才能看贾珍、贾琏、薛蟠们的花花世界没有诗意。女儿国是曹雪芹的理想国。这种理想国不同于柏拉图的理想国,柏氏把诗人逐出国门,因为这是理性的国度,实用的国度,而诗人却没有理性也没有用。与此相反,曹雪芹的理想国,其主体却是诗人,而且是女性诗人。这个国度,只求诗性,不求理性,只求美,不求用,这是诗意生命自由存在的乌托邦,是守护人类本真状态的审美共和国。 美国有一部《红》:《红字》;中国也有一部《红》:《红楼梦》。相同点是两者都扬弃道德专制法庭,支持欲望的权利和呼唤情爱的自由,尊重个体生命超过尊重神灵,尊重性情超过尊重理念。《红字》是对清教道德专制的批判,《红楼梦》是对程朱道德专制的批判。但是,《红字》的女子只有一个,她能守卫情爱秘密,却未能开放情爱的大门。《红楼梦》的女子则有一群,而且都在黑暗的铁门里放射着情爱的光泽。《红字》的基点是理念的,《红楼梦》的基点是生命的。 《堂吉诃德》是塞万提斯的一个大梦,这也许是他童年时代的一个记忆。这位骑士一路打过去,其出发点与归宿点都离不开他想象中的美貌无双的公主、朝思暮想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实际也是一个堂吉诃德,潜意识中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他所战的风车,是儒教条,是炼丹术,是萨满教,是假菩萨,是千百年一贯的才子佳人文学模式。而他的出发点与归宿点也总是和一个名叫林黛玉的心爱女子相关。这一切也是曹雪芹童年、少年时的记忆。人类的精神在深层里如此相通,真是不可思议。伟大的作家往往得益于对人生人世两端的捕捉:一是人之初的童年的记忆;二是人之终末日的预感。《红楼梦》两者都呈现得极为精彩。 梦是潜意识的浮现。《红楼梦》是中国集体无意识最健康的一次浮现。有意识的叙事只有进入潜意识并呈现为梦,才显示为灵魂的一角。或者说,集体无意识通过梦才能得到充分展示。《红楼梦》是中华民族通过诗意个体所作的一次最伟大的梦。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但丁的《神曲》,都进入很深的无意识层面,都接触到无意识的本原(神话),相比之下,歌德的《浮士德》意识太强。潜意识的深度是文学的尺度之一。愈是好作品,进入潜意识层面就愈深。《红楼梦》拥有最强的灵魂维度。它既是文学的坐标,也是生命的坐标。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文学就是梦。每部文学作品都可视为作家的一场梦。《水浒传》梦的是穷人翻身做皇帝,《三国演义》梦的是皇统宗室子弟当皇帝,可惜都梦得不健康,都是中华民族经历了战乱、饥饿的创伤之后所做的梦。而《红楼梦》却跨越创伤地带,悬搁智慧果,直接与《山海经》的孩子之梦相连。那么,《红楼梦》梦的是什么?可说是“梦梦”,梦的还是梦。《山海经》里的女娲补天、精卫填海本来就是梦,《红楼梦》开篇就紧连《山海经》,梦的还是远古中国人天真的梦,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梦。《红楼梦》的第三十八回说“梦有知”,恐怕是做梦者知其不可能。曹雪芹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的正是不可能的理想,这理想是只要花开不要花谢,有花谢便有葬花人的大悲伤。少年女子恰如天地精英凝聚的花朵,也应当只有花开花放而不要有花谢花落。辛弃疾曾经呼唤“春且住”,梦想留住春天。曹雪芹的梦也是“春且住”的梦,是最真最美的诗意生命不要落入泥潭(不要出嫁)、不要落入死亡深渊的梦。世界上自古到今的作家诗人做着各种梦,但没有一家像曹雪芹这样强烈地做着净水不流入泥浊世界,花朵不进入“香丘”(坟墓)的大梦。 曹雪芹建构的世界,由两个对立的国度构成:一是女儿国,净水世界;一是荒诞国,泥浊世界。《红楼梦》既书写女儿国的毁灭(悲剧),又写荒诞国的兴衰(荒诞剧)。于是,小说成了悲剧与喜剧并置的艺术整体。贾宝玉站立在两个国度中间,但心向女儿国,憎恶荒诞国。女儿国是非功名、非功利的世界,野心、欲望、权力、功名这些男人追逐的东西进入不了这个国度。诗是这个国度的通行证。荒诞国正相反,重功名、重权势,生活在野心与欲望之中,权力与金钱才是通行证。贾宝玉的赤子之性是宁为女儿国的侍者与小人物,也不愿意充当荒诞国的王子与大人物。所谓女儿国,其实就是诗国。贾宝玉正是诗国的公仆(侍者)。 曹雪芹给《红楼梦》设置了一个“太虚幻境”的故事框架,表面是说天上之境,实际影射人间之境,它暗示人们,你争我夺的现实世界也是太虚幻境,并非实在。能意识到金钱世界、功名世界、欲望世界乃是太虚幻境,能暗示人们削尖脑袋想钻入的荣国府、宁国府、金銮殿也是虚幻之所,很了不起。本是一种幻境,人们却殚精竭虑地争个身心俱碎,这便是荒诞。所谓荒诞,正是以幻相为实相的颠倒梦想。 《红楼梦》嘲弄许多宗教。通过赵姨娘的作恶(加害贾宝玉与王熙凤)嘲弄萨满教;通过炼丹炼到走火入魔以致吞金服砂而亡的贾敬,嘲弄道教;通过王夫人的手不离珠(念佛)心性残忍而嘲弄光吃斋不修炼的假菩萨(佛教),甚至还揭露馒头庵的黑暗和质疑妙玉的修道形式(“云空未必空”)。但是,整部巨著从不嘲弄禅宗,而且林黛玉和贾宝玉最深的精神交往,恰恰都在谈禅中。无论是关于“无立足境”的交流,还是关于“瓢之漂水”的讨论,都是最深刻的对话,这种对话,不是口头派对,而是灵魂互证。林贾之恋,是深邃的灵魂之恋,又是一种旷古未有的禅性之恋。 《红楼梦》第五回中警幻仙子所制的十二支曲,从《终身误》到《飞鸟各投林》,既是“十二钗”女子的命运预告,又是贾府乃至整个人间世界的末日预言。收尾一曲《飞鸟各投林》更是一首末日歌:“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首仙子歌乃是末日歌,整部《红楼梦》更是末日歌。它展示的人间世界最善良的诗意生命没有立足之地,最美丽的诗意心灵一个个如“水止珠沉”,最后几乎主宰门庭的竟是个名叫贾环的“冻猫子”似的劣种,而名叫“巧儿”的还算优良种子的贵族苗裔,只好送到刘姥姥家去苟活。盛宴只是一个瞬间,盛宴之后是末日废墟。 用哲学的大观眼睛看文学,可见到中国文学多数作品的精神内涵属于“生存”层面,而非存在层面。加缪曾说:“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问题,决定是否值得活着是首要问题。世界究竟是否三维或思想究竟有九个还是十二个范畴等等,都是次要的。”(《西西弗斯神话》)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其主人公的主要焦虑是“生存还是毁灭”?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如果选择生,这生的意义何在?这便是存在问题。如果说,《哈姆雷特》和许多西方经典的基调是生与死的二重变奏,那么,中国文学的基调则是“仕或隐”、“聚与散”以及国家“兴与亡”的二重变奏。但是,中国也有对存在意义提出叩问的大诗人,如屈原、曹操、李煜、苏东坡、曹雪芹。屈原自沉汨罗江的行为语言提出的便是自杀问题。但真正探讨如何诗意地栖居于地球之上的存在问题的是曹雪芹。 处于贵族阶层中的人不一定有贵族精神与贵族气质。贾府中的贾赦,纯粹是一个满身朽气的官僚空壳。而贾珍、贾琏、贾蓉等则几乎是一些包装着华贵衣衫的流氓,至于贾环,更是劣种。只有贵族阶层中的优秀个体,才能具备贵族气质与贵族精神。像曹雪芹这样的优秀者,即使贵族阶层崩溃了,他仍然是富足的精神贵族。其精神也超越贵族制度与贵族家庭。贵族精神变成一种审美范畴,就因为这种超越性而成为高雅精神的概述。《红楼梦》伟大,并不在于它描述贵族家庭的兴衰,而在于它一面完全蔑视贵族特权,一面又用高贵的精神审视生命个体,结果它发现许多非贵族家庭出身的个体生命却拥有贵族精神的内核——具有人的尊严感,晴雯、鸳鸯、尤三姐都有人的骄傲,她们均以抗争与死灭来捍卫自身的尊严。 贵族出身的作家诗人们,通过不同途径去体现其脱俗的高贵:有的用心灵的单纯去体现,如普希金;有的用品格的高洁去体现,如屈原;有的以精神的雄健去体现,如拜伦;有的用气质的高傲去体现,如屠格涅夫;有的用道德的完善去体现,如托尔斯泰;有的通过形式的典雅去体现,如高乃依、拉辛;有的用艺术的精致去体现,如柴可夫斯基等,而曹雪芹则兼有心灵的单纯,品格的高洁,精神的雄健,气质的骄傲,道德的完善,形式的典雅,艺术的精致,并且还有一样是特别的,它通过一种对下层诗意生命的肯定与礼赞,呈现出一种既超拔又平等的最优秀的贵族精神。 尼采给贵族精神的定义是“自尊”。这是确切的。贵族的一大行为模式是“决斗”,身为贵族的伟大俄国诗人普希金也决斗而死。决斗的行为呈现的精神是: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加宝贵,这就是人格尊严。但是尼采却在崇尚贵族时宣扬一种蔑视“下等人”、反对“同情心”的贵族主义。他把人绝对地分为上等人与下等人,认定尊贵者的使命就是向下等人宣战,同情下等人便是弱者道德、奴隶道德。他反对基督,就因为基督代表着悲悯下层民众的奴隶道德。而曹雪芹作为贵族,他所作的《红楼梦》一方面在最完整的意义上体现着人的尊严,其主人公贾宝玉作为贵族子弟,他们的内心与世俗的功名功利世界拉开最长的距离,其精神气质之脱俗,之高贵,超乎一切上等人,但是,他却又是一个准基督,不仅不蔑视下等人,而且是奴婢的知己、情人与侍者,那些身为下贱的人,他却看到她们“心比天高”。他兼有贵族的高精神和基督的大慈悲,是人世间内心最丰富、最美丽的“贵族少年”。曹雪芹实在比尼采伟大得多。 屈原与曹雪芹,一先一后,形成中国贵族文学并峙的两座巅峰。他们中间也出现过六朝大谢(谢灵运)、小谢、沈约的贵族文学,可惜这段文学形贵神俗,玩声律、玩语言、玩形式玩得走火入魔,但精神内涵却显得苍白。而屈原、曹雪芹则是形贵神也贵。屈原以精神的高洁体现贵族精神;曹雪芹以精神的空寂体现更高级的贵族精神。有佛性、有禅性,才有空寂。林黛玉的“人向广寒奔”、“冷月葬诗魂”,是在人间孤独到极点之后而产生的空寂。空寂不是牢骚,不是怨怒,而是超越世俗之地而向宇宙深处的飞升,是与常人状态拉开远距离后的高度清醒意识。 庄子散文与《红楼梦》都有奇丽的想象力,都是中华民族文学的极品。但两者相比,庄子骨子里是冷的,《红楼梦》则是热的。庄子缺少曹雪芹那种爱的热忱。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其情爱都失败了,但生命的激情还在爱的失败中,最高的诗意处处与爱的失败相连。所以曹雪芹满纸是泪,而庄子没有眼泪,妻子死的时候也没有泪。 陶渊明因拥抱大自然而获得解脱,但就境界而言,他还未进入大宇宙。他之前的庄子有宇宙感,但也太沉醉于自然。老子的《道德经》崇尚自然,又有宇宙之声,不可道之道与不可名之名乃是宇宙的神秘。慧能更是一个奇迹,他的心灵没有过程,一步就把握事相之核,直达宇宙之心。王国维说《红楼梦》具有宇宙境界,是自始至终都有一个宇宙语境在,贾宝玉、林黛玉的潜意识中就有一个宇宙在。林黛玉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暗示的正是人只有站在比人更高的宇宙高处才能了解自身,她的大化之境不仅是山林田园的自然之境,而且是山林田园之上的无限浩瀚的宇宙之境,比陶渊明的大化更为辽远。远到“天尽头”,远到有名如同无名的三生石畔与灵河岸边,远到女娲补天时的鸿濠之初即大化之始。 所谓用全生命写作,包括投入意识与无意识。天才的创造特点,是无意识的创造,即神的创造与灵感的创造。杨慎说:“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能及也。文非至工,则不可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总纂升庵合集》卷二十一,转引自《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册,第一百零九页)这里所说的“工”是人为的刻意的努力,而“神”则是自然的无意识的涌流。中国文学家中能“神于文”者的天才除了庄子、李白外,还有曹操、陶渊明、李煜、李贺、苏东坡等,唐代诗人中,李白与杜甫的区别,李贺与贾岛的区别,便是“神于文”与“工于文”的区别。而曹雪芹则是又神又工,既是天才又是呕心沥血的巨匠。 阅读链接 刘再复 || 红楼梦悟⑩中国近代文艺复兴的伟大开端和伟大旗帜 作者简介: 刘再复,1941年生于福建南安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学研究所所长。1989年旅居美国,现任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客座研究员、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名誉教授、台湾东海大学讲座教授。主要著作有《鲁迅美学思想沦稿》《性格组合论》《传统与中国人》《放逐诸神》《罪与文学》《现代文学诸子论》《人论25种》及《漂泊手记》九卷等。 更多精彩内容 请关注京畿学堂 主办:许振东名师工作室 编辑:张文 审校:陈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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