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杜甫,字子美,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大唐诗人。 有幸,我生在了最好的时代,开元盛世,万邦来朝; 不幸,我是那个时代里最拧巴的人,本可以啃老,凭借家族影响力平步青云,可等我想通了,家中已无老可啃。 年轻,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公元712年,我出生在河南巩县,时睿宗皇帝当朝,不久后禅位给太子李隆基,大唐迎来了新的气象。 可以说,我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家族煊赫,历代为官。 远祖杜延年位“麒麟阁十一功臣”,曾和霍光一起拥立汉宣帝,创千古功业;十三世祖杜预,是我朝之前唯一一位同时配飨文庙和武庙之人。 即便入了李唐,我杜家也是顶级氏族,“京兆杜氏,去天尺五”,仅宰臣就有10余位。 祖父杜审言更是初唐时期的文坛领袖,官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犹记得吾祖贬官时,以陈子昂、宋之问为首的45位名士纷纷作诗相送。 我出生后不久,家父杜闲升奉天令,遗憾的是,我母亲在我幼年时就不幸病逝了,所以我是由姑母抚养长大的。家母出“清河崔氏”,大家闺秀,曾外祖父是太宗皇帝之孙,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亦属皇亲国戚。 因家境优裕,母亲又去得早,以至于我小时候很顽皮: 不过关于读书这件事,家父管得极严,他希望我将来能如先祖一般,匡扶社稷,指点江山。所以刚满5岁,父亲就带我宦游,让我增长见闻,亦有幸见过公孙大娘舞剑: 那时候的公孙大娘,用你们的话说,可谓是唐代娱乐圈的顶流,一曲“剑器浑脱舞”矫若游龙,荡气回肠,挥洒出大唐盛世万千气象,就连玄宗皇帝都赞叹不已。草圣张旭、画圣吴道子更是从她的舞中悟出了笔法。 后来在洛阳,我又于岐王李范和崔涤府上,听过李龟年弹唱,因此后来有诗《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当时我虽然年幼,但才名早成,甚至连祠部郎中崔尚和豫州刺史魏启心,都称赞我有班固、扬雄之风: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因此到了十四五岁时,我就开始与天下名士交游,足迹遍名胜。24岁时,我取“乡贡”,次年赴洛阳参加由礼部主持的进士考,遗憾落榜,自然,这对我打击不大,毕竟我还年轻。 时家父迁官兖州司马,离开洛阳后,我前去探望,并漫游齐赵之地。如果我父亲再升一阶,我就可以凭“门荫”入仕,完全不用去科举,所以接下来的四五年时间,我一直都过着“裘马轻狂”的生活,并不急于求官。 这期间,我曾登泰山,写下了《望岳》一首: 公元736年,花萼相辉楼扩建完成,玄宗皇帝宴饮天下,我曾随父入京,参加了那场空前绝后的盛会,因此结识了王维、高适、房琯等人。 公元741年,我30岁,入而立之年,父亲突然病逝,给了我很大打击。因失去了依靠,再也不能任性,我就回了偃师,在首阳山下建陆浑山庄,并迎娶了司农少卿杨怡之女为妻。 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司农少卿”官四品,夫人属下嫁,当时我已经没有什么积蓄,除了会写诗外,一无是处,且无功名在身,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她好。 虽然后来我贫困潦倒,但经常安慰自己,就算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有她。因此我也总是感慨,人生最好的修行,就是渡了枕边人。 公元744年,李白出翰林,被玄宗皇帝赐金放还,我们相遇在洛阳。他是个特别的人,性格洒脱,豪放不羁,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却没有一点架子。我们一起把酒言欢,阔论天下,因此我还向跟他提起了高适高三十五,并相约梁宋。 同一年秋,我与李十二、高三十五聚首梁园,品评风雅,谈古论今,尤其席间李白还结识了前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并结成伉俪。 由于未尽兴,我们又决定一起去王屋山阳台宫,拜访“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帧,遗憾的是,到了阳台宫才得知,司马承祯已经仙逝。 因李白要往紫极宫寻高天师授道箓,所以我们就此别过。 次年,我又在东鲁遇见了李白,这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此时他已经入了道家法门,欲寻仙问道,我陪他一起往兖州访隐士高人。 时北海太守李邕邀我与宴,李白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我留诗赠别: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李白回酬: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让我和李白都没想到的是,此一别便成了我们人生中的永别,而我们的命运也从此走上了不同的分岔口。 时玄宗皇帝有旨,通一艺者可前往长安应试,对我而言,这是绝佳的入仕机会,因此我来到了京师。 可张九龄被罢相后,奸臣李林甫当权,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避免学子们对策抨击他专政,竟然自导自演了一出“野无遗贤”的闹剧,致参考的士子全部落选。自然,我也在列。 自那以后,我困居长安达10年之久,迫于无奈,不得不干谒公卿,以寻求进身的机会。拜会尚书左丞韦济时,我写下了: 公元751年,听闻玄宗要祭祀玄元皇帝、太庙和天地,我献《三大礼赋》,得天子赏识,命宰相出题,亲自问策,群臣陪同: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之后,玄宗帝赐集贤院待制,可当时选官依然把持在李林甫手中,所以四年后,我才得官河西尉。 这种弄权的行为令我极为不齿,因此我拒不赴任,并写下了: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吏部无奈,再重新为我选官,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久未归家,甚是思念吾妻,因此我回乡省亲,可是尚未进家门,就听见吾妻的嘤嘤哭泣声,原来是幼子被活活饿死了。 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这令我悲痛不已,如果我能早一点入仕为官,他们母子就能过得好一点。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补偿,这年冬,安禄山就在范阳起兵了,很快洛阳失陷。次年潼关失守,玄宗避蜀,长安沦陷,时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我决定前去投奔,就把妻儿安顿在鄜州羌村友人家避难。 然而在往灵武的途中,不幸与叛军遭遇,被虏至长安,羁押了近一年多。这期间我心急如焚,写了《悲陈陶》《月夜》《春望》等许多诗篇: 公元757年,郭子仪率大军来到北方,我闻讯后冒险从城西金光门逃出,穿越两军对峙的凤翔火线,以至于见到肃宗皇帝时,已是: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肃宗颇为感动,授我左拾遗,时小兄弟岑参被困北庭已经长达两年之久,因此我为他上表荐官,得授右补阙。 两京收复后,王维、贾至还朝,这期间我们经常一起聚饮,为君上出谋划策: 我本以为,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梦想已经触手可及,可此时房琯遭遇罢相,我上表参与营救,肃宗帝听信了贺兰进明的挑拨,将我交予三司推问。 若不是得宰相张镐、御史大夫韦陟求情,自是难免牢狱之灾。 尽管如此,肃宗还是让我居家反思,因此我回了鄜州,带着家眷复返长安,继续任左拾遗。然而好景不长,权宦李辅国一心罗织“房党”,贾至首当其冲,我和严武皆受牵连。 由于我还与王维、岑参一起写了《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的颂诗,于是再遭弹劾,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 赴任途中,唐军在邺城遭遇大败,一路所见,百姓背井离乡,哀鸿遍野,这令我心痛不已,因此我写下了“三别”、“三吏”,这是我为天下黎民能尽的一点绵力。 到了华州以后,当地官员不作为,人人都在中饱私囊,一怒之下,我愤而辞官,打算带着妻儿归隐秦州,不再问这世俗。可当时秦州正受吐蕃之扰,不得再携妻儿南下,一度落入饥寒交迫的绝境: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公元760年,我和家人辗转来到了成都,时高适任蜀州刺史,严武亦升两川节度使,在他们俩的帮助下,我在浣花溪旁盖了一座草堂,温饱问题暂时解决,但依旧贫困。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念我的老友李白,“安史之乱”爆发后,他入了永王璘幕府,受永王案牵连锒铛入狱,这期间我给他写了很多书信和诗,都没有得到回应。就在我来成都前,还有诗《天末怀李白》遥寄: 后来听高适说,李白得崔涣、宋若思营救,我才略微放心了一些。人老了,挂念就多。 高适在战乱爆发后,屡建战功,深得圣恩,当时我还写诗劝诫他:时来如宦达,岁晚莫情疏。 不久,高适遭李辅国妒恨,曾多次向肃宗谗言,接连遭贬,我又写诗安慰他: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 而高适也很挂念我,听说我来了成都,不但赠钱粮,还在正月初七这天为我写了一首《人日寄杜二拾遗》: 可就在这一年初夏,“浣花草堂”遭遇了一场大风暴,屋顶茅草全部被掀开,致使: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夜里难寐,想到这么多年的遭遇,和那些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就挥笔写下了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如果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读书人笑逐颜开,就算我被冻死又能如何!生在乱世,就连活着都是奢侈的事,妻儿常无米果腹: “饥寒奴仆贱,颜状老翁为” “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 “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 幸好,老妻怜我,常与我解忧,亦无所抱怨,这也是凄苦生活中,难得的温暖和慰藉。 公元763年,史朝义被诛,河南河北全境收复,闻听此消息后,我热泪盈眶,写下了那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次年,我得严武举荐,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因为有了俸禄,生活有所好转,甚至还为吾妻添了一些衣物和胭脂水粉: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但这样的好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 公元765年,高适、严武相继离世,成都反而成为了我的伤心地,因此我决定携妻儿前往夔州,途中作《旅夜书怀》: 到达夔州后,得都督柏茂林照顾,代为看管公田百亩,频分月俸,我自己又承包了一片果园,还带有“茅斋八九椽”,日子好过了许多。 甚至可以说,这是我近20年最富裕的一段时光,可年岁大了,思乡情就切。自天下大乱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家中的兄弟姐妹,因此这一年重阳节,我独自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写下了那首《登高》: 诗成后不久,我和老妻商量归乡之事,她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很支持我。因此我把果园赠送给吴南卿,全家乘舟出峡,过江陵至岳阳,有诗《登岳阳楼》: 此后,继续南行,过潭州、抵岳麓、入衡阳,不巧赶上湖南兵马使臧玠叛乱,不得不折返,打算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湋,舟至耒阳方田驿时,江水暴涨,被困了五天五夜,幸得聂县令营救,一家人才算保命。 此时,我的身体已经每况日下,无法再经历长途跋涉,只好暂居潭州。 公元770年,我自感时日无多,便开始整理诗稿,无意间翻到了10年前高适写给我的《人日寄杜二拾遗》,忍不住老泪纵横,读至终末。 人有时候是现实的,当你高官厚禄时,朋友就多。可你一旦落魄了,坏人就多。这么些年走过来,“朋友”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异常珍重,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可是,活在乱世,人人自保,如高适这般,几十年不散的老友极为难得,正如我在《贫交行》中所写: 想25年前,我与李十二、高三十五在梁园聚饮,那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他们俩皆以过世,怎能不令人感伤。因此,我赋诗《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 同一年秋,我携家人从潭州出发,打算北上襄州,往岳阳的途中与世长辞,终年59岁。 临终前,妻儿一直陪在我身边,老妻怕我无聊,还找来纸笔,画了一个棋盘,与我对弈。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吾妻了,自从嫁给我以后,她就没享过福,甚至还要独自一人操持家业,抚养孩童。 这是我临终前的绝笔诗,所虑所念,也都是老妻。孩子们尚幼,未来他们会有自己的路,不用我太过于记挂,唯独她,我走了之后,不知她该怎么度日。 人死如灯灭,万事皆空,想我这一生,空怀大志,报国无门。半世繁华,半世流离,朋友无数,最终能真心相交的,寥寥几人而已。 欣慰的是,我为后世留下了一些诗篇,并得“诗圣”之誉。 虽然此生败落,一事无成,但除了妻儿,我亦无所愧,正如我写给李白的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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