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洹水,如母亲般环抱彰德,蜿蜒向东。清代末年,河道拐弯处的郭家湾有个寡居的妇人,人勤心善,娘家王姓,夫家姓郭。两个儿子相差三岁,大的叫庆喜,小儿来喜三岁吋误喝沸水烫坏了声带,脑子受了刺激,反应迟钝,还成了哑巴。丈夫因病早亡,有人劝其改嫁,可其疼惜两个儿子难以周全,含泪拒绝。都说女人为母则刚,此言不虚。此后,柔弱的王氏踮着小脚,独自拉扯着两个儿子,起早贪黑忙活租种的两亩薄田,得闲又帮城中的士绅之家浆洗衣物或缝缝补补,吃了上顿愁下顿,勉强维持娘仨不被饿死,个中的艰辛与苦楚不言而喻。 都说穷苦人家的儿子早当家,实是物质极度匮乏所致,更是情感上的不忍与孝义担当。十四岁的郭庆喜便跟着邻居,到圭塘桥边的转运站(桥为漫水桥,上游货船到此不得不卸货转船或车)做起了装卸工,好在他忠厚善良,人又勤快,工友们怜其年幼,多有意照拂,其用稚嫩的肩膀接替母亲扛起了养家的担子。小来喜也常到河边抓鱼摸虾,不仅自家生活常有改善,有时还能卖上几个大子儿。守寡熬儿的王氏终于有了喘息之机,也似乎看到了希望曙光。可好可景不长,其长年累月营养不良、极度透支的身体早已难堪重负,一旦松懈便遭反嗜,病魔不期而至。庆喜虽多方寻医抓药,然沉疴难医,仅月余,其竟已病入膏肓。 弥留之际,她紧抓着小儿来喜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望着哭成泪人的两个儿子,艰难地嘱完兄长又告诫弟弟,日后一定要互相照顾、扶持,带着对儿子的无限眷恋和不舍,在兄弟俩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撒手而逝…… 母亲是天、母亲是地,心底的酸楚与疼痛令兄弟俩椎心泣血,哀恸逾恒!但逝者已逝,却是无法撼动的现实。在街坊邻居的帮衬下,兄弟俩将母亲葬在了对岸岗坡其父墓旁。 母亲亡故后,家中没人操持,苦命的兄弟俩日子过得更是一塌糊涂。好在随着年岁渐长,日常起居,勉强已可自理。田里农活,来喜渐可应付,兄弟俩虽然依旧穷困,却温饱无虞。也许是自幼所历磨难和受其母影响太深,兄弟俩善良坚忍,乐于助人,邻里有个大事小情,随叫随应。只是个性偏弱,尤其老二来喜,不会说话,人还实诚,逆来顺受,宁可自己吃亏受累,遇事从不与人争个短长。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光绪十六年初,春风乍暖还寒。河中货船尚少,庆喜去城中帮人送货返回,却见村口驿桥下,一个年约四、五岁,蓬首垢面的小乞丐趴在一妇人身上哭喊着妈妈,那昏迷的妇人衣衫褴褛,面色苍白虚弱,蜷缩在地上,人事不知,显然是饥寒交迫所致。那年月,此种情形并不稀奇,路人多是驻足观望少许后,木然离开。唯庆喜见此,心中甚是不忍。急上前一边安抚那小男孩,一边招呼工友将那妇人抬到平板车上,推回自家门口石磨旁,左邻右舍也七手八脚帮忙,庆喜将早上兄弟俩喝剩的大半碗稀粥简单加热后喂其服下,始捡回一条小命。 妇人醒来千恩万谢,看到自己儿子,继而又痛哭流涕。原来,妇人名叫孙月娣,年仅二十七岁,山东范县人,本是家中独女,嫁于邻庄薛姓外室庶子为妇,生下了幼子天天。公婆去世分家,其夫身份不被薛家众兄弟认可而逐出,与众理论,反被羞辱殴打,又急又气之下,竟暴毙而亡。其一介女流,携幼子该何去何从?连年灾荒,娘家父母也早已去世。无奈中想起,自己尚有一小姨远嫁到了彰德府,便带了幼子天天,一路向西,到此投亲。 可辗转多方打听得知,小姨一家因做生意亏光了家底,去年就已搬离此处,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举目无亲又已身无分文的她,只能强拉下面皮,风餐露宿沿街乞讨。可脸皮薄的“乞丐”怎会不挨饿?更何况她是母亲,讨来食物当然先给了饿坏的儿子。自己已有四、五日没吃上饭,又冻又饿,以致昏死过去。 也是邻居们有意撮合成全,当孙月娣听说恩人庆喜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当即低头羞涩表示,只要庆喜不嫌弃自己,肯收留其母子二人,自己愿嫁做郭家之妇。其投亲不成,颠沛流离,已无家可归。庆喜家贫,还有个哑巴弟弟,谁会将女嫁与?如此白捡个媳妇会不乐意?这样凑成的一桩姻缘貌似皆大欢喜,却不知人性深处的丑恶永远无法预知和揣测。 省却了诸多繁文缛节,简单宴请了亲朋四邻,郭庆喜就算成了家,还有了个现成儿子。起初的日子,倒也波澜无奇。月娣洗衣、做饭,带着天天操持家务。郭家兄弟俩依旧各自忙活,只是皆性极肫挚,将天天视做自家儿子待承,男人不善理家,庆喜将工钱全交月娣打理。兄弟俩终于能吃上个热乎饭,这个家总算也有了几分温馨与正常。人无论贫穷或富有,皆向往美好,庆喜亦如此。作为普罗大众,成家后的他,尚有两个朴素而又美好的愿望,一是为兄,设法帮弟弟成家,不负母亲临终所托。二是为人,特别是一个男人,都有个男人情结,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儿子,象征自己生命的延续。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来喜是这洹水畔土生土长的娃,自幼反应迟钝、又是个哑巴,无人不知。婚姻自古讲究门当户对,条件相当,正常人家的女儿谁愿嫁与?庆喜央求了媒婆多次依旧无果,回家还遭月娣奚落和冷嘲热讽,只能暂且搁置。他想要的儿子,更无踪影。整整三年,月娣一直未孕,有几次他感觉妻子似有了妊娠迹象,但最后仍然失望无果。月娣劝其不必懊恼,天天虽非你亲生,但你视同己出,省吃俭用还托人又将他送到学堂读书,我都看在眼里,一样为你养老送终。其宅心仁厚,虽心有所疑,却并未多想细究。殊不知,正是月娣瞒天过海,长期服药避孕或流产,“迫”庆喜无从抉择,天天唯一的地位无人憾动。 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那日,天降暴雨,庆喜提早回家,进门就闻到一股似曾嗅到过的草药味,一向身体无恙的月娣正在煎药。其不禁疑心倍增,遂刨根问底,眼见瞒哄不过的月娣索性摊牌,自己绝不会让儿子步其父(她前夫)后尘,因嫡庶之争被驱逐而酿成悲剧。庆喜虽心有遗憾,但见其说到伤心处哭得梨花带雨,更怜其用心良苦,最终选择了妥协与宽容。并安慰日后再不逼其生子,天天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郭家兄弟的宽厚与退让,使月娣愈发蛮横强势,言语刻薄。家中收入须上交月娣支配,还责备他们挣得少,吃得多。尤其来喜,家里、地里脏活累活都得干,不仅衣物没人帮着洗,还被嫌弃污秽不堪,将其赶到柴房去住,两捆干柴搭就简陋床铺。庆喜上工又不是时常在家,嘴甜心苦的月娣惯会避重就轻,将其一点毛病便放到无穷大。失去母亲的傻儿子,落到哥嫂手中,竟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吃饭只能到最后,稠的被捞完了,仅剩稀汤剩羹,只好多喝两碗填肚,又被月娣嫌弃奚落。邻人见其可怜,多是叹气摇头,东家送件旧衣服,西家偷偷塞给他个窝头。来喜虽脑子不太灵光,却并非死傻。知道自己不被嫂子待见,躲到对岸果园旁的小屋中不回家,独自黯然神伤。 庆喜责怪月娣苛待弟弟来喜,牙尖嘴利的她大发雷霆,哭眼抹泪诉说自己的无辜,一心为家却不落好。庆喜无从辩解,只好作罢。自己觉得愧对弟弟,还怕旁人笑话,劝其回家也劝不回来。无奈,只好每日收工后,再匆匆赶去给来喜送饭。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其每日心事重重上工,卸货时稍不留神,层摞的煤筐倾覆,将其扑倒在甲板上…… 虽经郎中紧急处理救治,捡回了一条小命,但左腿却因粉碎性骨折要留下终身残疾。来喜听闻讯息,毕竟血浓于水,哪还顾得许多?匆匆跑回家中。当看到哥哥惨状,不由心疼的红了眼眶。庆喜见其回来,如释重负,深知,自己这个家若想维持下去,只能靠这个傻弟弟了。 在庆喜和月娣的强烈要求下,工头补偿了一笔医药费,并答应来喜到转运站做工。做装卸工虽又苦又累,工钱也不沾其手,都是月娣到期结算,但最其码每天中午可吃顿饱饭(中午管饭,晚上回家)。工友们又大都熟识,虽不乏恶作剧者嬉逗,却无伤大雅,来喜亦心满意足。 庆喜伤愈以后,已成了废人,家中更失了话语权。月娣也并未让其闲着,给他买来几只山羊,农闲之暇,河坡里便多了个一瘸一拐的羊倌。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秋,天天年已十八,月娣为了给其寻媒说亲,将郭家原来的土屋推倒,用十多年的积蓄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此时的来喜却因长年饮食无规律,饿一顿饱一顿,早患上了慢性肠胃病,严重时便血、便脓。工头听说后,怕招惹是非,便因货少人多为由,将其辞退回家。月娣失去了重要收入来源,岂会心中是味?整日里无事生非、指桑骂槐。 庆喜辩解说弟弟生了病,并千万百计抓来几副药,准备让他休养一段日子。月娣却不依不饶,责其多事,一个皮糙肉厚的大男人,拉个肚子算什么病?药没吃完,便逼其随了村民到附近的卢汉铁路(卢沟桥到汉口)筑路队做工。岂不知,来喜的病已非常严重,连平常站起走路都是强打精神,施工队会养闲人?仅十多天便将其辞退。其不会说话,但其对那个家早已深恶痛绝,躲至果园旁的那小破屋中躺着,不吃不喝也不回家,等有人发现时,早已没了气息,鼻子都被老鼠啃去了半个…… 来喜得死,庆喜悲痛欲绝。月娣让天天找人就近在果园中挖了个坑,将来喜草草埋葬。深感愧对弟弟的庆喜和月娣大吵了一架,结果却被怒极的天天赶到屋后羊圈旁的柴房(来喜生前居所)去住,吃饭也不喊他。懊恼气极的庆喜,解开腰束自缢在了弟弟所居的柴房中。 之后不久,天天改回了薛姓,石磨旁的郭家兄弟渐渐被大伙遗忘,似乎从来没到这个世界上来过。 思考: 男人善良软弱,处处为别人考虑,遭人步步紧逼,忍人所不能忍,就会失了底线,迷失自我,旁人眼中妥妥的软弱可欺,下场可想而知。譬如文中的郭氏兄弟,养虎为患,受尽屈辱折磨,先后孤苦伶仃身死,可怜,可悲亦可恨。洹畔石磨旁一则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故事,着实令人愤慨无语。星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人,无论男女,善良要有棱角、具锋芒,底线,应恪守不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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