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天聊刚上映的,被一直催写的: 《好东西》 标题其实还不够准确,这部电影的好是肯定不限于今年华语最佳的。 先说一个细节,电影的第一个开场画面,是女主带着孩子搬家,搬家的车上标着公司名字“袋鼠妈妈”,同时搬家员是一个女性。就这么稍纵即逝的一幕,便完成了对现实里搬家公司都是男性主导、“袋鼠妈妈”往往是家政保洁公司,这两种刻板印象的挑战。 而你看下去会发现,这仅仅就是一个开始,是冲破陈规的起点,电影里面全是新东西,也正是“好东西”。 我们发的那条微博下,也有人这么说:“第一幕开始就知道女性上桌了,而且菜也是为女性做的。” 这听起来可能会下意识觉得,它会是苦的、严肃的或者有高门槛的,但真的不是,它首先是一部优秀得很直观的国产商业喜剧片,男女观众都适合看。 最显性的证明就是豆瓣短评,哪怕是差评,也不会否认它的好笑,所以你哪怕只是想放松,也能值回票价。 这些当然都得益于主创,尤其导演(即编剧)邵艺辉,作为《爱情神话》的平行篇,这一部她的技法更纯熟了,所以哪怕女性表达放得更多了,议题更丰富了,可解读的地方也更多了,也都还是能跟喜剧部分巧妙融合,让观众既能够笑,又能在笑完之后忍不住回想,对自己的行为发生思考,是真正具备当下生命力,同时具备超前视野的电影。 很适合早点看,早点笑,早点探讨,往理想的方向多走一步。 一、 就从喜剧聊起好了。 普适的好笑,跟有锋芒的女性议题表达,到底是怎么结合的? 首先得先了解一个前提,在这部电影里,导演让生活先于理论,先于正确、错误、进步、落后等概念。 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已经见过比较有力量的女性表述是,提出鲜明的表达,表达指导行动,再让女性与旧人旧秩序彻底剥离。 这种表述是必须的,但《好东西》是之前没出现过的另一种女本位视角,就是构建一个流动的进行时的状态,每个人跟其生活是很难迅速发生巨变的,只能是一边有所觉醒,保持开放心态,一边还依然被过去,被旧观念影响,一点点在交流中摸索向前,男女都一样,一切都不是封闭的。 这固然还带着理想色彩,但也跟我们当时当刻,可以迈入且需要迈入的新阶段十分相近。 最明显的例子是对小叶这个角色的塑造,她的生长环境存在着父亲的暴力和母亲的忽视,这或许对她的感情观有影响,她长大后比较强烈地渴望爱,一边因为觉醒而质疑自己,会不停问邻居王铁梅自己是不是“给女性丢脸”,同时和不想恋爱的男人保持关系。 最后她认清眼前这个男人,也只是经历了非常小的事件,她为了能睡着而吃安眠药,男人误认为她是为自己而自杀,十分感动,她意识到了爱这个人并不值得,但也只到“我做不到(爱你)了”为止。 男性角色也是,王铁梅前夫看了王铁梅的报道,自我定位为对王铁梅而言只有“育儿属性”,也跟情敌小马聊了自己的思考,这推动小马去找王铁梅,去商量建立一种更适合彼此的关系,稍稍放下了之前对常规恋爱关系的执拗。 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总是涟漪轻碰涟漪,发生微小但可观的变化。 在这种流动的不定性里,喜剧成为了一种立足当下的超越性创造,《文艺美学范畴研究》里就曾提到,创作主体应该在“超越”中,“始终笑着向人类的过去诀别,站在历史制高点上,鸟瞰人间一切世事中的不谐调喜剧因素”。 喜剧和议题由此完成了连接,它们同时存在,且都可接受。 导演在这一基础上还加入了很多的技法。 比如制造预期错位,王铁梅问女同事“你这穿的啥”,下一句是“链接发我”。还有一次是她看着女同事吃饭团,说“你能不能少吃点”,下一句是“这里面有肉松,这是我的”。 在最日常的交流里,引出我们常能听到的对女性的规训和审视,构成假的冒犯,然后很自然地打破,让人去意识到其中的可笑和没必要。 比如通过巧妙调转男女位置,震荡原本固有的父权地位。 那场家庭饭桌戏最典型,前夫和小马都为了争出一个高下,在王铁梅面前彰显自己在认知上的“先进程度”,后面小马还在小叶的怂恿下,借着被水泼,露出了上半身,跟一直自恃保持身材的前夫又完成了一次竞争。 这便是从匮乏资源的女性不得已“雌竞”、争宠以自保的模式,调转为男性为喜欢的女性,为所谓男子气概而“雄竞”,既推翻了旧的制式,又彰显出了父权对两性皆有伤害,但又不乏喜剧张力,很妙。 还有一个技法是通过小孩的直率个性,把男性作为第一性而得以保持无知、保持利己,这些现实里难以公开聊的东西,端到了台面上。 同样是饭桌戏,小孩听到小叶说,自己母亲嫌弃自己来月经弄脏了家具,提出了质问:“血又不是屎,怎么会脏呢?”还转头问小叶乐队里的男性们:“世界上有一半的人流血,对吧?” 包括小孩在跟爸爸吃饭时,听到爸爸关心自己妈妈是不是找了新对象,小孩也反驳说:“你又不是她爸,管她干啥。” 四两拨千斤地消解了父权阴影存续的正当性。 二、 在好笑且完全没落下批判性的同时,电影还提出了对「人」本身能量的相信和确认。 不论什么性别,一切只是跟「人」有关,反过来说,「人」的存在和变化,也是牵动一切的。 这依然出自期待平等地位的女性视角,只是它的叙述实实在在囊括了所有人,每个人。 因为在当下的语境,如果试图界定女性可以做到什么,女性与女性之间、女性与男性之间、男性与男性之间该发生什么,那无论这个故事多么新,也还是囿于父权窠臼,而《好东西》完全重构了这一点,给我们看的是不同人、不同关系之间,各种脱离桎梏的「发生」。 在电影里,这种确认是通过模糊各种世俗标准、各种边界来达成的,其中清晰的就只有人,人的行为,人的情感。 普通个体与美好事物的距离被模糊了。 电影里,小叶录下了王铁梅日常做家务、工作的声音,让小孩发挥自己童真的想象力,去猜声音来源,再用蒙太奇剪辑在一起。 下暴雨是铁梅在煎鸡蛋,刮起的龙卷风是铁梅用吸尘器吸尘,锯木头是铁梅早起在榨汁。 母亲的工作、日常、家务劳作跟各种美妙的大自然意象完成了勾连。一个人所能触摸的,所与之共鸣和共振的,既是平凡生活,也是大千世界。 身份及关系的定义也被模糊了。 王铁梅和小孩是一对母女,但母女这种关系定义实际是被反复解构的。 小叶知道铁梅辛苦,会帮忙带小孩放学回家、带小孩去找最好的医生检查眼睛,跟小孩积累了不浅的感情,有一次跟王铁梅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小孩埋头写作业,一同对小孩大喊:“不要看书了!”那个瞬间她跟母亲身份无比接近。 匮乏母爱的小叶,也因为王铁梅对自己照顾小孩过于不放心,对自己也很好很细腻,喊过王铁梅“妈”,在小孩跟王铁梅吵架时,会下意识维护王铁梅:“不要怪妈妈”,这里的妈妈自然不只对小孩而言。 王铁梅看到小叶喝酒、寻找依靠,下意识伤害自己,也曾替代小叶的亲生母亲,以母亲的身份跟小叶说:“总要有人跟你说对不起。”母女的身份在她们之间不断交叠重合。 在这种模糊里,定义变得不重要了,情感却无比接近真实,接近那种最亲密和理想的关系。 包括小叶穿梭在各式身份里,自称自己是喜欢的男人的“后妈”,在听到男人说不想建立恋爱关系后,又假装自己是一个很飒的带孩子的单亲妈妈,乃至后面假装跟王铁梅是一对爱人。 被标签化的各式女性身份,不再是束缚或者限制,反而只跟人的需求相关,成为了一种辅助她寻找主体性的工具。 后天和先天对人的影响,也被模糊处理了。虽然都在父权社会下生长、受困,但也都可以拿回对自己的认知权和掌控权。 这一点最明显就体现在王铁梅这里,她对小孩的教育脱离了所谓单亲母亲身份的束缚,会接受让年轻的小叶帮忙带小孩,带小孩去听乐队时自己也很尽兴,也有着自己的欲望,会跟看中的男人上床。 而从对她过去的碎片捕捉里,可知她婚姻没有那么圆满,前夫总标榜自己的辛劳而很少理解她,她当调查记者时也并不顺利,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而转行。 只是婚姻和事业对她的伤害,没有让她接受让渡权力、一再妥协,依然在竭力维护自己的主体性。 这样的女性从形象到言行,实际就如拉康理论所说,“不再作为破碎的女性镜像,而能提供给女儿健康完整的镜像参照”,跟小孩都能实现自我认同。 前夫和小马也是,小马提到男司机开的快车里会有气味,同时承认了前夫“你是香的”,前夫也在反思后,选择帮助小马,没有成为他追求铁梅路上的阻碍。 他们不仅关系超越了常规情敌,而且他们通过对彼此的认可,绕开了父权对男性气概的建构,呈现了一种新型的,更贴近平等的人与人的性别认同。 如此表达的意义,便是让这种模糊,去覆盖和抵抗旧制,从而强化两性进步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无论戏内戏外,这种可能性都应该存在。 记得结局里,小孩被邀请去一场规模不小的演出里当鼓手,但因为害怕会和王铁梅发出的文章一样,被四面八方的差评攻击,躲在柜子里不出来,柜门上写着“这个世界会好吗”。 小孩最后选择了推门而出,在王铁梅和小叶两代女性的陪同下,走向舞台,尝试第一次当众打鼓,结束后也没有被掌声和表扬带着走,被世俗期待所裹挟,而是坦然提出自己的感受:“我没有那么喜欢打鼓,还是更喜欢当观众。” 这种对新一代能够冲破一切,只作为自己而存在的信任和期许,可能是电影的答案。 我们是否选择去看这部电影,去诚实地面对自己和一切,或许也将构成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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