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谢前几年红旗农中的生活,从学生转变为知青,这其间过度得十分自然,除了睡觉的地点不一样,就没有其他的不适应。从第二天开始,我们便同社员一道出工了。队长念顾我俩是城里人,同早些年下放到这里的“青年”一样(1958年村里曾来过一位上海下放知青,村人都称呼他“青年”,一年后便走了)不会干活,于是便指派我们跟随妇女一道,在村前的几块田地除油菜草,又到几家猪栏出猪粪,并将猪粪挑到地头,再用手抓起猪粪,均匀地撒在油菜之间。 我在当晚的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撒猪粪看起来容易,可做起来也还是有一定难度的。撒猪粪要用手抓,将和着猪屎的稻草拉开,均匀地平铺在油菜四周,且不可以将菜秧盖住。其间最大的难处就是臭,没做过农的人绝对是干不了的,光是一个“恶心”味,就会令人双手难伸。这是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正式开始,也是队长对我俩的考验。猪粪臭在手上,但香在心里(半个世纪前的习惯用语,今天读来还真有点扛不住),这个考验我们经受住了。收工后,尽管在河里洗了又洗,洗了又洗,当捧起苞芦粿的时候,感觉到手上还是有着一股淡淡的猪屎味。” 接下来的几天是割路、挖草皮、烧草木灰,我和雪门都样样在行,一点不比那帮老娘们差,这自然大出他们意料,纷纷赞道:这俩青年还真不错!不到一个星期,队长便将我俩的活派到与男劳力一起了。同时,知青屋亦已准备妥当,生活用具、劳动工具也都配备齐整,于是我们搬进了知青屋,正式开始分门立户了。 知青屋处于村口的大路旁,大门前面正对唐川河,房屋后背紧靠进村大路,是成立人民公社时的同川大队队址。与村中其它房屋一样,土墙、木架、小青瓦,只是四面陂水的平房而已。生产队将房屋一隔为二,临大门的前半截租给了一位姓童的浙江永康人,开了一爿铁匠铺,整天炉火沸天,叮叮当当,倒也挺热闹。我们占据了房屋后半截,将之再隔成三间,房屋右侧开有小门,便于我们进出。进门头间是厨房,两个灶口的锅台、四张腿的小方桌、一口小小陶瓷水缸,将小厨房挤得满满当当。第二间是我们卧室,靠墙一边的中间放一张两个抽屉的长桌,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床,再加上两把木椅、一个可供我俩烘烤的大圆火桶,还有一个装粮食的腰子木桶,这便是生产队为我们准备的全部家具。房间没有窗户,只在天花板上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天窗,盖着玻璃明瓦。夜里睡在床上,星光点点能够直射眼帘,倒也不失一些乐趣。卧室的再隔壁是工具房,锄头、刀斧、畚箕、粪桶统统堆放在里面,从这里有个小门可以绕到前头铁匠铺,雨天无聊时找童师傅聊聊天,甚至抡起大锤,暂充一下徒弟对锤,也算是多了一分乐趣。 知青屋的隔壁是代销店,店老板是唐川口上边的奕村李家人,名李兴甫,年纪五十来岁。他在李家辈分不低,人们都称他“兴甫公”。兴甫公性格开朗,为人随和,但商人的精明还是透露在他那时不眯起的双眼中。代销店虽然处于小山村首,但丝毫没有减少生意的兴隆,同川上下的奕村、河村、汪村,甚至隔壁祁门官田村的民众都多有前来光顾,因而小店也还是颇热闹的。有了热闹邻居,我们当然方便不少,除了串门聊天,转交邮件,传递口信,还有大凡是凭票供应的肥皂、煤油、火柴、白糖、香烟等类,都可以悄悄地从他的柜台中买到。与兴甫公熟知以后,我们时而还沽上一角钱的山芋酒,一个大茶杯,柜台内外站着四人(加上大队会计王寿煌,后为红星初中教师)轮之对饮,啜着兴甫公摸出的花生米或葱卷,这又无疑为我们孤寂生活增添了些许快乐。 知青屋前面的“唐川桥”扼守于同川大路之间,下游的汪村、河村前往上游的奕村、官田村必从此桥经过。这是一座石砌桥墩、拼木板面的两孔桥,迎对上游的分水桥墩尖高高翘起,成为整条同川河除同川河口桥之外,唯一有石桥墩的木石桥,村人称之为“蟹尖桥”,就是以桥墩的形象而命名。桥头的这头下首有一片不大的竹林,穿过它是一块在山区难得见大的平坦河滩,这里是唐川口的木材推积地,从山上扛下的木材都堆放在这里后,再扎成木排,层层堆叠,候雨下水。桥的那头右拐是往奕村、官田村的大路;向左拐依山而转,便是通往“前坞岭”的小路,可直达公社大星,比起大路要近上六七里呢!下桥直走有几级石塝,第一级石塝的右侧是生产队分给我们的一小块自留地。 自留地是一块山边旱地,共有三畦,每畦一米多宽,六七米长,用作菜园也已足矣。对于种菜自然是轻车熟路,打十来岁从东岳山就开始拾掇菜地,少说也有了七八年的经验。我们的种菜还是很顺利的,长出的青菜、辣椒等与村民家相比,也毫不逊色。大娘大婶们都很惊讶,这俩青年连种菜也这么在行。第二年,在菜园里种菜却只因一事而戛然停止。 那天歇工后,我打算过桥到菜地摘点辣椒,山里的菜蔬总比山外要迟熟一些,现在辣椒红绿正当时。靠近菜地辣椒藤的时候,伸手正要去摘,只听到“呼”的一声,辣椒藤中突然伸出了一个又大又扁的三角蛇头。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如此大的“扁头峰”,上一次还是在农中“乌株林”开荒时挖到了蛇洞。只见伸出辣椒藤尺来高的灰褐色蛇头间,一双冰冷的小眼紧盯着我,口中吐着又长又细的蛇信,还发出“呼呼”的声音。吓得我连滚带爬,跳下石磅、跑过桥,从此我们再也没去过菜地,直到我们离开同川口。菜地让给了恒林家种,他们家的手推磨也自然成了我们加工玉米粉的专门用具。菜地不种了,我们吃的蔬菜全靠村民提供,一个南瓜,一把四季豆,对村民们说实在不算什么,但对我们来说,其情意足以能够让我们感受到那时代的专门温暖。最终,那条蛇还是被恒林弟弟“聋子”打到了。这是一只五步蛇,足有一人多长、手腕般粗,如果被咬到一下,凭着当时的医疗条件,小命肯定会完完。几年后在柯村,与我共事的宝溪章家章光照老师,就是如此而不治身亡,可惜之至。 几天后,生产队给我们编制、锻打的劳动工具都准备齐整,比起山外的农民用具要复杂得多。粪桶一担,是余家坞里桶匠师傅余老爹箍制的。畚箕两担,是我知青屋右后侧的寿全、明全父亲郑乾坤编制的。乾坤叔是个跛脚老人,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劳作受伤而落下的后症;他是个篾匠,队里放排的扎排篾全都是由他负责剖削,也算是生产队的一份特殊照顾。铁器两套,这自然全都是由前面的铁匠童师傅打制。我们用的铁制工具还真不少,每人一套,每套分别是:锄头三把,一把草锄,整地除草用;一把挖锄,挖山修路用;一把手锄,植树、种玉米用。柴刀两把,一把砍柴刀,一把半柴半草刀。斧头两把:一把大斧,专用于砍树、啄松条眼(用于拴扎排篾);一把小斧,用于打桠、放排。钉牛(铁环上绑好麻绳,用于山上放松条)、拉钩(插上木把,用于山间水里放“羊”)、撑篙咀(篙咀套在竹篙根部,名曰撑篙,是放排的主要工具)各一枚。铁器准备好了,“贫老倌”又给它们全部配好了木把,开好了刃口,备好了撑篙。 “贫老倌”,是大家对贫协(全称“贫下中农协会”,特殊年代的群团组织)组长的尊称,他叫郑灶亮,五十多岁,个头不高,圆脸庞,大眼睛,为人憨厚,干活利索,尤其是他制作的刀斧把、刀鞘,光滑美观,结实耐用,堪称全村一绝,自然也就全包了我俩农具木把和撑篙配制。小张是他家入门赘婿,合肥人,见多识广,我们很是谈得来,“合肥老母鸡”“庐州小刀戏”便是从他那里开始知道的。 “贫老妪”很是爱干净,一双“解放脚”整天忙进忙出,将整个家拾掇得井井有条。那时候的山里人日常劳作都是穿着草鞋,其草鞋都是每家自己打,样式与山外的草鞋不大一样。山外的草鞋主要材料是稻草,质量好一些的在稻草中夹上一些布条(方言称“破片拉”),前面有绳套住大姆指,然后斜拉住小姆指边上的鞋耳,故该鞋称“边指草鞋”。唐川口的草鞋却是有两根鞋绳,鞋绳从鞋尖处分别向两侧往后,在脚窝处穿过鞋耳连接脚后跟,称之“对指草鞋”。山里的草鞋主要材料除了稻草和“破片拉”外,还夹有葛根筋。葛根筋是从山上挖来的葛根洗了葛粉后,剩下的下根渣。葛粉是天然的滋补品,含有人体必需的多种营养成分和矿物质,有“千年人参”之美誉,而葛筋纤维柔韧,用于打草鞋应是最好去处了。“贫老妪”的草鞋打得特别好,美观平整,结实耐用,穿上它十天半月都不会坏,除非下水放排。插队的几年,草鞋都是村民送,东家一双,西家一双,除了“贫老妪”送的草鞋质量好外,林书、德春、志生、小囡、移枝等家的草鞋也都不错。就连郑伯元家老婆,也曾叫女儿翠菊偷偷地送来过两双,也都是挺好的。 我和雪门的插队落户生活,在淳朴的唐川口村民以各种方式的关心帮助下,平和而无声息地一天一天过着。每天我们都是系好刀鞘,插上刀与斧,套好草鞋袜(寒冬还要编上稻草),穿上葛根草鞋,带着自己做的苞芦粿,和村里男人们一道上山砍树,下水放排了。年底社员开会评工分,唐川口的标兵分是12分,大家一致给我和雪门评了个11.8分,这是唐川口村民对我俩的最佳认同和最高褒奖。红星公社同川大队唐川口生产队的1968年“年终决算分配表”的最后一格,多出了1户2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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