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斯蒂芬·茨威格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传记写作高手,他的代表作品《人类群星闪耀时》讲述了人类历史上“普照暂时黑暗历史夜晚的群星闪耀的时刻”,比如拿破仑兵败滑铁卢中的某一分钟、拜占庭帝国陷落前最后一日的血腥战斗……受他的风格影响,我也乐于关注那些世界决定性的瞬间,为自己所经历的这部分人类历史中发生的不同事物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联系激动不已。 后人在回忆2024年的时候可能会发现这一年中世界上大部分足以称得上闪耀的事情都和Elon
Musk有关。这些事情无须由我在这里赘述,它们将会反复被人们提起,甚至成为教科书上公认的历史段落。在2024年末尾的当下,Elon可能是地球上最知名的人,也正在成为地球上最有权势的人。无数的人,都以和他能够产生联系为荣,我也不例外,谁不想在历史留下足迹呢?当地球这颗暗淡蓝点划过漆黑寂静的宇宙,人类文明的光像鲜艳的颜色流淌过墨色纸张,构成一副生动画作,谁不想让画卷的观众知道其中竟有来自一个渺小的人的贡献?哪怕普通人穷尽一生只是晕染了伟人酣畅淋漓的笔触的一角,但有机会去修改伟人的笔触已经是一种不小的荣誉。 我加入特斯拉从事人形机器人的研发工作已经有一年多时间,参与研发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算法模块。在加入特斯拉之前,我并没有太关注过特斯拉和Elon
Musk太多的新闻。当年在深圳时,有些时候人们会把大疆和特斯拉相提并论,甚至把汪滔和Elon相提并论。回想起来,不管是当时的我还是当时的大疆,颇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不过也正是大疆对我的培养,让我有机会加入世界最一流的工程团队做点事情。当年在大疆工作的时候时常感觉脑子不够用,在2013-2018年大疆崛起的关键五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做点润滑油般的小角色。后来幸得夫人点拨,发现了自己对鸡蛋牛奶过敏的健康问题(过敏症状会导致智商下降),通过仔细调整饮食保证脑子时刻清醒,才得以在特斯拉展现全功率运转的自己。 加入特斯拉的前半年,我没有机会和Elon近距离交流过。虽然我们团队和他有双周会,但他之前从未到过现场开会,都是线上接入。今年1月份的时候大家发现新做的第二代Optimus机器人必须要把某个指标做到远比行业标准高很多才能运转得比较稳定。某次双周会上,Elon对进度非常不满意。会后,我和大家说我用十天时间写一个新算法模块试试吧。十天写了两千行代码,做完以后果然立竿见影,并且被要求马上就给下次双周会给Elon现场演示一下。 1月底的某个晚上,Elon晚上10点多走进了我们的实验室,开始听汇报和看演示。一开始只有我和我的组长和他三人站在机器人身边讨论,Elon果然如传闻中所言,对火箭和汽车中的各种工程细节有相当渊博的知识。我注意到他即使是只对我的组长说话,也会时不时看看我,确保我也被包含在对话中。后来各个模块都汇报完之后有更多的人聚到他身边,他依然会在说话的时候轮流看看周围的人,确保每个人都和他有目光交流。另外我还注意到,在整晚的演示和汇报过程中,Elon没有掏出手机来看一眼,即使在大家准备演示的空档时间中也都在看着机器人思考、和身边的人交流。 这让我印象深刻。一方面来说,从外人的角度看,Elon似乎全天候活在X.com上发消息,人们不免怀疑他每天有多少时间在工作。但是他在和团队开会的时候可以保持一两个小时全神贯注地交流和思考,当场就能做出非常坚实的决定。后来我听说他和Autopilot团队以及Starship团队也是这样沟通的。另一方面,以他的名声和地位,完全不需要在乎“我说话的时候要和在座听众都有眼神交流”这种小事,但是他会在和一线工程师交流时确保自己做到这一点。 后来Elon来现场开会的次数增多了,我又和他当面汇报了几次。机器人的进展越来越好。我怀疑1月底的那次汇报极大增强了他对这个项目的信心,我很高兴自己在其中做了不少贡献。 有一次开双周会的时候,Elon问大家:“你们读过《Culture》吗?Iain Banks的《Culture》。” 在座所有人面面相觑,接不上话。Elon表示难以置信:“Seriously?” 于是用了二十分钟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科幻小说《Culture》的内容。这是一个关于一群智能人形机器人在外太空的一个空间站上构成的社会中发生的故事,后来我才注意到,《Culture》对Elon体系内的公司有丰富的影响:SpaceX用于回收火箭的三艘海上拖船'Just Read the
Instructions','Of Course I Still Love You'和'A Shortfall of Gravitas'都是以《Culture》中的太空飞船命名的。透过他有时会有点结巴的英语和突然出现的恶趣味笑话,大家能感受得到,他对这样一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更疯狂的是,他也恰好正是当代人类社会最有能力去创造这样一个世界的人。2024年11月19日,在Starship第六次测试飞行之后,Elon和网友提到——他会希望两年内把Cybertruck和Optimus机器人通过Starship送上火星。 我们在登上月球后的六十年内即有能力探索火星,这本身其实是件很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欧洲的各个民族已经在地中海上航行了四千年。腓尼基人从在地中海滨建立文明,到有能力环绕非洲航行,用了近两千年的时间;从罗马人掌控地中海到哥伦布站上美洲大陆,又是一千年过去了。无数人类一代又一代夯实造船、天文、航海技术,终于能够把船送过无边的大海。而在跨出地球这一个阶段,我们的进展足以让先辈感到震惊:1783年蒙特哥菲儿兄弟发明了能离开地面的热气球、1903年第一架飞机诞生、1969年人类登月、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人类就有希望可以登上火星,任何两个节点之间都不超过200年。这就好比腓尼基人在公元前1500年第一次登上塞浦路斯岛、公元前1300年登上了不列颠群岛、公元前1100年就到达了美洲大陆。 是什么加速了人类拓展文明边界的速度?是我们积累了更多知识吗?是我们更加健康长寿了吗?在我看来,加速人类进化的事物是和我们同时进化的一个物种——机器。从第一只猴子学会把石片绑在树枝上作为工具的那一刻起,人类诞生了,于此同时,机器的进化也开始了。起初,机器是石刀、陶杯、铜器、铁制的犁;后来,机器是箍着铁圈的木轮子、精心锻打的钢刀、粗麻编制成的衣服;再后来,机器是可以通过重力报时的钟表、通过风和水旋转的木齿轮组、是泥刻的字模组装成的印刷雕版;然后机器是可以用离心力调节压力的阀门、可以用电化学原理产生电流的电池、通过磁场旋转产生的驱动力带动的火炮、改变空气流速产生升力的机翼、微小电流控制通断产生信号的电报机、可以储存和计算数字的机械逻辑单元;今天,机器是长达百米可以在地下自行掘进的盾构机、是自重1.5吨推力却能达到280吨的火箭发动机、是指甲盖大小就能储存一个人类一生说过的所有话的计算芯片…… 今天的人类和一万年前的祖先相比,身体生理构造没有任何大的变化,甚至人类的脑容量反而在几千年内不增反降,所以我们的文明程度不是由我们作为生命体的生理特点决定的,而是由我们设计的机器的复杂程度决定的。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类文明”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真实存在的只有 “机器文明”。近年来的人工智能热潮,就是机器文明的进化里程碑。 机器为何发展?因为人类面对自然有本能的恐惧,担心自身的渺小和脆弱,人类要建造机器保护自己;但人类的这种保护自己的欲望终有一天会让机器认为人类需要放弃有机生命体的存在。两年内我们就要面临的一个命题是:当一些身高、体重、长相甚至智慧都接近人类本体的Optimus机器人登上火星,在那里长期存在,甚至开始能够修理和建造新的机器人,这算是人类文明登上火星吗?进而需要思考的黑暗课题是:在人类-机器构成的这个文明里,当机器开始具备自我修复和自我繁殖的能力时,人类的生命体本身是有必要存在的吗?如果腓尼基人是由Optimus这样的机器人构成的社会,可以通过太阳高效地获得能源,那么他们完全是有可能在几百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内从地中海东侧探索到美洲大陆去,因为船可以不需要造那么大——大船的用处只是为了装更多的人以及装载维护他们生存所需的粮食和淡水。同样地,一个去火星建立殖民地的探险队,如果成员是机器人而不是人类,他们的维生设备将会简单轻便很多。机器文明的发展,有朝一日会脱离开人类的生命体,因为人类脆弱的生命体反而会拖累星际航行的进度。 为Elon工作是一项充满使命感的事情,但是这眼前即将到来的未来,让作为一个普通人类个体的我开始产生了历史虚无主义观——人类的历史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机器人发展的历史。甚至Elon,这个注定闪耀人类历史的明星,也只是随着机器发展的车轮一同滚滚向前。Starship已经接近完成,Optimus也通过人工智能积累了大量学习的经验、很快能够通过Grok获得人类知识的精华。机器人代表人类踏出地球的趋势不可阻挡。今日众人仰望Elon视之为神,未来的机器文明或许只会把他当成众多庸人的代表。三千年后,拓展到整个太阳系、甚至更广阔的星际空间里的机器文明只会把哥伦布、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黄仁勋,伊隆马斯克这些人模糊地统称“人类”,在文明的记载中一笔带过,就像我们现在洋洋洒洒几百页的高中历史书只会把人类最早的航海民族两千年的历史压缩成一句“腓尼基人在公元前就掌握了在整个地中海航行的技术”。他们的记载中可能还会责怪Elon花了太多时间分心去做其他的事情,没有更早地把Starship开发成熟。只有那些GPU性能最强的机器脑袋,才会努力去搜索当年Elon Musk麾下的一个小工程师在地球上做了什么事情。 我只能说服自己:不管是字面意义还是象征意义,地球都是宇宙中漂浮的一座小小孤岛,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息息相关——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会在太平洋上掀起一场风暴;每一个工程师不经意间写下的一行代码、一句文档,也会在人类和机器文明发展的历史上留下足迹。我不知道三千年前地中海畔某个正在用力切造船用的木板的腓尼基工匠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滴下汗水在蔚蓝地中海边的沙滩上闪耀,照亮了未来三千年的历史。而由此往后三千年,希望主宰我们这个文明的某一代“人”也会为我们今日的努力而感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