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到北京上空,从窗户看下去一条长长的街道,大概是长安街吧,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啊,我的眼泪就下来了”,电影放到这里,听到1924年出生,1948年随海军服役的丈夫撤去台湾,直到1976年在加拿大申请回国探亲获得批准,今年96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的旁白,想着她一生际遇,我的眼泪也下来了。 看电影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林黛玉,曹雪芹笔下那个大观园里的诗痴,那个欢笑高歌亦诗,感伤葬花亦诗,秋夜题帕亦诗,一生无事不诗,无时无刻不诗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原来真的是有的。 叶先生说她陪着女友坐火车去见喜欢的人,路上看见秋花,花名很美,每年大雁飞来的时候花就红了,因此取名雁来红,回来就写了诗“金天喜有雁来红”,也是她第一次发表的诗;在去见牙医时她脑袋里也会跳出来几句诗,母亲病逝时她写哭母诗,丈夫被抓时她带着吃奶的孩子一边教书一边写感怀诗,年过半百本以为一生困顿总算可以安享余年,没想到大女儿女婿遭遇车祸离世,她写哭女诗;父亲离去她写诗,回国探亲她写《祖国行》;她教书入诗,读诗入诗。 她读诗,从李商隐到陶渊明,到杜甫;她读词,从温庭筠到韦庄,从李后主到辛弃疾;她读诗话、词话,从王国维到顾随;她读自己骨子里的诗痴,从朱彝尊到独创的“弱德之美”,百炼钢成绕指柔,她是穿裙子的士,是穿旗袍的君子。 她兰心蕙质,多愁善感,痴迷诗歌,跟随夫君逃难去台湾就带了两个皮箱,其中就有老师顾随先生的几大本课堂笔记,她说“衣服没了可以再买,老师讲诗的课堂笔记没了就没了,再也找不到了”,她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诗。这多像黛玉一生与诗词为闺中伴侣,以纸笔为案头好友,一生诗稿不为玉堂金马金榜题名,只为高山流水遇知己,她的诗歌英文译者说,读叶先生的诗就像读她的日记,因为她真诚坦荡,我手写我心。 她用暑假的时间跑遍台湾图书馆看善本做笺注研究杜甫,她说杜甫一开始写诗也很刻板,被格律所束缚,直到《秋兴八首》才开始真正运用自如,后期艺高人胆大,甚至故意打破格律,从此成大家。 此研究奠定她学术界地位,让她走出台湾,走上国际讲台,做访问学者,走进哈佛图书馆,开始研究王国维,哈佛图书馆特批她可以在闭馆后使用,拥有一颗诗心的她说“每天晚上走过那些书架,就好像跟静安先生在对话。” 她自己说吟诵无一定之规,只要当你吟诵时,能感觉古人的心意借由你的吟诵传递出来就是好的,可我每每听她吟诵,总觉得那琅琅书声里有一整个诗人群体在那里等着候着,依次出场,与我们相认,熟悉的诗词里有了另外一种味道,好像自己变小了,回到了童年,一大早路过长辈跟前被叫住,站在院子里“幼承庭训”,风吹过树梢,柳条飘拂,池塘里荷叶亭亭如盖...... 她用自己的一生在讲一首诗,叶先生父亲对她的学生说“你们的叶老师,命苦啊”,她用父亲眼中的“命苦” 的一生,用从十八岁送走母亲开始,送走父亲,送走丈夫,送走大女儿女婿,用不断送走身边亲人的孤独寒冷的一生,成就、升华、写完了自己这一首诗。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话多少人读过,可是叶先生提到此句,你便别有感触,因为你自然会想到叶先生一生经历的“凶”,时代战乱,两岸隔离,海外飘零,生离死别,一生种种,人们常说用生命写诗,用生命读诗,因为不把自己放进去,怎能读懂其中三味?怎能讲出其中真味? 我在弘一法师书法展时想起了叶嘉莹先生,我在《碧天芳草 弱德之美》中写过:以极坚定不移之心性,勇猛精进之意志,写出了看上去弱弱的弘一体,在他的字面前,忽然想起叶嘉莹先生的“弱德之美”。 看她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时不是很明白“弱德之美”到底如何解释?站在弘一法师的字前,从他十八九岁的字看到他圆寂前的遗墨,看他字的风格一点点变化,忽然就懂了,他们二位哪里是弱者呢?这样的人,唱戏便是名角,出家即为高僧,他们皆以一己之力做了多少豪杰都未能开创的事业,温暖了多少孤寂迷茫的心? 叶先生一生圆满,此刻,用我旧作《怀悲幸有诗自遣,低吟《掬水月在手》中的这段文字送别先生: 叶先生说生命不过是在旦夕之间,希望自己做的一点事情在将来会有人喜欢,认可,如同大海两只蓝鲸相隔遥远,却能同气相和,认出彼此,海上遗音,多么诗意的比喻,这很叶嘉莹。 我还写过:读书|平章华梵 我的喜马拉雅音频/b站/抖音/小红书/视频号:遇见三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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