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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连金娟)

 储氏藏书 2024-11-26 发布于湖北

连金娟

 

 连金娟,女,甘肃临潭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飞天》《美文》《草原》《文学港》等刊物。

他想要写信,灯在漆黑的夜里亮起来,门口的大黄发出了类似狼嚎的叫声,窗外夜的洪荒席卷了一切。他跳下炕,将梨木炕桌搬上炕,从案几上取来信纸、墨水、蘸笔开始写信。“长姊万安,见字如面。”刚写了开头,一阵很紧的风逼着窗户缝隙吹进来,将信纸全吹了起来。“这该死的河风总是吹得这么肆意。”“哐当”他听到了大门被吹开的声音。

要写些什么呢?他茫然注视着窗外漆黑的夜。他要给姐姐信里说些什么呢?是说现在村庄东头就住着他们一户人家,半夜邻居家围墙坍塌的声音就像一阵闷雷,惊得屋檐上的鸽子乱飞。还有,那说来就来的梦像极了一张神秘的毯子,挟裹着他到处乱飞。梦里父亲从一片昏黄的光色里走出来,“小七,小七”。父亲呼唤他的声音一如以前,面容却模糊不清。接着他听到院子、灶房里都是父亲的脚步声。母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掖着嗓子吆喝猪圈里的猪进食。他的妻子,风风火火地跑进院子,“冯小七,家里的羊不见了,快帮我找找。冯小七,快收麦子,洮河水下来就全淹了。”一阵一阵的心悸让他喘不上气来,不断的晕眩中,他看见屋顶的梁柱不停地旋转,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有灰色的水从漩涡里蹦出来,一层一层朝他的胸部压过来。他极力挣扎,想快速逃离水流带来的恐惧,可是全身疲惫透了,肌肉像被粘在石炕上,一下都动不了。一股很紧的风吹开堂门蹿到他的头顶,梦的毯子遁乎不见。他顺势舒展腰骨,刚准备沉沉睡去,那张专属梦的毯子带着洮水一样的潮气朝他飞了过来,梦魇再次开始。这次梦中出现了移民搬迁之前的村庄,灰沉沉的天空下,女人们在粪场上纳鞋底,黑色的鸦雀在她们脚边踱来走去。男人们聚在一起下象棋、抽旱烟、玩“掀牛”、烟丝明明灭灭快要烫着嘴唇了。很多孩子你追我赶,跑得人眼花缭乱,他在那些奔跑得身影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啊!原来是小时的自己。”来不及惊叹,“引洮入陇……引洮入陇……”飘忽的声音在梦的虚空里传来,那声音使了劲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

他从一阵剧烈的头疼中醒过来,遁然起身。那是几几年的傍晚呢?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声音轻轻将空气划破。

他现在对年份提不起兴趣来,只记得那天的晚霞像一匹锦缎一样悬在空中,一只又一只的夜鹰消失在绚烂的光色里。拖拉机的喇叭声震得夕阳七零八碎,村人像蚂蚁一样集合到粪场的公社门口。拖拉机上,跳下来一群学生样的年轻人,支书让村里人帮忙搬东西,说他们是大城市来的“工程师”。

工程师,是啥,是教书先生吗?工程又是啥?他向支书问道。是啥,是啥,是你爷的夜壶。支书显得很不耐烦,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他接乡上的命令,把这些“工程师”安置在村公社里。

公社建在粪场的北边,西北风一吹,空气里就飘荡着一股大粪的味道,风再紧一点,那些飞起的粪土就会飘进他们住的屋里。那些外来的年轻人在公社的荒草里拉手风琴、唱歌跳舞、朗读诗歌,趴在公社的破墙上偷看这些铁城之外的人,成了他那段时间的乐趣。他看到那些女子,在院子的木凳上放上瓷盆洗头发,黑辫子散开就有了洮河水波一样的造型。她们弯腰将头发放进瓷盆的瞬间,就露出瓷白瓷白的后颈,阳光里,那脖颈很诱人。他看着,真想上去摸上一把,刚有这样的念头,脸一下就烧起来,心开始狂跳,腿不受控制地发软。“砰”,他栽倒在一堆粪土里,刚出的粪,粪灰劈头盖脸地糊了他一脸。风里他吸进一大口粪灰,咳嗽像雪崩一样喷涌而出。

公社的木门推开,走出来三个女青年。他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上的灰,瞬间一股屎臭味让他窒息。他想起来,他栽倒的时候手伸到了粪里,现在两手黏糊糊地都是屎尿的混合体。

窘死了,他这样想着,心口一紧,“哗”一下呕吐起来。

“快拉他出来。”她们惊呼着,将他从粪堆里揪了出来,在他后背捶了几下。河风来得正是时候,轻轻一吹呼吸瞬间变得顺畅。

阳光里,他被她们的笑声裹进了公社的院子。她们将他身上的炕灰拍打干净,接着打来一盆水,将他的头按在瓷盆里。他不确定那是她们中哪一个的手,手指在他的头、脖颈和脸上滑过时是那样的轻柔。不像他的母亲,每次给他洗头将他使劲按进木盆里,木犁一样的手粗暴地在他头上、脸上、脖子上乱搓。小时候每次洗头他都极力地抵抗,发出杀猪一样的尖叫。

伴随着一股香气,一团凉凉的液体渗进了他的头皮。头顶,一双柔软的手不停在头发上打圈,接着一股一股的黑水流进了瓷盆。不明的香味将他团住,一切像是在梦中,他使劲地在吸,想要将一切吸进肺腑里。

再打一盆水来。头顶淋下一瓢水,接着第二瓢、第三瓢。一条绵软的毛巾抹干他眼前的水雾,黑污的水慢慢变清,阳光白得耀眼。

他直起腰,看清楚面前站着三个女青年。他的脸“噌”一下又燃烧起来。

“叫什么名字?”

“冯小七”

大门被打开,一群人进了屋子。他们手里拿着铁尺,肩上扛着测量的工具,挎包里插着图纸。“饭好了吗?”其中一个青年问。

“一早上的时间,都给这个小毛贼洗头了!”其中一个女青年笑了起来。

青年转头看着他,他惊喜地发现青年就是拉手风琴最好的那个。他拉手风琴的时候,眉毛紧紧地皱起,眉宇间形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耳朵在阳光下白里透红。现在他站在他面前,胸前没有手风琴,他觉得他要比坐着的时候高大很多。而他十来岁了,依旧长得又黑又瘦,两条胳膊两条腿像桦树杆一样又硬又细,两只耳朵却出奇地大。他第一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你来干什么?”青年问。他的脑袋轰隆作响,觉得他偷窥他们的秘密被识破了。

“你的琴拉得真好。”

“你怎么知道?”

“那声音比洮水声还好听。对了,你们在山上干什么?”他试探着问。

“引洮入陇。”青年告诉他,说着在膝盖上铺开一张地图,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着地图上血管样的细线。

“这个是你家门前的洮河,我们要将北去的洮河水在铁城截流,让它转向东流,最终经会川、临洮、定西、兰州、皋兰、固原等地到达陇东地区。”

“陇东在哪里,他们为什么需要我们的洮河水?”

“他们的庄稼太缺水了,土地干裂得不像样子,如果洮河水过去,那里就是沃野千里的粮仓了。”

“我不懂。”他说着跑开了。他急需用跑来化解这种莫名的“兴奋”。他想告诉家里人,那群神秘青年人的本事,他们能让洮河水听话,还有“引洮入陇”多么新鲜的词,村里现在就他一个人知道。

引洮入陇,引洮入陇……一路上他不断地默念着这个有点绕口的新词。可当他站在堂屋中间,大口大口吐掉那些吸进胸腔里的风,按住那颗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脏时,大脑里只有黑与白的光影在不断地交替,什么也记不起来。这种感觉真糟糕,他闭上眼睛使劲地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去花窝打滚了吗?满身都是香味。”他的姐姐伸长了脖子在他头上嗅来嗅去。

“引洮入陇……”他闭着眼睛呢喃。

“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像被水鬼勾了魂一样,一副憨相。”

“阿姐,公社来的那些年轻人,他们是引洮入狼的。”他说着睁开眼睛,周围亮得出奇。

“他们要逮狼吗?怪不得他们一早在山腰上走走停停,那样明目张胆地找,狼是不会出来的。”姐姐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他们能让洮河水流到别的地方去。”

“流去哪里,他们是愚公吗?会移山不成。”

月亮从树梢“蹦”了出来,照得夜晚和白昼一样亮。他索性关了灯,坐在了窗口边。白月光像雪一样将他团住。为什么都要走呢?他的胸腔突然憋得厉害。第一个离开这个家的是他姐姐。秋夜,发了一场大暴雨,雨水冲倒了公社的房子,也冲走了好几个人,里面就有那个帮他洗头的女青年。后来他老去公社,慢慢对上号,那天帮他洗头的是梅姐。梅姐说全铁城就他家的凤仙花开得最好。这只是借口,问题的关键在于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白矾,白矾和凤仙花捣一起染指甲上色是最好的。姐姐将白矾砸成不等分的小疙瘩,包在手绢里,用的时候挑一小块出来,放在石碗里和着凤仙花捣成泥状,然后叫了梅姐将那些调配好的凤仙花糊在指甲上,再用布条缠裹好。有时候,她们会将剩下的花汁涂在他的指甲上,因为十指被布条裹得很紧,再加上白矾的作用,十根手指的神经在黑夜像会跳舞一样,神经末梢会“突突突”一整夜跳个不停。晨曦时,迫不及待拆了布条,十根手指就有了美艳的红色。

那天的粪场上,他一眼就认出梅姐的尸体,是那抹耀眼的红。秋雨过后的粪场上用白布单与柳枝遮盖着四具尸体。梅姐的一只手从白布单下露出来,惨白的十指上用凤仙花染了指甲。

“梅姐,梅姐。”他看着那只手簌簌发抖。

不远处他看见武希华站在粪场中缓慢地拉着手风琴,可是他的耳朵像失效了一样,听不到任何声响,只觉得武希华拉琴的样子很疲惫,他拉得极慢极慢的感觉。

“武希华,别再拉了,难听死啦。”村支书打断了武希华的琴声,也将他从极致的安静里唤了回来。

村支书的声音具有某种神力。他暗自揣想。

“哭,就知道哭,都是死人吗?娃娃们都是给公家干事的,干好事的,来搭把手把娃娃们先安置了。”

村人七慌八乱地找铁锹打墓,在粪场上搭帐篷、布置灵堂、扎花圈、开追悼会。绸缎一样的晚霞又悬在了天边,映染的洮河成了檀木色。村人们将梅姐他们埋在了洮河的空地里,鸦雀在天空嘎叫着乱飞。

留下的青年们的脸上再没有初来时的雀跃,他们看上去惊魂未定,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脸上多出了高原红。支书先带头领了两人回家,接着他发号令将剩余的几个人安排到村里条件好点的人家。

“冯小七擦干尿水子,带你武哥回家。”

“武哥回家。”他走到武希华的身边,扯了扯呆若木鸡的武希华。

“武哥回家。”他又唤了一声。

“回家。”武希华回了一声,整个人轻飘飘的。

“都还是娃娃,刚来的时候像水洗的萝卜,现在一个个成了泥疙瘩。”村里上了年纪的妇女说着抽抽搭搭起来。

“冯小七,你个■货,把你武哥拉家里去。”支书的声音很大,尾声却拖着哭腔。

洮河两岸麦浪翻滚,成熟的麦穗胀鼓鼓的,像要马上爆裂。武希华和其他的青年加入到了抢收麦子的队伍,只是弹琴、绘制图纸的手拿起镰刀却笨拙得厉害。开割没多久,武希华就将自己的腿捋了一镰刀。

“小七,扶你武哥回屋去,这不是他干的活。”父亲让他将武希华带回家去。

“小七,我教你写字吧。”武希华觉得自己总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秋收时原本想着能帮上一些忙,结果还添了乱。他从包里找来图纸、铅笔,开始教他认字。他在学堂也上过几年学,可是老师教的读音和武希华的不像。老师把“日”总读成“er”,把“着”读成“zhi”,武希华总被他的读音逗得哭笑不得。“要说普通话,要写规范字。”武希华说着又从包里找来一本书开始为他朗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请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呀,血都流进鞋腰结痂了,你俩不知道吗?”姐姐喊。姐姐是村里的保育员,动作麻利地为武希华处理伤口。她先用消毒水浸着棉花从里到外打圈消毒,然后抹上消炎药,最后用纱布轻轻包扎起来。秋日的光透过花窗,斑驳的影子在姐姐的脸上晃来晃去。

“阿姐,你比阿妈温柔多了,阿妈给阿达包扎伤口的时候,疼得阿达都骂娘。”他说完这句话,空气凝固了。他看见姐姐的脸开始越来越红,最后连脖颈也是红的。他转头看向武希华,他的脸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鼻尖上都是汗。

那年的麦子全部收进了公社的粮仓。村里开始集体干活,集体吃饭。干活是需要记工分的,武希华不能读诗弹琴了,他也一起去公社干活。冬天的时候,他的脚和手上长了很多的冻疮,半夜火炕上的温度一上来,他就咧着嘴使劲地挠,结果冻疮都开始溃烂流脓。睡不着时,他点了灯画图纸,脓血一滴滴有节奏地留在图纸上。“又浪费家里灯油了,太不好意思,赶春我一定搬走。”黎明他吹灭油灯,不安地说。

第二年的春天,武希华和其他的青年在山腰上炸了好几口窑洞。他们说“引洮入陇”是个长期的工程,他们总不能一直住在乡亲家。窑洞门镶好的那一天,他和父亲去送武希华。武希华背着他的琴和图纸在前面走,他和父亲扛着被褥跟在后面。高高瘦瘦的武希华穿着姐姐纳的鞋底,每走一步,脚下的土里就踩出一个纹路整齐的鞋印。

“你姐的针线比你阿妈的好多了。”做木匠的父亲天生对线条比较敏感。

“小七,你姐和你武哥经常一起说话吗?”等和武希华隔了一段距离,父亲向他责问,脸阴沉得可怕。

“我不知道。”

“你个二货,我出去帮别人盖房子,你可把你姐看好了,我就这一个闺女,才不要嫁到天边去。”父亲说完,朝他的后脑勺使劲给了一巴掌。

他心发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想起那天去后院的果园找大黄狗,刚要进门就看到武希华拉琴,姐姐靠着树跟着琴声哼歌。武希华拉一下琴,转头朝姐姐笑一笑。好像只是一瞬间,就看见武希华和姐姐面对面站着,脸和脸挨得很近。他收藏了这些秘密,他很希望武希华能娶了姐姐,这样他们就真正成了一家人。

父亲将带来的东西放到了窑洞,又帮武希华将窑洞的门窗紧了紧就出门了。父亲没再邀请武希华去他们家。

转年的冬天,洮河结了厚厚的冰。他带领着一群孩子在冰面上打陀螺、溜冰、砸冰块。村里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他们循着声赶到了粪场。粪场上正在开欢送大会,支书说武希华他们明天就要走了,引洮工程虽然暂时停了,但是娃娃的功劳还是不能忘,一定要让村里人送送。他看着台上变得黑瘦黑瘦的武希华和其他青年,鼻子酸疼。

武希华和那些青年走了。村子里一下清冷了许多,西北风猖狂地在村子里奔来窜去,风吹着山腰的窑洞木门“啪啪”作响。“毛丫,毛丫。”母亲的声音从风里传来,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凄惨。毛丫是姐姐的名字,母亲喊遍了整个村子也没将姐姐喊出来。天阴得厉害,不一会儿就飘起了大雪。母亲蹲在雪地里哭得嗓子干哑。风雪里父亲拿着一张纸跑过来,“小七,快念念,好像是你姐写的。”风吹得信纸像风中翻飞的鸟雀一样,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抓住信纸。

“读大点声。”风的“呼呼”声总将他读信的声音遮住。等他读完信,手脚和嘴唇都冻得发麻。更让他们神经发麻的是,姐姐在信里传递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她跟着武希华走了。

“起来回家,别在这丢人现眼,没心肝的东西,走了也好。”大雪里父亲望着冰封的洮河,眼睛里愤怒与哀伤在交替。

武希华走的时候,他问他“引洮入陇”就这样结束了?陇东的庄稼就真的喝不上洮河水了?武希华告诉他,不会的,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半个世纪,洮河水一定会流到陇东去的。半个世纪他都是老头子了,那得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漫长到洮河水都要流干了。他茫然地想。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对时间失去了兴趣,只喜欢用自己记忆深刻的事件区分过去与现在。比如武希华走后和之前。

武西华走后,他收到武希华和姐姐邮寄的第一封信、第二封信、更多的信,他在读他们的来信和写回信的时候,娶亲、生子、送走父母、送走村里死去的人、去喝一家又一家的满月酒、过完一个又一个的年。村里来过很多人,走出去过很多人,可是再没有一个像他们当初来时那样,让他心生渴望地去相识。新建的广场上孩子们打篮球、骑自行车,偶尔也围在一起幻想铁城之外的世界。山腰的窑洞木门不知被哪年的风吹掉了,黑洞洞的像没牙的嘴,长年累月吸着河风。他没事的时候也上去过,墙上曾经刷着的红色标语像没蜕干净的牛皮癣,只剩斑斑点点的暗红。村里的孩子问他关于那些窑洞和斑点的事,他就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们。半个世纪的事情有时候半个小时也就说完了。

2008的春天,“引洮入陇”再次在广场上被人提起。这次,听说要在离他们村不远的下游修建水库,水库会抬高水位,在汛期将会淹没库区大部分地方,当然包括他们村子,所以他们将要被搬迁到千里之外的戈壁。他写信给姐姐和武希华,在信里详说了引洮工程将要搬迁的事项。他在信里恳请他们回来一趟,再不回来就看不到以前的村子、以前的人了。那封信写到最后他居然对姐姐充满了些许恨意。他在信里抱怨了她的离去对父母造成的伤害,也埋怨他们父母病危都不曾来上一趟。再不来就连父母的坟头都看不上了,你会后悔终身的。他在信的最后这样写。这些话他只有在写信的时候可以表达,打电话过去他是万万说不出口。这也是这么多年,他更多是和他们通信而不打电话的原因。电话里姐姐老是哭,她一哭他准备好的话就都忘了。他也从未学会普通话,和武希华在电话里对话难免别扭。

一周后武希华来信了。他在信里显得很激动,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他说“引洮入陇”“移民搬迁”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他们家应该第一个报名,作为村里的老人,他应该动员村里人,配合政府做好搬迁的事。武希华在信里说,姐姐的腿一直不好,等腿病稍微好些了,他们一定要回铁城看看。

他们家第一个报了名,到三月份的时候村里多半的人报名搬迁。

五月的某个早上,所有的人来到广场上,开始往大卡车上装东西。县上下来的工作组一遍又一遍地说,过去有新房子,锅碗瓢盆都有。村人们还是固执地将家里的细细碎碎、猫猫狗狗都往车上塞。故土难离,工作组的人又协调了几辆车,尽量让乡亲们把自己的念想都装上。一周后,车子终于装好了。他听从村干部的建议,除了带一些必需品,其他什么也没带。其实他心里也是有自己的盘算,他想如果过去不好,他就再回来,这个念头冒上来的时候,他吃了一惊。老了老了竟生出这心眼来,他暗自唏嘘。

从决定要走的前一晚上,人们的情绪就开始不对了。村人赶着去给先人上坟,去坟头取土,跪在堂屋里向家神祷念家族的迁徙,恳求它一起相伴,继续护佑家人的平安。祷念完将家神的供牌用红绸布仔细包好,放在贴身的行李里。他也将家神的牌位用红丝绸包了又包准备带去,儿子和儿媳却说那只是个“意思”,带着很麻烦,再说带过去供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觉得不带走也好,神灵应该也和人一样,住惯了就懒得挪窝,再说他总觉得他还会回来,这个念头很强烈。

卡车要启动的一瞬间,哭声四起,广场上,朝南山坟墓的方向跪满了人。村里和山坳里没走的几户人家,拉着即将离去的人的手不停地念叨:“过不下去了再回来,我们等你们,等你们。”卡车开始启动,汽笛鸣起,洮河水开始在窗外后移。他将脸贴在车窗上,心里揪得疼。刚开始,洮河时断时续地出现在窗外,不知走了多久,植被越来越稀缺,肉眼可见的绿色越来越少,洮河水不知所踪,千沟万壑的黄色山脉冲撞着他的视觉。看惯了洮河边绿色的山脉,绿色的森林,他的心里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来。

他胸口闷得厉害,头开始剧烈地疼痛。妻子让他睡一觉,等到了就喊他。他昏昏沉沉睡到半路再次醒来。车窗外,茫茫戈壁上太阳显得很大,红光将天地烧得通红。风吹着卡车的篷布作响。他打开车窗,烈风击得他额头疼。他朝前望了望,前面的车队打了一个弯,可以清楚地看到更远处的车队,它们像一群列队而行的蚂蚁,缓缓向不明的远处进军。车队刚过玉门,就停了下来。天已黑透,黑色苍穹里星河璀璨。他想起姐姐的第一封信,她在信中描写到了戈壁的星空,它们比高原的更亮更密,像某种坚定的信念。她在那封信里告诉了家里人,离开铁城他们去了新疆。去新疆是武希华主动申请,他要在荒漠上搞好水利。现在他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行走,心里多出了一些激动。突然,一连串汽笛声划破寂寥的夜空,司机轻声告诉他,移民的车队里刚刚有两位老人去世了。铁城里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庄,这两位老人第一次远行,就将自己永远走丢在离铁城千里远的地方,不知他们的魂魄能否再记得回铁城的路,他这样想着又不免生出许多惆怅来。

第二天下午,车子驶进了一个崭新的村庄,涌入眼里的是一排排黄色水泥房。移民搬迁点的工作人员开始核对每家的房号。工作组领他们走进一个院子,说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四周,一切都是陌生的。儿子儿媳忙着搬东西,两个孙子出出进进,对新环境充满了好奇。他站在院里,吸进鼻腔的都是干土味,风吹着院子里的细沙,空气里没有一点水分,干热的空气让他烦躁不安。

工作组的人端来茶水、盒饭,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他问工作组,这干天干地的地方没有一点水,庄稼怎么长?他们家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小伙,他露着一颗虎牙说,在移民还没有来之前就已经修好了灌溉的水渠,水都是从疏勒河水库调过来的,保管庄稼喝个够。他们还种了白杨,别看现在矮小瘦弱的小树苗,在戈壁上只要有水,三年就能长成大树。

三年了,门前铺了柏油路,白杨树长得老高,到灌溉的季节,水渠里的水“哗哗”流淌,那声音听起来和山间的河水一样。他闭上眼睛幻想那些水都流进了洮河,洮河的河床慢慢地变宽,水都快涌到他脚面了……

村子里的人在忙着过新日子的时候,总提起铁城的事情。刚开始说得少,到后来对故土的想念变成了日常的一部分。那天一个老人说,他家的一只猫刚搬迁来就消失了,他以为猫迷路死在了沙漠里。过了三个月,铁城的亲戚打电话说那只猫出现在他们家门口,用嘴使劲舔舐爪子上的血。亲戚说白天猫在他家吃东西,晚上就去曾经的家睡觉。他的亲戚找过好几次,月光下,那猫弓在院墙上“喵喵”朝远处叫着,眼里都是眼泪。老人说完情绪激动,他说他有种冲动要去铁城和猫一起守在老家的屋里。他听完这个故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起他们离开铁城的那天,找了好久也没有找见他家的大黄。“大黄,大黄”,他喊得嗓子冒烟也没寻回它。两个孙子更是着急地大哭,他们和大黄的感情很深,本想着离开的时候带它一起走,可那天一向听话的大黄像躲在风里的孩子,怎么也唤不回它。

从听完那个故事后,他就被梦魇包围。每夜它都能梦见铁城的村庄、房子、金黄的麦田,梦见风里大黄狂奔的样子。有一晚他梦见他的姐姐回来了,还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她推开门,站在荒草里着急地喊道:“小七,小七,我回来了,你们在哪里?”过了一会儿父母走进了院子,他们怒声地喊道:“小七,冯小七,房屋上的草长那么长,快打理打理。”每次从梦中醒来,他全身被汗浸透了。

“我们回老家吧,我想家,想得心肝疼。”深夜他给妻子说,被子掩到脖颈时他抑制不住地哭了。他们将要回铁城的事没有写信告诉武希华和姐姐,他怕武希华埋怨他。第二天他们将回铁城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儿媳。他们很吃惊,儿媳甚至有些恼火,抱怨他们老添乱,踏实的日子都被他们搅和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搓着手不知说什么,表情却透露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车子刚驶进九甸峡水库,望着碧色的洮河他没忍住哭出了声。正是涨水的时候,河两岸曾经的村庄被淹没了,有些水面露出没被淹没掉的屋顶……他看水势能确切地肯定他家的房屋是完好的。他们家处于村子的东头的山坡上,洮河水是跑不到那里去的。呼吸着湿润,熟悉的空气,他的心情越来越愉悦。抵达村庄的时候,他像个孩子一样轻快地跳下了车,只是放眼望去,村庄改了模样。曾经的粪场和河岸边的房屋全部被淹没了,村子里没有搬走的人都搬到了东头的山坡上。邻居家没人居住的院落里,以前种植的花草依旧开得浓烈,却多出了寂寞,那些没了主人的猫狗在自家的院落里懒散地晒着太阳。

他快速走到自家门口,打开发锈的大锁。“汪”一声狗叫传来,接着是“呜呜”的低吼声。“大黄。”他试着喊了一声,草丛里一个黄色的身影蹿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接着一个飞奔扑到了他的怀里,不停地呜呜,不停地在他的身上舔来舔去。他回头看了看大门,大门下被大黄刨出了一个狗洞,看来它每天就是从这里进出的。

“坏东西,走的时候跑哪里去了。”他说着在大黄的头上拍了一巴掌,大黄兴奋地吐着舌头,不停地摇着尾巴。

院子里杂草丛生,土坯木梁的房屋都陷在了草丛中。屋顶上荒草摇曳,西厢房有几间已经倒塌,现在变成了大黄一家的住所。走进上屋推门进去,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直冲鼻腔,堂屋的中间多出了一个很大的水洼,估计是下雨屋漏所致。堂屋落满尘土的案几上,先人的牌位被屋顶掉下来的土坯砸得东倒西歪。他用手抹去上面的尘土,将牌位重新归位。

儿子从草房里找来农具开始清理杂物,妻子打来水开始清洗家具。他找来柴火,煤在铁炉里燃了火。曾经没走的村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拿来吃食、打扫的工具,热情地加入清理院落的队伍。最后一抹晚霞退去的时候,老屋又恢复了生机,炊烟悠闲地从屋顶升起。

晚上的时候,他坐在炕上给武希华和姐姐写信,告诉他们他又回到了老家。他知道,这样的决定给乡上“防止返迁”的工作带来了压力,可他心里踏实,像重新活过了一次。他在信里询问姐姐的病情,他期盼着他们在有生之年来铁城看看,他一直在等他们。这封信发出去很久之后也没有收到回信。他天天盼,盼到心虚。他心想姐姐和武希华肯定是对他的决定生气了,怪他太任性了。

房屋打理好后,儿子回戈壁去了。儿子走后,他将坍塌的院墙重新修好,在门外重新搭建了羊圈、猪圈、鸡窝,家里又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清明的时候,他上完祖坟,在河岸边给梅姐他们烧了纸钱。其实每年的清明他都去给他们上坟,他们曾经埋在洮河边,水位上涨之后坟堆全部淹没了,他现在只能在河边看看他们。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总是不经用,妻子在一个雨夜离开了他。他将她埋葬在了祖坟里。下葬完妻子的那一天,儿子儿媳劝他跟他们去戈壁,他坚持不去。他说他去世之后也要埋在父母和妻子身边,他听惯了洮河水的声音,死了他的魂还要听。儿子儿媳走后,他收到了姐姐和武希华的回信,他们在信里只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语,说既然回了就好好待着,他们有时间会回来看他的。信写得简洁疏远,他隐隐觉得姐姐和武希华变了,对他变得冷漠了。有时间,有时间,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经得起等待。他愤怒地揉碎了回信,将它撒在了武希华曾经住的窑洞口。

夜里情绪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又俯在炕桌上给武希华和姐姐写信。告诉了他们妻子去世的消息,也告诉他们梅姐的家人来铁城祭奠。他在信里再次恳求他们回来看看,半个世纪了,他太想他们了。这封信邮寄出去后石沉大海,再没有回息。他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外甥女,她说父母最近身体不好,在住院,没精力写回信。他在电话里说出院了让姐姐和武希华回个电话,外甥女支支吾吾回答着他的话,没说两句就挂了。

暑假,孙子来铁城看他,他让孙子在微信上加了外甥女。那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把白头发都染黑了,刮掉了杂乱的胡须。他让孙子打开视频,他要亲眼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打视频的声音让他的内心狂跳不已。视频里出现的陌生面孔说是他的外甥女,她的神情看起来很憔悴。“你父亲、母亲呢?”他迫不及待地问。外甥女接下来的话,让他五雷轰顶。他说父母在好几年前就不在了,他们是液化气中毒去世的。外甥女告诉他父母活着的时候一直念叨着要去铁城,可是母亲在很多年前就瘫痪在床,原因是年轻时候跟着父亲去坝上干活得了类风湿。外甥女顿顿又说,她的母亲那年收到他写来搬迁的信,捶着腿哭了很久。后来她的病好一些了,又听说了他“返迁”到了铁城,她和父亲商量着要回来,可是没过多久,她与父亲在睡觉时忘了关液化气,中毒而亡了。她说后边的信是她仿父母的口气写的,她一直想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听完他心口一急,喷出一口血来。

孙子将他的情况打电话告诉了家里人,儿子赶到的时候他已虚弱得像风中的芨芨草。但每晚夜风吹进来的时候,他总会惯性地起来写信,写上几句就写不下去了。有时候信写好了,他的心却空得厉害,他不知道要将信寄往哪里。

秋日的午阳很暖,他顺着洮河走了很远又折回来。他去梅姐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坐了很久很久。接着不知怎么的又站在了洮河边,眩晕里他看见武希华、姐姐、梅姐,曾经死去的那些村人都从河水里走出来。突然虚空里传来悠长的声音,好像是曾经的支书。他说:“冯小七,你父母喊你回家吃饭了,你傻站在那里干嘛?”

天开始暗下去,变黑,眼前的一切变得空荡,模糊不清,只有洮河的流水声在他耳畔回响不绝。

责任编辑 郭晓琦

此情无计可消除——读连金娟散文《写信》

妥 东

  最好的小说藏在散文里。这是我读完连金娟的散文《写信》头一句想到的话。没错,如果不是顾及散文自身的文体性质,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我读到的就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小说故事。这种叙事效果以及形成的文体层面的反差,使得这次阅读体验充满张力。读完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

当然,这种反差,我指的是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边界。回到这篇读完令人颇有些感伤的散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当然也有它在叙事、结构以及怀乡别愁等主题层面上的专注与用心。散文《写信》的核心主旨,实际上集中在对农民搬迁离土的情感纠葛与思想缠斗的描绘与刻画当中。“返迁”回乡的冯小七,在执笔写信过程中,梦境、回忆不断交叠闪回。从年少到老年,半个世纪的沧桑人生,在老人斑驳的记忆中,逐渐浮出水面。与老人的生命经验同时被呈现的,还有“引洮入陇”这一历史工程的起起落落。

就这篇散文的故事结构来看,这是典型的国家工程遭遇个体利益的故事类型或模式,核心点自然在公与私之间。然而,连金娟却另辟蹊径,将一个略显老套的故事模式,写得驾轻就熟,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总体来看,《写信》叙述的故事,其外在结构本身即是一个关于“写信”的事件。因“引洮入陇”工程而搬迁移民的铁城农民冯小七,最终被魂牵梦绕的乡情召唤,违反政策“返迁”回乡。他在漆黑的深夜,写信给离乡的姐姐,意欲诉说自己的苦楚。然而,“要写些什么呢?”回忆席卷了老人,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相较于写信,引洮入陇、移民搬迁等超越个体意义的要素存在,显然造就了这篇散文的复杂性。从个体的角度来看,《写信》的故事叙写的是返乡的老者冯小七,半个世纪的人生际遇。从孩童的视角辗转腾挪到垂垂老者,这段横跨半个世纪的人生故事,被作者以一种精练冷峻的笔法呈现出来。它的生动性与真实性自然不言而喻。但在这个人生故事背后,却也关联着“引洮入陇”这个宏大工程,这就使得这篇散文充满了一种结构性的张力。它在个人与集体、公与私等层面,呈现出个体生命的实在经验的正当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连金娟以精妙的叙述构想、出色的叙事语言,完成了一篇叙事散文所应具有的成熟风格。

关于这篇散文,我想大概有三个层面的问题值得讨论。

第一是对碎裂的青年之梦的追忆。回忆的视角、青春生命的陨落,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宏大目标——“引洮入陇”的济水工程——使得这篇散文始终带着一种忧伤的意绪,传递出一种特殊的诗性气质。一方面,外来者的声音、视角与本土的汇聚,拓展了这篇散文的叙事层次。人民公社时期,从大城市远道而来的大学生模样的工程师,搅动了铁城这个小村落:

拖拉机的喇叭声震得夕阳七零八碎,村人像蚂蚁一样集合到粪场的公社门口。拖拉机上,跳下来一群学生样的年轻人。支书让村里人帮忙搬东西,说他们是大城市来的“工程师”。

那时,冯小七还是个孩子,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铁城之外的震撼。“那些外来的年轻人在公社的荒草里拉手风琴,唱歌跳舞,朗读诗歌,趴在公社的破墙上偷看这些铁城之外的人,成了他那段时间的乐趣。”“引洮入陇”这个宏大的工程构想,也第一次传到了铁城。“我们要将北去的洮河水在铁城截流,让它转向东流,最终经会川、临洮、定西、兰州、皋兰、固原等地到达陇东地区。”然而,一场洪水却中断了这些外来的年轻人的梦想,“引洮入陇”工程暂停了,那些带着梦想来到铁城的青年,也黯然神伤地离去了。生命的陨落、梦想的破碎,青年人在历史中奋斗的足迹,清晰可见。铁成人民见证了这些青年的奋斗,却也目睹了他们的壮志未酬。从怀揣着梦想下乡,到工程停止,黯然离去。这一来一去之间,浓缩了一个时代青年成长的历史宿命。

洮河边上的小村落半个世纪的风雨变迁,在连金娟笔下却被叙述得异常节制。比如写暴雨中殁死的梅姐,以及武希华们没落地离去,基本上都是一笔带过。那些被简省的内容——令人唏嘘的外来者的故事,在记忆中仿佛只剩下一些斑驳的留白,为读者留下了回想的巨大空间,更增添了散文叙事中的结构张力。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看似简笔,实际上是在为作品内部积蓄能量,在提速。当“引洮入陇”工程,在2008年春天再次在广场上被人提起,冯小七老人的思绪以及这一工程构想在前后半个世纪的起起落落,那些陨落的生命、未被实现的青春梦想,再一次被连接在一起。

第二是关于日常、关于生存的省思。从宏观层面来看,《写信》与当前书写新时代文化变迁的所有文本一样,它所承载的是一个关于山乡巨变的叙事。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来看,它实际上也是一个关于“活着”,关于“生存”的故事。它既包含着西部乡村寻常百姓琐细的日常生活,也有严酷的生存挑战。换言之,它描绘的是西部地区特有的生态环境之于生命个体的意义。移民搬迁前的乡村,“灰沉沉的天空下,女人们在粪场上纳鞋底,黑色的鸦雀在她们脚边踱来走去。男人们聚在一起下象棋、抽旱烟、玩'掀牛’,烟丝明明灭灭快要烫着嘴唇了。很多孩子你追我赶,跑得人眼花缭乱”。那些生动热闹、充满烟火气的乡村景象,早已一去不返。如今家家户户住上了统一安置的水泥房。然而,人们的心却冷寂了。这里传递出的,乃是一种令人哀绝的乡愁。山乡巨变的背后,农民所承载的历史宿命,于此显得颇为复杂。冯小七的内心世界是丰盈的,他有自己的坚守。连金娟捕捉到了这种乡村日常以及人性深度,因而她笔下的移民故事,呈现出的是一种有厚度、有温度,也有历史深度的乡村叙事,它显豁了山里人的人情冷暖,也细致地描绘出山乡巨变带给人民心灵的变化。

在宏大工程与个人诉求之间,连金娟深知生命个体的情感温度与精神能量。相较于“引洮入陇”这一工程,那些在乡村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生存、坚守的乡民,显得更具体也更清晰。他们与土地之间的鱼水联系,以及由此形成的情感、伦理、精神寄托显然不应该被漠视。这种关注本身带出的是那些被忽视、被淹没的个体在壮观、宏伟的超级工程背后,所遭遇的难题。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然而,生活在其中的“细民”却面临着无法被安置、被抚平的伤痕。“此情无计可消除”,冯小七那封写不出来的信,以及收到的那些回信,本身即诉说着这样的乡愁。

第三个层面是这篇叙事散文的形式自身,所传递出的一种关于写作、文本的形式与内容的双重意义。“写信”道说的是心事,一般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连金娟却巧妙地利用了“信”这种文体所释放出的私密性、真实性。这就使得书信这一文体本身造就了这篇散文特殊的文体效果。

一般而言,书信由于其私密性、个人性的要求,本身即有一种排拒的效果,它抗拒的是公共阅读。换句话说,书信本身的读者设定是确定的、唯一的,而不是随机的、不确定的。它的属性决定了它无法公开。虽然,冯小七意欲书写的“信”,其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写信本身已经作为一个事件、一次行动,构成了这篇散文的叙事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冯小七在深夜写信的情节与他的梦境叙事夹杂在一起,这使得写信的行为与整理回忆的行动被巧妙地放置在一起。无从下笔的信,由此被无法阻挡的记忆替代,冯小七的人生故事由此得以展开。不难看到,不论是从叙事方式还是故事内容而言,“信”对于这篇散文的题旨,无疑是一种特殊的提点。实际上,写信这一事件很大程度上正构成了这篇散文内在的叙事结构,换句话说,它是这篇散文的形式与内容。

显然,写信的行为使得这篇散文在结构上首尾合拢,继而使得这个非虚构故事,完成了关于“书写”(写作)这一行为的完整闭环。在这个意义上,相较于这封信的内容,我更愿意因它特殊的形式,而将它视为一次关于写/写作的实践。散文开篇写冯小七在深夜写信的场景,未尝不是作者自身在写作时的场景再现:

他想要写信,灯在漆黑的夜里亮起来,门口的大黄发出了类似狼嚎的叫声,窗外夜的洪荒席卷了一切。他跳下炕,将梨木炕桌搬上炕,从案几上取来信纸、墨水、蘸笔开始写信。“长姊万安,见字如面。”刚写了开头,一阵很紧的风逼着窗户缝隙吹进来,将信纸全吹了起来。“这该死的河风总是吹得这么肆意。”“哐当”,他听到了大门被风吹开的声音。

写信过程中,外在环境不断关联着写作的节奏。黄狗的叫声、窗外的河水流动、肆虐的河风……这些不光是冯小七写信的环境,同时也是连金娟写作时经验、构想的场景。换句话说,这些不断交叠的外在状态,不仅铺垫出一种叙事的氛围,同时映射着创作者在写作时,不断回顾的生命经验。它在书写的此刻,与人物经验合二为一,共同统摄在“写作”这一行动当中,被具象化为一种真实的实践。在这个意义上,写信的过程也正是写作本身,因而它同时讲述的是写作的秘密以及文本生成的过程。人物内在的经验与写作经验,在这里一道凝结为叙事者笔下的语言流,不断强化了“写作”之于作家(个人创造)及其笔下的生命个体的价值意义。

如此一来,冯小七无处寄送的信,正见证着那些被淹没、被忽视的生命情感和记忆。而连金娟的写作则恢复、打捞出这些无法被安置的经验和思绪。这使得这篇散文本身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温情。《写信》中的人事,虽然在连金娟的笔下极尽简单朴素,但他们身上所释放的精神内涵却是充实且丰盈的。在急剧变化的当下,我们都被历史裹挟着前进,但问题是,如何书写出这种变化之于普通个体的意义,这显然是一个极为急迫的问题。《写信》以其独特的敏锐的艺术笔触,回应了这个问题。它的简单朴素的语言、留白的叙述以及对于平凡生命乡愁情思的浓浓关切背后,蕴藏着我们每个人在这个时代所处的境遇、所遭遇的现实。这种关切、书写,尽管无法撼动那些宏大的历史规划对于生命个体精神的损耗,但让我们拥有了回应、思考、言说我们这种现实的可能。而那封没有写出来的信则预示着,即便历史带给我们的只有无尽的废墟,也无意安放那些固执的灵魂,但文学依然会应时而变。

“此情无计可消除”,写作这一指向生命内在的行动,永远承担着记录与质疑的角色。

妥东,1992年生,宁夏中卫人,文学博士,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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