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论类文章由史兴论,将叙述史实与抒发议论结合起来,最终大抵要达到借史讽今的目的。 但是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往往会觉得有一种撕裂感。比如司马迁《屈原列传》里的楚怀王,四字以蔽之,昏庸无能;比如贾谊《过秦论(上)》和杜牧《阿房宫赋》中的秦国,真的是不施行仁义而导致的灭亡吗?上课的时候,有一定阅读量的学生基本都会有类似的疑问。 针对这些,我想说,首先,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尤其是阅读历史类,最好横纵比较,兼听则明;第二,史论类文章不完全等同于史书,作者往往“以论择史”。就像我们写议论文一样,事例论据往往选择有利于己方观点的一面,而不求完备。至于史书中的“太史公曰”,无可厚非,史家虽说应该追求秉笔直书、“零度写作”,但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阐述史实之余,发表发表观点看法未尝不可。但是孔老夫子创造的“春秋笔法”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当成史书来读。 《五代史伶官传序》被清代文学家沈德潜评价为:“抑扬顿挫,得《史记》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该文也是史论文的典范。 讲授本文,涉猎历史背景较多。单独列出,未免棱角分明,不够圆融。我的基本思路是:以论择史,先言论,再析史,历史背景穿插其中。 六一居士(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翁一位)所修《新五代史》,共七十四卷,作者以史为鉴,以期引起宋朝统治者的警惕。作为有唐以降唯一一部私修史书,它否定了北宋初期薛居正编写的《五代史》(《旧五代史》)“王朝的更迭是天命所致”的观点。所以,本文开篇兴叹:“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不排除天理命数的影响,但更不能否定人的因素。 开宗明义,之后就是择史以证。 然而,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分明是给“伶官传”做的序文,为何“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首这就需要我们了解“序”这种文体。所谓序文,相当于“前言”或者编者的“按语”,它或是提纲挈领地评价该书内容,或者叙述著书作文的缘由,以便于读者理解。如《滕王阁序》、《兰亭集序》、《琵琶行并序》。本文属于哪种呢?统揽全文,除了“数十伶人困之”外,只字未提伶官,所以排除前者。那就只能是后者,即著述缘由,这缘由当然包括了写作意图。 那作者的意图是什么呢?前面说过,借史讽今。 北宋王朝建立后,随着土地和财富的高度集中,统治集团日益腐化。在外,北方少数民族不断进犯;在内,民族矛盾也日益尖锐。面对这种形势,北宋统治者不但不力求振作,反而每年都要靠纳币输绢以求一夕安稳,颇有老苏笔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的迹象。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欧阳修是选择伶官,还是选择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兴亡史,来达到“讽今”的目的更好呢?明显是后者。所以,主角必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勖。 其实这就好比贾谊要规劝汉文帝行仁政以休养生息,就必然会选择秦朝统治者不行仁政的部分,于是我们看到《过秦论》上中下三篇,分别主论秦始皇、胡亥、子婴;苏洵要规劝当朝不要纳贡求安,那就得选六国“弊在赂秦”的事儿;杜牧要讽劝唐敬宗莫要大起宫室,广声色,那就得写修建阿房宫的劳民伤财招致楚人一炬。 这就是典型的以论择史。 下一步就该来看看这段历史了。 如果有人写一本《穿越者避雷指南》的话,里面一定会有“五代十国”时期。这段时期用欧阳修的话说,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比礼崩乐坏还要严重。 从公元907年朱温称帝起,到960年北宋建立止,短短53年间,中原以外有吴、南唐、吴越、楚 、 闽 、南汉、前蜀、后蜀、南平、北汉等十个“军阀割据”的独立王国,中原地区有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王朝前后相继,先后换了四姓十四个国君,篡位、弑君家常便饭一样。后唐庄宗李存勖就是其中一位。 欧阳修用一句话简单地概括了一下他要选用的历史:“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失之者”。 我们来看庄宗“得天下”这一段。 作者并未直接写李存勖如何文武兼备,一举夺得天下,而是先从他老爹晋王李克用写起。这个突厥沙陀分部的猛将,临终前给儿子留了个下副本的任务——把当年插你爹两刀的那些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灭了,并且强调“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再看庄宗,果然虎父无犬子。这一段描写相当传神。欧阳修采用大量动词,直接为我们塑造了一位牢记使命,不忘初心,矢志奋斗,砥砺前行,最终大仇得报,登上帝位的超级励志的复仇大男主形象。作者评价:“何其壮也!” 再来看“失天下”。 “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似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对,就是《过秦论》的那句“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为什么响应者众多?“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一代战神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这些都激发读者的探求欲望:庄宗做了皇帝后到底干了什么,这么遭人恨?事实上,庄宗后期沉湎声色,用人无方,重用伶人、宦官,猜忌、杀戮功臣,横征暴敛,以致百姓困苦、藩镇怨愤、士卒离心。随后叛乱四起,拥有重兵的伶官拒不发兵,而庄宗亲征又告败北,众叛亲离之期,伶官又乘危作乱,用乱箭射死了庄宗。但此处,作者没有详细去写个中缘由,倒是补充了期间细节:“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隔着纸张都闻到了褒贬之味。紧随其后的一句“何其衰也”,与得天下的“何其盛也”对比鲜明。盛衰之间,唯凸显庄宗一人而已,从而引出议论“抑本其成败之际,而皆自于人欤”,回扣篇首观点。 原本文章至此就可结束,但欧阳修似乎胸臆未尽,继续剖析。 既然盛衰由人,那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能十五年得天下,三年失天下?原来是“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此处可关联者甚多,比如欧阳修自己引用的“满招损,谦得益”,比如魏征《谏太宗十思疏》中的“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得天下之际,庄宗必然忧劳勤勉,谦虚谨慎,竭诚待下;失天下之因,在其逸豫享乐,骄傲自满,纵情傲物。“满”“谦”“忧劳”“逸豫”,乃至于“竭诚”“纵情”,这些不都是“人事”吗?至此,论证在原基础上更进一步。 那圣主究竟是怎么渐进式地变成昏君的? 请不要怀疑打天下的帝王的智商,他们当然知道玩物丧志。只是处于至尊之位的他们心里想的是,自己都一代帝王了,玩一玩、乐一乐怎么了?殊不知“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这是一句具有普世价值的论断。魏征有言:“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位高权重者如此。汉武帝刘彻当年何其神武,晚年乖僻执拗,穷兵黩武;唐玄宗李隆基亲手缔造开元盛世,后来也沉湎美色,耽于淫乐。普通百姓亦如此。诸君还记得《人民的名义》吗?小官巨贪就是从第一次的小数额开始,到后来的无法自已。有的知识分子,年轻时埋头苦干,事业辉煌;得志便猖狂,或沉溺享乐,身败名裂;或贪图金钱,斯文扫地。这也应了欧阳修在文中的最后一句话:“岂独伶人也哉”! 人有所爱,无可非议。袁隆平爱水稻,屠呦呦爱草药,梁思成爱建筑,叶嘉莹爱诗书,无人诟病,反受敬仰,在于所爱即所事。而商纣王爱美色,宋徽宗爱书画,后唐庄在爱搞乐队,亡国丧家,在于失了主次分寸。所以,唐太宗玩鸟,魏征就担心他玩上头,拉着他唠嗑;宋太祖打鸟,大臣就上奏一堆事,扰他“雅兴”。现实生活中,人们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和百多年前躺在烟榻上抽大烟何其相似?可有人想过“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回观全文,开篇直言盛衰在人,紧随庄宗得、失天下之史实以自证;随后分述得、失天下的过程,形成对比,内涵褒贬,引发思考;进而重申观点加以回扣,并步步深入,层层递进;最终推论出醒世恒言。不愧是文坛巨擘,由史兴论,借史讽今,讽的岂止北宋、岂止今,分明是六合古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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