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当年我家有4口人在内蒙建设兵团:文革期间的1968年,北京民航下放一批干部到内蒙建设兵团,我父亲周纪祥也在其中。 父亲文革前在北京首都机场飞行训练大队任飞行教员,文革开始后,他们这批1949年驾机起义归国的飞行员,全部被打成“阴谋叛国集团分子”,由于纯属子乌虚有的罪名,加上我父亲在造反派武斗冲击首都机场的时候,为保卫机场光荣负伤,我母亲还是烈士后代,可能机场政治部门认为把他送当时关押两行起义飞行员的山西干校太说不过去了,于是随大部分“两航人员”被遣往位于乌拉特前旗的内蒙兵团二师十二团,他是我们家最早到达兵团的“开路先锋”。 在连队他被分配到马号去喂马,他很喜欢跟马打交道,照顾它们。 紧接着,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姐姐周穗蕾也面临着下乡插队,于是随民航子弟一起来到了比十二团条件好些的十八团。 1969年9月,我和弟弟周津虎,都属于全部下乡“连锅端”的69届毕业生,于是也来到了十八团,团里有照顾姐弟关系的规定,我们姐弟三人同在五连聚集了。至此,我家有4口人成为内蒙建设兵团的成员。 —— 那一次差点命丧黄河 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几千万15岁到20岁混沌未开的年青人,被迫放弃学业,离开家庭,上山下乡,成为这一代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伤痛。 内蒙古建设兵团二师十七团和十八团,分布在黄河北岸巴颜淖尔盟。我确切知道的这两个团至少有三个人下过黄河,两个是十七团宣传队的主要演员。那年宣传队坐船去参加二师的汇演,在黄河上,两个谙熟水性的北京男知青,望着滔滔黄河,忍不住亲水欲望,说:“我们就跟着船游,不往远处去,有情况你们马上拉我们上去就是了。”宣传队十几个队员在船上眼睁睁的盯着他们两个,不敢怠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正在享受“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之浪漫情怀的两个游泳健将,突然就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全兵团通报批评了这一重大事故。当地老乡说,黄河水面上波纹有致,浩浩荡荡,水下却暗藏巨大漩涡,如果被漩涡卷住,就会急速螺旋形下沉,被吸入河底的淤泥中,无人能逃。 还有一个下过黄河的人就是我。五连大部分人马打完了黄河大渠的会战就撤回团部了。我们九班单独留在黄河边维护大渠管道,发现管道有水渗出时用烧化的沥青修补。一天下午,天空照旧被干燥的烈日晒得明晃晃,黄河裹挟着上游高原的黄土,翻腾着浓浓的泥浆,义无反顾地向东一泻千里。我们九班的几个人在渠头泵船边坐着歇晌。因为和游泳有关,就只记住十分喜欢游泳的孙丽研和津蕾,应该还有其他人,几十年了,忘记当时还有谁在。 泵船上值班的一个北京郊区的老兵,姓赵,瘦高个儿,鞋拔子脸,走起路来歪着脖子斜着肩膀,说起话来舌头上好像含着个热茄子,呜鲁呜鲁不清不楚的,我们都叫他赵癞子,是个电工,屁股上挂了一堆工具:什么扳子,改锥、电笔,还有电线,鼓鼓囊囊。看见我们坐在渠头,他也走过来凑热闹,瞎聊了一阵。渠头的水泥基座上搭了一块木板,2尺多宽,另一头搭在泵船的船邦上,大约二、三米长,板子下面黄河湍急流过,不习惯的人走上去会头晕。赵癞子聊够了,准备回船上去,他晃着膀子,手里捏着一把钳子,一边比划一边嘟囔。 忽然,听见赵癞子惨叫一声:“唉呀啊,我的妈呀!”我们都站起身,只见他整个人趴在2尺宽的板子上,手拼命地伸向无情的波涛,鞋拔子脸痛苦的歪扭着,带着哭腔嚷道:“我的钳子,钳子!刚刚新买的钳子,掉下去啦!啊啊啊,我的钳子!”我们走过去,他仍旧悲痛欲绝的伸着手,趴在木板上舍不得起来,好像掉下去的不是钳子而是他的亲儿子!从基座和泵船间的狭缝中流过的黄河,根本无视他的哭嚎,愈加显得迅猛。 自打到了黄河边,我、丽研、津蕾几个喜欢游泳的早就想下水一试了,此时,我们六目相望,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下去帮他捞捞?”,一是见水心里就痒痒,二也真是看见赵癞子这么心疼自己的工具,兵团战士,手里的工具就是武器嘛,兵团战士爱护武器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嘛!帮他捞武器,义不容辞嘛。 我先下去试试!那天我下身穿一条兵团发的布长裤,上身穿一件淡蓝色短袖翻领运动衣,这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因为我一猛子从木板上扎进那水流湍急的狭长深渊之后,就再也没得气喘了!(从现在开始各位看官就不要呼吸了,和我一起憋住气!)运动衣是北京带去的,质量很好,下水后很重,裤子紧紧地裹住双腿,我所有的标准泳姿都变得十分吃力,想冒出水面换口气,谁知道用头一顶“嗵”的一声浮不上去,再顶,还是出不去,气已经用完了,眼前漆黑一片,头也开始发晕了。要是再顶不出去,我就完了!想到自己年轻的生命可能就此葬送,从头到脚全凉了。 人一凉,也就突然冷静了: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呀,是什么东西按住我的头不让浮出水面呢?不会是真有水鬼吧?跳下来的地方就只有一条泵船,这“、”的声音像是木头的声音.··噢,我明白了,我是一下水就被冲到泵船底下了,我顶的是船底。脑子清楚了,我控制住自己不要慌乱,尽可能整住气,我对自己的肺活量有信心,尽量放松,不要挣扎,听其自然,顺流而下,这样应该能被冲出泵船底的。果然,又坚持了一分多钟,眼前突然豁然开朗,终于浮出了水面!深吸一口气后,看看周围的情况,天啊!我已经被湍急的河水冲出百米开外了! 岸上的津蕾、丽研们哇哩哇啦的大声喊叫。我挣扎着想游回去,但是在黄河汹涌的波涛里,我就是一片树叶!想原路游回去,谈何容易!在这命悬一线的关头,我由衷地感谢父亲,他把他那飞行员遇事不慌的天性传给了我!一想到有可能魂断黄河,我就全身都冷静下来,如醍醐灌顶,冰雪清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逆流而上是徒劳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只要靠岸,管它在哪里靠呢,于是我转过身体,回过头去,顺流而下,斜着向岸边游去。这样,虽然离泵船越来越远,但却可以顺势向岸边慢慢靠过去。看着我和波涛汹涌的黄河一道奔向大海,津蕾、丽研,赵癞子在我身后绝望的喊着:“小周——小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感受着掠向身后的蓝天和波涛,并不清澈,却很温暖。 离喊我的人们渐渐远了,但离岸渐渐近了,脚终于触到了河底的淤泥。一步一步,我把自己从淤泥里拔了出来,爬上岸,没死!我高兴的地向着上游的同伴们飞奔过去,蓝天底下,看见他们也跳着脚欢呼着! 后来,听岸边老乡说:这里的人掉收音机(当时收音机属贵重物品)的、掉金戒指的,从来就没捞着过,因为从掉下东西的地方下去打捞,相当于刻舟求剑。按照当时黄河的流速,东西应该在下游20米左右地带。至于赵癞子的宝贝钳子,以后能在塘沽的入海口处见到。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犹如神助,命不该绝呀! 十年知青生活不堪回首,像在烂泥里,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但是所有的知青却都忘不了那些年、那些事。因为那些年和我们的青春有关,那些事和我们的善良、友情、忘我、勇敢等等所有的好品质有关。把最美好的东西丢弃在烂泥里,格外的叫人心疼,叫人不能忘怀! 九班在“黄河稻殇”中荣立了三等功,受到北京军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通报嘉奖,英雄模范事迹刊登在哪儿了,还得等云来作答。对于我们来说,会战之后在大渠上负责管道维护的日子,才是神仙的日子! 每天在大渠上巡视,仔细检查管道有没有渗水,如果渗水就烧化沥青修补好。相比我们班原来干的卸货车皮、扛洋灰、淘大粪、盖房子、打水泥预制构件,现在这个活,简直就是修养嘛。所以这一天下来,被晒得懒洋洋的,舒服得很。下午四点多钟,太阳不那么毒热了,我们巡视的也差不多了,就下了大渠,来到黄河边上。离河岸稍远的地方是皴裂的上翘的地皮,往水边走,可以踩到胶泥,这种胶泥看上去是干燥的,你只要站在上面轻轻的颤悠,一会儿就能颤出一汪汪的清水。 往东走了一会儿,看见河边上停靠着一条木船:深褐色的木头使船显得古老、神秘。船中央有一根桅杆,碗口粗,桅杆上没有挂帆。船头有一条麻绳。随着黄河的波涛,木船荡漾着,我们的心也荡漾了!不由分说,我们卷起裤腿,站在淤泥里把船向河中间推。借着波浪的颠簸,很容易就推动了木船,大家欢笑着爬上了船,还没等坐稳,船就被一个浪头推向了河中心。脱离了岸边的淤泥,虽然没有桨、没有舵也没有帆,可是木船就像装了发动机,风驰电掣般的顺流而下。心和船一样,突然间挣脱了沉重的羁绊,以飞一般的速度泛舟黄河,轻狂少年们没有害怕,只有惊喜! 黄河在河套地区水资源充沛,河面宽应该在3、4千米左右,但颜色是极黄的。河北岸一望无际的黄色中,斑斓的分布着大块大块的发红了的重度盐碱地块。因为干旱少雨,空气中弥漫着蒸发出来的浓重烧碱味道。极目向南岸望去,隐约可见农民们低矮的浅黄色的土坯屋。回首西望,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古老画卷。 让我来回忆一下那天的美女都有谁吧。女1号:孙丽研,十八团宣传队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扮演者,一直是十八团的名人,后来考入工程兵文工团,再后来嫁到香港,现在是香港小教系统颇有名气的教授普通话的资深人士;2号,周津蕾,小名阿芝,本人的亲妹妹。从黄河边回连队不久就调到毛巾厂任毛巾图案设计工作了。1975年,阿芝被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录取,却被毛巾厂厂长白英魁以工作离不开为由,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病退回北京后,阿芝先后在东城区卫生防疫站和英文妇女杂志社做美术编辑工作,并且利用业余时间刻苦攻读,终于取得了美术专业的大学文凭。3号吕季萍(老保),当年操着一口呼市话的她,如今可不是等闲之辈,她以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韬光晦迹,锲而不舍,以初中二年级的文化基础考过了国家注册会计师,现在还在北京一家大会计师事务所任法人,早已换成地道的京腔了。还有一位王惠琴,我后来一直没有见到过她,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可好?因为年轻,所以在被耽误了十年之后,知青的个体中,一部分人还来得及紧跟社会拨乱反正的脚步,给自己创造了正常的生活状态,他们庆幸自己活着走出了那个沼泽地,欣喜自己还有机会咸鱼翻身,于是他们很豁达的遗忘,很宽容的微笑面对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蓝蓝天空银河水,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帆啊帆啊也没有,木桨也没有,飘呀飘呀,小船向着西边走”,合唱、独唱,关于船和河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声在蓝天黄水间飘荡。我们只顾唱歌,完全不管船的方向。一会儿,船被一连串的浪头冲向岸边,突然就搁浅了,惯性使我们人仰马翻,不知深浅的我们哈哈大笑,一个个翻身跳下水中,把船向河中间推。我想到刚才的突然搁浅,判断河床是有断崖式的边岸,想起王惠琴和吕季萍两人是完全不会水的旱鸭子,立即命令她俩上船,死拧的老保老是不听话,连推带抬把她弄到船板上,阿芝、我、丽研在水里推,果然如我所料,船又是突然就脱离淤泥,飞快的被冲向河中间,我们三个会水的都挣扎了一会儿才爬上船,想起要不是及时把惠琴和老保推上去,向前再迈一脚,就踏入波涛汹涌的深渊了,真是后怕!那一年我20岁,其他4人都是十六、七岁,年轻的生命就像这没有舵、没有帆、没有桨的木船一样,被脱缰野马一样的黄河冲向下游,在深藏杀机的黄河中心狂欢。 多少年过去了,只因为我们还活着,所以这样的无知冒险很让我们兴奋和回味。可是有好多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像十七团的两个游泳者命断黄河,还有我团二连有个知青就被电死在渠头的那条泵船上。 风好像从远处带来很愤怒的人的喊叫声,“先别唱!”我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回头望时,果然见极远处有一条较大的木船挂着白帆破浪追赶我们,船头上站立着一位当地的老乡,倾全力向我们喊话,因为是顺风,所以可以听清楚一口地道的包头话:“死娃子盟(们),不要命了啊?赶快回来!”—“磴口都过了,再不停哈(下)到萨拉奇呀!”反复的吼叫了好几次,都是这一个意思。被他一吼,我们才想起,是啊,轻舟已过万重山了,可这船上既没有桨也没有帆,我们就是想停下来也没有办法停呀!怎么停下来呢,个个都傻眼了。歌声停止了,风和水浪可没有停止,木船依旧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之势顺流而下。我们好像才明白危险的存在,开始安静的坐在船上,等着大船追上我们。大帆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人掌舵,又挂着帆,手里还摇着橹,追了十分钟左右,就赶上我们了。喊话的汉子40岁左右,脸晒得太黑,看不清楚长啥样子。他把一条大粗绳子甩到我们船上,凶神恶煞般的冲我们吼:“扯住!”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听他的吧。两条船靠拢了,他一个箭步就蹿到我们船上,把绳子紧紧系在船头上,又对留在大船上的伙计吼:“回吧!”伙计用两根绳子调整好帆的方向,又拼命的逆流摇橹,船才开始一点一点往上游返回了。大汉子气还没有消:“你们是哪个连队的?”“......”支支吾吾我们不敢说实话,他死盯着不松口:“说!我认识你们兵团首长,我要告你们,偷划老乡的船,不要命啦!”“别,别,”“说!”实在没辙,我们骗他说是九连的,谁知他不买账,说九连的他都认识,而且九连驻黄河边都一年多了,没人干过偷老乡船的事情。 不说实话他就要把我们带回生产队,让兵团总部派人来领!好汉不吃眼前亏,就都招了。那天是垂头丧气一言未发的上了岸,这样的结果有些沮丧,但是心里还是很感激这位凶神恶煞的,要不是他追上了我们,用绳索把我们从逆流中拉回去,也许我们的青春就定格在那塞外胡天了。而我们的家人,就会永远生活在噩梦中了!今天回想起来真是后怕。 来源:兵团战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