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宇宙锋》 今年(2016)丙申新年,身在广东,越发感觉时光飞驰。“春节”刚过“灯节”降临,因此想到,在京剧旦角戏中,表现正月十五发生的故事。 在新编的本戏中,除了梅兰芳先生的《上元夫人》与《春灯迷》之外,还有荀慧生先生的《元宵迷》。其实传统戏《宇宙锋》之“修本”一场,也是描写“上元灯节”当夜之事。 严格讲《宇宙锋》是源于汉剧的一出传统戏,就像《坐宫》、《教子》一样,属于传统剧目。而不应像《西施》、《洛神》等剧,把它归作梅派本戏,尤其是演折子的时候,虽然梅先生曾对它倾注了大量心血。根据早年资料记载,陈德霖、王瑶卿等应工青衣的诸多前辈,在舞台上是经常露演此戏的,表现上也是风格各异,色彩纷呈的。后来梅兰芳、程砚秋、南铁生、臧岚光等前辈,也是效而演之,各具特色。因后三位不但问艺于梅,更问艺于王。王瑶老最能因材施教,于是从唱词、从身段、从服装都形成有所不同的表演路数。 主要区别是: 老派旦角演员不演全本,只唱“修本、金殿”两折。 赵高修本时,旦唱【西皮慢板】。梅因“初嫁匡门心好惨”唱了【慢板】,才将此段变为了【原板】。 装疯【反二黄】旦唱八句,“随我到闺房内共话缠绵”(这是梅兰芳先生在解放后改唱的文雅词句,而露骨的老词是:“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之后两句是“霎时间只觉得天昏地暗,有许多怨鬼魂站立面前”,再后面才是“那边厢又来了牛头马面……”)解放初期,王门弟子华慧麟老师在学校教授的仍是这八句。1957年反右后,于玉蘅老师再教,就变成六句了。原因是,旧词“太淫荡,太恐怖”了。不符合戏改要求,与“社会主义新观念背道而驰”,与“反封建,反迷信的号召太脱节了”,其实“疯子”说什么都不为过。 另外,王派在“一声来唤”后不唱重句。 我年轻时,曾多次听说,票界顾森柏先生(裘盛戎先生之义父,据说对裘派创立起了很大的作用)研究《宇宙锋》的表演很有心得,李慧芳老师曾去讨教。80年代初期我曾在“中山公园音乐堂”观摩了慧芳师的学习成果,但是并没有看出很大的“特色”。 下面谈谈,据我所知的另外十多位前辈的表演路数。(按年龄顺序列) 言慧珠《宇宙锋》 言慧珠(生于1919年)。自幼习艺,1939年下海,唱念问艺于义父徐兰沅,身段问艺于师傅朱桂芳,此二位都是梅兰芳先生的合作者,教授十分准确。慧珠师对于学戏不但刻苦,也相当聪明,一点即透。她在一生中,对梅师艺术很是忠实,除了《春香传》、《花木兰》、《梁祝》等戏有所创造之外,学习先生剧目,总是亦步亦趋。对于《宇宙锋》更是如此,先生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先生怎么改,我就怎么改。从剧本到唱腔表演,乃至到化粧细节,均能体现出梅派特色。虽然慧珠老师生活上个性很强,特立独行。但艺术上遵循传统,非议很少,这是很难得的。遗憾的是因当年菊朋先生与凤卿先生的矛盾,使得慧珠老师终生未能向瑶卿、少卿先生问艺讨教,这使她在刻苦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产生了许多无法克服的障碍,因而使她的内心深处,时常处于非常纠结的状态,故演起《宇宙锋》是非常合适的。 张君秋《宇宙锋》 张君秋(生于1920年,比言小一岁)最早从艺李凌枫(王门弟子),后拜尚,最后拜梅。但经常问艺马神庙王瑶老。从一生演《玉堂春》坚持不戴顶花,教育学生坚决不戴顶花来看,艺术上还是更近乎王派的。在未排《怜香伴》、《望江亭》之前,《宇宙锋》也是常演剧目,但只唱“修本、金殿”。从“老爹爹发恩德”唱【西皮慢板】,【反二黄】“一声来唤”不唱复句来看,这出戏更是遵照王的路子来演的。但只要演出,都需聘请姜妙香与刘连荣,扮演二世与赵高,以此来奠定自已学梅的地位与此戏的份量。50年代中期排演了大量新剧,因而对《宇》剧的演出也就自然放弃了。 李世芳《宇宙锋》 李世芳(生于1921年,比张小一岁)幼年坐科“富连成”。尚小云先生为其排演《红绡》、《娟娟》等剧。15岁由齐如山介绍拜梅为师,出科后拜梅的琴师王少卿为义父(徐兰沅已告老还乡),认梅的管事姚玉芙作岳父。从学梅的环境与条件来看,比前两位更是近水楼台,名声更属“嫡传正宗”。甚至艺名已改为“小梅兰芳”了。但“修本”中“老爹爹发恩德”也唱慢板,留有唱片;青色团花帔也变为浅色“梅竹枝子花帔”,而梅兰芳先生一生始终穿“青色团花帔”不变。但观众仍认为还是纯梅派。只有最近发现的程砚秋先生在日记中写道:“号称梅派,怎么越听越像尚小云?” 吴素秋(生于1922年比李小一岁)也是李凌枫弟子,后拜尚小云为师。早年一直是正工青衣。后兼演花旦,进入“劈纺”行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次打扫房间,从我岳母的梳妆台镜后,掉下一张1936年的旧报纸,半版都是戏曲广告,其中有吴素秋班社的《金殿装疯》,花脸是陈富瑞。(报纸原件已交付素秋老师),《宇》剧戏路子也与君秋师一样,属于王门。后来演出以花衫及新剧为主,学习君秋师兄,《宇宙锋》也就不演了。 童芷苓《宇宙锋》 童芷苓(生于1922年)1939年拜荀,1945年拜梅。1981年,我在“展览舘”与“人民”看过童师两场此戏。路子基本是梅派,风格基本是荀派,当场脱帔,当场毁容。服装吸收汉剧陈伯华的特色,改穿白散花帔,表演吸收话剧方法,戏演得很满,几乎无空白之处。观后,我觉得相当精彩。在“人民”观剧那次,身边坐的是于玉蘅老师,散戏后交换看法,于师只说了一句:“这戏还得看梅先生。” 李玉茹(生于1924年)中华戏校毕业。先拜赵桐珊,后拜荀与梅,踩蹻又学“筱”,常演程“梅妃”,五个流派一脚踢。1980年应其师兄李和曾邀请,在北京“人民剧场”演了一回“双出“,前面“花旦”《拾玉镯》后边“青衣”《宇宙锋》。纯属梅派,表演细致,交待清楚,眼神准确,看后觉得非常舒服。 王吟秋(生于1925年)12岁拜王幼卿,同时经受王瑶卿指点。1945拜程,归属程派。1990年我在“民族文化宫”演出了《牛郎织女》,第二天上班时遇见了王师,王师说:“你没请我看戏,但我也看了。水袖不能乱舞,要有目的性。”我忙应道:“您再给我说说。”王师说:“最近我正准备唱出程派的《宇宙锋》,到时候你来看看。”我说:“一定学习学习。”可惜没有等到那一天,王师走了,王师的程派《宇》剧也成为了幻影。 张春秋(生于1926年)15岁为上海“喜临堂”班社主演,解放后拜梅。《宇》剧为常演剧目之一,颇俱梅韵。张师演出很有心得。我没有在现场看过张师演出的此戏,只看过录像,但张师却给我说过独到体会,具体到抓鬚动作,都与别人不同,但仍是梅的路子。 杨荣环《宇宙锋》 杨荣环(生于1927年)毕业“荣春社”。坐科时,所有旦行学生都学社长,杨师更属当然的尚派。1948年又拜梅,充实其演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荣环师曾来北京演出了“二疯”。真疯为尚派《福寿镜》;假疯是梅派《宇宙锋》。这真疯与假疯,连演好几场,使北京的戏迷也疯了。《福》剧疯到全国,每次大赛,好像都有《失子惊疯》片断。《宇》剧被荣环师演绎的节奏分明,十分精采。为了展现赵艳容的反抗形象,青色帔也变成了浅灰色,就象雨夜中的的闪电,刺破青天。 李德富(生于1930年),欧阳予倩,臧岚光弟子。流落陕西,有实无名。《宇宙锋》为其代表作。曾为我说过此剧及《骂殿》、《监会》,使我受益非浅。德富师之身段与赵荣琛师有异同工之妙,行肩跟臂,极富特色。因《修本》之身段太繁复了,我一时实在掌握不了,没有学成。李师身上这笔财富如无录像存世,很可能成为今日之“广陵散”矣。 杜近芳(生于1932年)自幼习艺,先入王门,1948年又进梅门。兼容王的脆、率,梅的甜、美。自身条件优越,唱念作打无一不精,只惜表演有时过火(这是杜师的自我评判)。但是《宇》剧演来,假做疯癫,正当合适。我个人觉得看杜师演出,二个字:过瘾。 温如华《宇宙锋》 戏曲艺术之所以称之为”非物质文化”,我理解为:艺术家走了,他的艺术也就走了。后学者即便是全力以赴,努力学习,也只能继承前辈某人十分之二三。原因是自身条件不同,社会环境也不同。高明的教育家应象王瑶老那样,教助四大名旦,教出四个流派。而不能让学生削足适履,成为一个个复制的半死不活的赝品!我以为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精髓。 2016年元宵于惠州旅次 投稿:jmbsx@163.com 主编:点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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