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花园别墅靠近巴江边,别墅有三层的、有四层的,最高的是五层楼。这里原本是一座小村庄,居住着几百户村民。村庄东南面的巴江,江水及腰深,江面宽,水流缓慢,村庄北面是几座小山丘,树木葱茏。江岸,常见钓鱼爱好者垂钓。 有一天,一个房地产商被朋友约来这里钓鱼。之后,这个房地产商变魔术般在这里建起了花园别墅。 我住的别墅是三层的,南面临江,外墙贴着鹅黄色的抛光瓷砖,房间采光好,空气流通,有独立花园和游泳池,还有一大块菜园,可以种植葡萄和蔬菜。这套别墅的房产证持证人是我舅舅。 舅舅生意做得不错,他们一家人去北方的城市开了一家公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南方来,舅舅让我给他看别墅。我也乐得有这份“美差”。我想,我租住的出租屋限制了我的写作思维,搬到这么宽敞的环境中,会让我脑洞大开,写出佳作。 通过三年多的努力,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少年郎》。完稿后,我用A4纸打印好,装订成册。我十分满意,又设计了一个彩色封面——一台飞鸽牌自行车旁,站着一个清瘦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穿着黑色上衣,配着蓝色牛仔裤,俊美潇洒。我没给少年郎起名字,我觉得,那会限制他人生的广度。 我搜索到出版社的邮箱,然后把小说的电子版投过去。等待是煎熬的,更是揪心的。有好些时候,我都盯着电脑,生怕编辑发来邮件,我没有及时回复。然而,失望紧紧压着我。两个月后,我选择另投一家出版社,结果依旧是失望。我坚持不懈地投,但邮箱永远是波澜不惊,手机永远是平静如水。 本来想凭借写作闯出一番天地,现在,理想却让我进退维谷。怎么办?我叹口气,自言自语:“修改了十几遍,投了十几家出版社,还是这个结果,我做什么作家梦啊?”我看着手中的《少年郎》,觉得再改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心想:不再修改了,权当练笔吧。 “为什么当练笔?你这么快就妥协了?你就这样对待你三年的心血?你妥协,我可不愿意妥协。”突然,连珠炮似的问话传入我的耳朵。 我大吃一惊,哪里来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扭头看,一个少年站在我的身后。我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请来的。这么说吧,我是你塑造的。” 我惊问:“我塑造的?” “正是。” “你……”我仔细看他,似曾相识。 “你都认不出我,难怪,这本书没有编辑看得上。”他叹气。 “你是少年郎?”我吓得跳起来。 少年郎笑了。接着,他说见到我十几次投稿失败,又听我唉声叹气,很不服气,看到我想放弃,没忍住从书里跳了出来。他问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没有耐心?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作品?这是不负责任的,你这态度很难成为一个好作家。你的作品就是你的孩子。难道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孩子?” 听他的意思,与其说是在说服我,不如说是在拯救我更为恰当。拯救我,也是拯救少年郎他自己。 “我有什么办法?”我一时语塞。 少年郎恨铁不成钢,他引导我:“你的作品没有被编辑看中,我看主要原因在你自己,作品是靠质量说话的。故事情节构思得好不好,语言好不好,都有关系。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当下读者的需要。卡夫卡在世时,他的作品不也是投稿无门。王小波在世时,他的小说几乎也是无人问津,更别说被读者看好。可是,他们去世后,他们的作品却蜚声文坛,为什么?天时、地利、 人和缺一不可。你的作品也是如此,你要自信些,作为作家,得要有野心,不是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同理,'不想当名作家的作者不是优秀的作者’。你必须要磨炼出锲而不舍、永不言弃的精神。你要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想不到我笔下的主人公少年郎有如此高的境界。我说:“看不出,你虽年少,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问题是这部小说,是出版社说了算,人家编辑说不行。” 少年郎往我面前跨了一步,保持优雅的姿态,伸出右手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捋。在我的笔下,少年郎的家境不是很优裕,但他通过努力考入一所重点高中。少年郎说:“大作家,打起精神,自信些。这本书行不行是要通过市场、通过读者才能够反映出来的,得靠作品本身来说话。你还得再下苦功,好好修改。” “你的道道还挺多,谁让你从书里出来的?”我有些生气了。 “是你。”少年郎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是我?” “是的,是你!你在书里将我写得太不堪了,我是被你给气出来的。”少年郎的语调像一把敲击的钉锤,沉重有力,一下一下钉在我的脑壳上。 少年郎也有些生气,他说要为现在的少年正视听:“现在,有很多人戴有色眼镜看待我们这些大学生,指责我们的诸多不是。这样吧,既然你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就证明给你看,看看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能够自强自立。” 少年郎越说声越大,往我面前跨了一步。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对,就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那样写,是为了增加作品的可读性。既然你不同意,你说,你想做什么样的角色,我按你说的修改。” 他的建议提起了我的兴趣,我如此辛苦写出的作品不能这样付之东流,二十多万字呀。我更想看看少年郎能怎样做,看看我能怎么修改。对于他的挑战,我跃跃欲试,每一个作家都想写出精品,我也不例外。 “很好,这于我们是双赢。”少年郎见我答应,露出笑容。 “在你的作品里,我是一个在街边代替母亲收停车费的少年,我请求你让我继续做那份工作。”少年郎看着我的眼睛说。 “好。”我笑着同意了。 少年郎说:“空口无凭,立个字据。” 我忽然想给他出点儿难题,这样,可以增加作品的趣味性和耐读性。我说:“我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做不到,我们的约定就取消。” “什么条件?”他问。“算了,你肯定做不到。”我吊他胃口。 “你,太小瞧我了。”他有点儿生气。 我见火候到了,说:“整个暑假,收停车费的同时,一个月内每天都要扶被风刮倒的自行车。如果你做不到,那我还将这本书束之高阁。” “这个,我接受。”少年郎说。 按我书中的描写,少年郎来到了新华街商业大道东段。商业大道是城市中心的商业区,一条泛光的柏油马路两边是一排一排的商铺,商铺前用白油漆画成一个个停车位。在这停车是要收费的,停车六小时之内,收费两元。少年郎的母亲是这段街道的环卫工人,退休后,承包了这段街道的停车位。趁着放暑假,少年郎要替母亲做一个月的收费管理员。 少年郎在我的笔下整天沉迷网络游戏,只要手里有点儿钱就往网吧里钻。若少年郎手里没钱了,他就打钟点工、发广告、去商场做导购。这些工作按天结算工资,拿到钱,他再往网吧里钻。实在没有钱,他就找母亲要。有好几次,少年郎为了从母亲手里拿到去网吧玩游戏的钱,与母亲发生了冲突。少年郎脾气不好,母亲总是心软,到最后都会向少年郎妥协。不过,母亲每次妥协前,都会说出同一个条件:“儿子,这是最后一次。” 少年郎则会顺口说:“好,最后一次。”“你要说话算话,要听话。” “把钱给我,这就是最后一次,我听话就是。” 但是,往后的日子里,母子俩还会重复同样的对话。 少年郎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赋予他这样的形象。他甚至说,难道你的少年时代是这样度过的?你书写的我应该就是在书写你自己啊。 我笑了。我说:“胡扯。”事实上,我的少年时期过得很艰辛。我得了一种慢性病,青霉素打在我身上也没有效果,好在偏僻的山村有很多中草药,母亲从山里挖中草药,用瓦罐煎好给我喝,花了几年的时间将我治愈。 “那就是药吃多了。”少年郎的话语毫不客气。 “只要没吃错药就行。”我宽容地笑笑。 “确实,吃多药好过吃错药。”少年郎接着说,“不然,会把我写得更加不堪。不过,你那时候生活中可没有现在这么多诱惑。” “是的,那时,哪有网络?我只喜欢看书,做作家梦。” 少年郎摸摸鼻子,说:“真的搞不明白,你怎么构思的,把我写成那样。肯定是代沟在作怪,你不懂现在的少年。” 我笑而不语。有的事情,不必去辩。辩得那么明白干吗?半云半雾半真半假半清醒半糊涂,岂不更好? 少年郎不这么想。他必须为自己正名,必须让别人真正认识这个时代少年的本真。他认为他具备代表性。少年郎又讲了很多。他说现在不是流行“我的命运我做主”吗?你之前那样规划我的人生,怎么行?我一定要珍惜这次改写我形象的机会,不仅要戒掉网瘾,更要改变人们对我们这一代高中生的看法。 后面发生的故事我无法掌控,因为我们打了赌,我不能干预。 少年郎与我打赌后,回家对母亲提出要求,说他暑假要替母亲去停车点收费。母亲起初以为听错了,儿子的改变让她惊讶。少年郎看着母亲,若有所思,然后笑了笑,他心想,难道他以前真的没让母亲省心过?母亲称赞少年郎终于懂事了,但是,怎么也不答应少年郎去街上收停车费,让他在家好好学习,读书才是少年郎现在必须做的事。 少年郎听完母亲的话急了,对母亲说:“您得支持我学会吃苦,支持我融入社会,这样我以后进入社会才有生存的本事。”少年郎软磨硬泡,终于让母亲松了口,答应让少年郎试试看。 少年郎知道这是母亲疼爱他,怕他累着。少年郎的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收停车费,维持停车秩序。少年郎态度好,司机们也乐意听他的,没有谁为难他。 上班第一天,少年郎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他忽然感慨,时间就是个奇怪的老头,过得充实的时候,他让你毫无察觉,你无所事事的时候,他让你更加无所事事。 到了傍晚,少年郎傻眼了,想起与我打的赌,原来这里停的车都是汽车,没有自行车。少年郎想起与他打赌时我眼里的意味,这才想起这是我给他设下的陷阱,是要看他的笑话。少年郎心里不服气。 眼看时间到了晚上六点半,各家商铺都打烊了,纷纷扰扰的商业大道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少年郎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是,他记着他还没有扶起过一辆自行车,心里很着急。他想是不是第一天就要输给我了? 少年郎想,原来生活真的会给人挖坑。少年郎又想起我那满脸不相信的样子,一股不忿从他的心底升起。他说:“我还不信邪了,不能就这么输了。这是生活给自己出的一道几何题。书本上的几何题我能解析,那么生活的几何题也不会是无解的。” 少年郎期盼有人骑自行车过来。不一会儿,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来。不过,总不能无缘无故去扶她正推着的自行车吧?少年郎心想。 就在少年郎想着办法的时候,女孩开口说话了,女孩有银铃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她说:“你好!我的车链子掉了,请问,你这里能修车吗?” 少年郎心里泛起希望。他想,我得把握机会,于是就说:“我会修自行车,这些天我都是免费给人修理的。”少年郎的脸顿时漫上红色。不过,在小说里,少年郎确实会修理自行车,他读初中的时候,常常与几个要好的同学于周六或周日去做志愿者,帮助市民修理自行车。 少年郎没有迟疑,小跑着迎过去,接过女孩的自行车,推到停车位上,从包里拿出几把工具,三下两下就把自行车修好了。 女孩很感激他,微笑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来,说:“谢谢你!快擦擦手。” 少年郎迟疑了一下,说:“不用,我这里有水洗手。” 女孩说:“擦吧,不用客气,你洗过手再擦。” 少年郎不再推辞,伸手去接,忽然想起与我打的赌,每天要扶起被风吹倒的自行车。怎么办?七月的岭南,街头没有风,怎么能将这辆自行车刮倒?少年郎灵机一动,心想事在人为嘛。他把扶着自行车的左手松开,去接女孩递过来的纸巾,自行车顿时倒在街面上。少年郎很快将自行车扶起,抬头对女孩歉意地笑笑,说:“很抱歉,没有扶稳。” 少年郎的脸又一下子红了,看来他不善于撒谎。他的心里却在微笑着:哼,大作家,怎么着?第一天我已经扶好了一辆自行车。女孩笑着推自行车走了。 少年郎这一开心,却忘记了问女孩的名字。 到了第二天,吃一堑长一智,少年郎提前把扶自行车的活儿干了,免得像第一天那么尴尬。商业大道十分繁华,但骑自行车的人稀少,少年郎盯着骑自行车的人,如法炮制,在中午时分帮助了一个骑自行车的阿姨。这一切,少年郎做得很自然,他知道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盯着,那就是他与我的约定。 到了第三天,少年郎差点儿没完成任务,一整天都没有骑自行车的人路过,好在那个女孩来了。一回生两回熟,少年郎与她搭讪,借机说帮她检查一下自行车……少年郎扶自行车的时候,血液一下子涌到他的脸上。他看着女孩,他的笑容里饱含着歉意。女孩自然是不明白少年郎的想法。她笑了一下,缓解了少年郎的窘境。 少年郎看着走远的女孩,心想这也不是办法呀。到了第四天,少年郎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用笔在一张硬纸壳上写了一行大字:此处免费停放自行车!他划出一处位置,将这张临时广告牌放好。 接连几天,商业大道这里不知不觉停放了许多辆自行车。至于怎么刮风怎么扶自行车,请允许少年郎卖个关子,反正他有的是办法。我要等少年郎亲自告诉我,这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还有一样,古人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少年郎离开了我的书,怎么书写他的人生是他的事。这是我赋予他的自由。他能赢了这场打赌,我的作品情节才会丰满。一举两得。 少年郎对每一天发生的事和心理活动都做了笔记,他要交给我,供我修改小说时参考。 后面的二十六天,少年郎扶自行车都很顺利,得到大家的交口称赞,说他是商业大道上的“小雷锋”。特别是有一个阿姨,她除了每天可以免费停放自行车,少年郎还免费帮她修理、擦拭自行车。有一天,阿姨特地给少年郎送来一面锦旗。阿姨告诉少年郎,她把少年郎助人为乐的事讲给了她的儿子听,她的儿子深受感染,现在变勤快了,节假日还去做志愿者了。 每一个在这里停放过自行车的人都很友好,每天都将微笑留下。特别是他第一天就遇到的那个女孩,也经常在这里停放自行车。少年郎知道了她叫阿鹃,也知道她是去前面的图书馆看书。阿鹃知道的可真多,她与少年郎聊神舟飞船、聊空间站、聊太空、聊行星、聊银河系,也聊音乐、聊文学、聊时政。少年郎通过与阿鹃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很佩服阿鹃的博学,想着他与她同样是高中生,差距还是蛮大的。少年郎对阿鹃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少年郎把这些心理活动都记在了笔记本里。 少年郎与我打赌的截止日期终于到了。我如约而至,我请少年郎喝咖啡。少年郎用勺子搅动咖啡,微笑地看着我。少年郎微笑的意思我读得出来,他是在问我,我做得还不错吧? 我知道他确实做得不错,我心里也很高兴,我的作品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感人情节,内容也厚实了。我把少年郎称赞了一番,又向他道了歉,说以前不该那样书写少年郎,那是我的偏见。我那天确实被他感动了,说了很多话。 少年郎见我说得十分诚恳,指着我手里拿着的笔记本说:“这是我这些天的做法和心路历程,希望你能够实事求是书写我们这些学生。” “一定,请放心。”我把笔记本举了举。 少年郎沉默了,表情复杂。他试探性地向我提出,能不能再让他扶一个月的自行车,他还想再见到阿鹃。 我沉吟了一会儿,用勺子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咖啡。我向少年郎举了举咖啡杯,一仰脖子,像喝酒一样把杯中咖啡一口喝下。少年郎也一口喝了咖啡。我摊开自己打印的《少年郎》,说:“我虽然是个业余作者,但我也是有良知的,不会曲解你的真实,一定尽力叙述你的本色,让读者懂你。” 少年郎知道我是真诚的,说:“好,我相信你的契约精神。” “至于你提的要求,很抱歉,我无法满足你。”我给他的杯子倒满咖啡,再给我的杯子也倒满咖啡,然后说,“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少年,这样吧,我将按照你的笔记修改我的作品,真实还原你的生活。我也会将阿鹃也写进作品里,她的身份将是你的学妹。” “好吧,我相信你。”少年郎看着我,左手端起咖啡杯,右手用勺子搅动咖啡,先是慢慢地搅动,再速度一点点加快,咖啡在杯子里漾起漩涡,然后他端起咖啡杯放到唇边,慢慢品。过了一会儿,咖啡见底了,少年郎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纵身一跃,跳回小说《少年郎》里去了。 我合上了《少年郎》,唏嘘不已。按理说,作品有了新的发现,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果少年郎不是我笔下虚构的人物该多好,我们肯定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决定好好修改,把修改好的作品投给出版社,让编辑老师去决定少年郎的命运。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舅舅打来的。舅舅说他公司办了一份企业刊物,聘请我做执行主编。我一时语塞。舅舅又说,以前让你来公司写宣传稿,你不感兴趣,这次是办刊物,你一定得来。我理解舅舅的好意,知道舅舅是为了我才办企业刊物的。我停顿了片刻,婉拒道:“谢谢舅舅,我现在的主要精力是修改我的《少年郎》,还他本来的样子。” “少年郎?什么少年郎?”显然舅舅没听明白。 “没什么,舅舅。”我哈哈一笑,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 我笑了,说:“舅舅,小院里的葡萄挂果可多了,一串串的,很美,很诱人,你想吃不?到时候,我寄给你。” 我心情大好,因为,我感谢少年郎。 “你说什么?”舅舅的声音很大。 “快递葡萄给你尝鲜,保证好吃。”我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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