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我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最优秀的作品,是小说文体发展至今仍难以逾越的巅峰;同时其也是我国优秀文化遗产长期发展的结晶与重要载体,被广泛称为我国文化的百科全书。自《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将“整本书阅读与研讨”作为首要学习任务群以来,《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就一直受到社会的高度关注,并引来很多专家学者与一线教师的研究和讨论,然而仍有不少问题有待进一步厘清与商榷。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开篇首句,即提出:“语言文字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信息载体,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随后又阐述说:“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且确定核心任务为:“普通高中语文课程,应使全体学生在义务教育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语文素养,形成良好的思想道德修养和科学人文修养,为终身学习奠定基础,为传承和发展中华文化、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发挥独特的功能,为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发挥应有的作用。”从这里可以看出,该课程标准是将人文性视为语文课程不能脱离的根本特征,将科学人文修养的育成作为核心的目标与任务。笔者以为这应该是《红楼梦》整本书阅读,首先需明确且牢固把握的。 简单来说,人文精神即是以人为本,高度肯定人的尊严和价值,弘扬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及主体独立、平等、自由的意识,也可部分理解为现课程标准所提出的“科学人文素养”。文学即人学,当代著名文学理论家钱谷融先生曾经指出:“一切被我们当做宝贵的遗产而继承下来的过去的文学作品,其所以到今天还能为我们所喜爱、所珍视,原因可能是很多的,但最最基本的一点,却是因为其中浸润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就某种意义来讲,这里其所指“人道主义精神”也可视为人文精神的代名词。 《红楼梦》的意义世界丰富而难以把捉,这既是作品的魅力所在,也是进行整本书阅读与教学的难点所在。作者在第一回曾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即十分明确指出这部书主题的复杂和难解。至近代,著名文化巨匠鲁迅先生也感叹:“《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如此扑朔迷离,甚至千差万别的主题视域下,不加辨析与导引地一股脑全推给学生,笔者以为是不可取并有碍整本书阅读的效果,且与倡导整本书阅读的初衷是相悖的;而确立以人文精神为核心导向进行《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则是必要的。 《红楼梦》是怎样的一部书?不同的读者,答案是不一致的,而其中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却一直为许多方家所认同。如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有杜正堂先生即指出:“《红楼梦》所描写的对象,是作者从'人道主义宗旨角度所看到的现实’,统率全书所有事件、人物、细节的中心思想(即正旨)是'人道主义’,是个人的幸福和有充分价值的生活。”其后,李广柏先生提出《红楼梦》是“人文主义启蒙书”,以为“从思想性质来说,曹雪芹对中国传统社会的批判,主要是从人文主义角度出发的,他提出的美好的人生理想,也属于人文主义理想。他所表现的新的社会动向,是通向近代文明的人文主义思潮。”如此这些认识,至今仍有很大启示意义。 整体而言,《红楼梦》的人文精神基本包括四个维度。首先是对生命价值的诠解与讴歌。已故著名红学家张锦池先生早年即以为《红楼梦》人文主义思想的核心是“人的发现。”并从“人的仪表”“人的才智”“人的情欲”“人的本性”四方面,来论析人之“美”的特质和丰富性。在作品中,人的主体地位与价值主要是通过众多既才且美的女儿来表现。如第二回贾雨村向冷子兴转述甄宝玉的话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第二十回,男主人公宝玉感喟:“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四十九回,见宝琴、李纹、李绮等齐聚大观园,宝玉又激动地惊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从这样的文字,可看到作者对人自身价值的高度肯定与自信。 其次,以情为本,视之为生命存在的表征和动力。《红楼梦》是“一篇尽情文字”,被称作“情书”。前辈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赞叹:“雪芹的书,是中华'情文化’的代表作,也是集大成、领新境的创造之主。”现实中的人是有情的,整个世界是由情来维系与牵动的,这是体现在《红楼梦》内强烈的自觉意识。整部作品一百二十回的回目,有二十三回的回目中含有“情”字,其中仅前八十回就有十八个回目中有“情”字,较著名的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十九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第三十四回)等。书中人物多被情赋予生命和活力,并通过他们各自对情的追求和坚守,彰显多种多样的性格。王昆仑先生撰于20世纪40年代的《红楼梦人物论》指出:“林黛玉用她的整个生涯唱出了一首缠绵哀艳的恋歌。”“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着咀嚼着这里边的一切,从这里面酿造出她自己的性灵、嗜好、妒恨,以及她精巧的语言与幽美的诗歌;以后,就在这里面消灭了她自己。”第八十九回,当误听宝玉与知府家的千金定了亲,黛玉便有意糟蹋身子,只要速死;第九十六回从傻大姐口里得知宝玉将要与宝钗成亲,她的生命之塔瞬间坍塌,终引来其以“焚稿断痴情”完结自我生命的历程。对宝玉的爱情就是黛玉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她以为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作为宝黛爱情的衬托,书内所写尤三姐与柳湘莲、司棋与潘又安、龄官与贾蔷、小红与贾芸等坚定纯真的爱情故事,也无不生动感人。除去男女爱情,作品还写到亲情(如祖孙、父子、母子、夫妻、姐妹)、友情(如宝玉与秦钟、柳湘莲、蒋玉菡)、主仆情(如宝玉与袭人、黛玉与紫鹃)、师生情(如贾代儒与宝玉)、君臣情(如皇帝与贾政等亲眷)、同僚情(如贾政与海门总制周琼)等,让全书的生命世界格外鲜活灵动。可以说,把握住情,就把握住了人物的生命,也就把握住进入作品意义世界的门径。 第三,礼/理的制衡与匡正。人与其他动物不同的本质属性,主要是其文化性,也即人文性,或称人文精神。动物不能成为人,是因为其仅能受本能的驱使;而人却能对自身欲望或情感进行调节和控制,这在我国传统文化视域下,即是礼/理的制衡与匡正。我国古代礼的内涵十分丰富,是社会典章制度、礼节仪式和道德行为规范的总称。如《礼记·典礼上》解释:“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宋明时期,以儒家伦理思想为核心吸收佛、道二教思想融合而为理学,将社会的伦理道德与秩序视为是天理,进而将“理”与“礼”赋予相通的社会文化意义。 已故著名红学家胡文彬先生曾明确指出:“《红楼梦》是中国古代礼文化的载体之一。礼文化在这部小说中可以说渗透到各个方面,几乎每一个生活细节中无不有礼的描写、礼的专门词语、礼的行为约束。”的确,以作品主人公贾宝玉而论,他身上确实有着许多不合时宜的叛逆色彩,但他身上的礼教色彩也始终存在。他醉心诗文小说,却并不诋毁四书;他与丫鬟小厮可以随便玩在一处,却始终对贾母、贾政、王夫人毕恭毕敬;他心内始终不曾把黛玉忘怀,但也一直未视之为超越一切的唯一。如第五十二回,宝玉从父亲的书房经过,尽管贾政并不在内,他仍执意下马而行;第二十八回,宝玉向黛玉进行内心表白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才是妹妹。在作品中,如果失去礼/理的制衡与匡正,人们就会如贾赦、贾珍、薛蟠等那样私欲泛滥,鲜廉寡耻,就会使世界变得如大观园之外的贾府一般无休止地相互倾轧、尔虞我诈,弄得连门口的石狮子都不一定干净。 第四,美好人生的诗意指向。现实人生确实难以超脱凡俗,且存在短暂、虚无,甚至荒诞的过客性与悲剧宿命,以什么样的精神来对之进行消解,并赋之以愉悦逍遥和意义及自足?《红楼梦》为读者所描绘的答案是诗意栖居,这是用理想的光亮来照耀出向上提升的路径,是用本真的纯正洁净来抵御世俗的丑陋肮脏,用审美的态度来摆脱物质利益与功名利禄的诱惑,用诗书礼乐来渲染和丰富的俗世清欢。作为理想的寄托与现实的诗意家园,承载着作品主要人物与故事的大观园代表着“清”“情”“真”,现已成为学界的共识。作品中的核心人物林黛玉、贾宝玉,一个是“阆中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晶莹透彻,完全依自我感情的流转,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一个挣脱俗世的羁绊而特立独行,将爱无功利地播撒给身边普众。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此是因为女儿身上包蕴着日月之精秀,有一颗如诗般不加伪饰、纯然自在的童心,而绝非一种性别的指向。 《红楼梦》先后写了“海棠诗会”(第三十七回)、“菊花诗会”(第三十八回)、“红梅诗会”(第五十回)、“柳花诗会”(第七十回)四次诗会,每一次都是个性与才情的绽放、青春与快意的勃发。以其为贯穿,全书宴饮描写约占文本的近三分之一,其中有生日宴、寿宴十三次,节令宴八次宴会,各式名目的杂宴十六次,日常饮馔更难以胜计。如此纷繁冗杂的节庆活动与大小聚会宴饮,本身即是凡俗世界的表征,同时不免也不断制造着嘈杂喧嚣,甚至污浊与荒淫;但因其大部分是以诗、曲、书画进行楔入,从而使这样的日常生活具有清雅的格调,多少带有诗意栖居的色彩。第四十八回,香菱“疯魔”一般向黛玉学诗,不仅仅是其表达自我主体话语的需要,更重要的是其进行自我救赎的迫切企望。通过写诗她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进而形成对恶、俗、苦的黑暗世界的超越和出离,这正显示出美好人生诗意指向的作用。 就长篇小说整本书阅读的学习目标与内容,《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规定:“在指定范围内选择阅读一部长篇小说。通读全书,整体把握其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从最使自己感动的故事、人物、场景、语言 等方面入手,反复阅读品味,深入探究,欣赏语言表达的精彩之处,梳理小说的感人场景乃至整体的艺术架构,理清人物关系,感受、欣赏人物形象,探究人物的精神世界,体会小说的主旨,研究小说的艺术价值。”结合这样的目标要求,在以人文精神为核心的视域下,《红楼梦》整本书阅读需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的统一: 第一,抄本与刻本的统一。自《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在各地广泛展开之后,关于选择什么版本来读,一直是个众说纷纭的话题。众所周知,《红楼梦》的版本为抄本与刻本两个系统。抄本一般为八十回,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十余种,因抄录年代较早,学界以为更接近曹雪芹创作的原貌;但这些版本今已无一完整,即使现存章回较多的庚辰本也仅七十八回,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刻本为一百二十回,由程伟元、高鹗整理后先后在乾隆五十六(1791)年、乾隆五十七年(1792)刊印,分别称程甲本、程乙本。这类版本的好处是比抄本多出四十回,有黛玉之死、贾府被抄等情节;不足是问世时间晚,经过了程、高的润饰改动,且后四十回的人物性格、故事结局与前八十回有不少脱榫之处。比较而言,刻本更符合整本书的内涵,因为毕竟多有后四十回,使人物性格展示与故事情节发展得以完整;且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绣像、赞语,能展示出二百三十余年前古本的全貌。后四十回固然存在艺术水平下滑、与前八十回存有脱榫之处等不足;但可以肯定的是,王国维说《红楼梦》是“彻头彻尾大悲剧”,鲁迅先生以为《红楼梦》把“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绝对是针对一百二十回的刻本;五四以来绝大多数读者,甚至某些专家学者认识与肯定《红楼梦》也多是依据刻本。因此,我们今天进行《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不能忽视一百二十回刻本,更不能弃后四十回而不顾。当然,刻本确也有一些缺憾,尤其是程乙本较其他版本的差异更大些;但基本不影响整本书人文精神与艺术特征的把握,比缺失后四十回而进行胡乱猜疑要好得多。各种抄本的价值自然不能小觑,可供专家学者进行深度研究,相关成果可作为刻本阅读的有益补充和参考。 第二,情与礼/理的统一。毋庸置疑,《红楼梦》是一部大“情书”,其叙写情的丰富、深入、生动,是古今中外任一作品都难以比拟的。然而,近代以来,人们形成了“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的思维定式,将情与礼/理绝对对立起来。实际上,这并不符合作品产生的时代语境和原书本意。在被视为全书总纲的第五回,警幻仙姑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即将结束之时,告诫其要“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甲戌本在此处稍后,还有警幻仙姑临别劝其勿负她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这明确显示出全书情与礼/理的不可分割性,也体现出此作品所含人文精神维度的不可拆分。孔孟思想及在其基础上而形成的礼/理学体系,是我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今社会已得到全面客观的认识和评价,其内在精华与优秀成份正在被广泛弘扬。在科技进步迅速、生活节奏加快、商品经济大潮席卷、精神空间日益变狭的当下,增强相互间淳朴自然感情的沟通连接,培养自在纯真的诗意品格,确实很有必要;但同时也不能失去礼/理的制衡与匡正,两者需紧密统一。 第三,人文性与文学性统一。在人文精神核心导向的视域下,既要引领学生增强自我积极向上的独立意识,也要让其意识到人生短暂,光阴宝贵。同时,对于书内的诗书礼乐文化、美食文化、服饰文化、建筑文化等,都需多加理解和品味。但是,《红楼梦》毕竟是一部文学作品,全书人文精神的体现与相关内容的表达,都是通过字词的准确灵活运用,以形象生动的人物和故事、意境及多样的表现手法来实现的。作品的文字本身,就是优秀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进行整本书阅读,就是要让学生沉浸于瑰丽的文学海洋之内,在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踏雪寻梅等精彩故事与场景中潜移默化地得到美的熏陶和知识的滋养,进而实现“良好的思想道德修养和科学人文修养”教育目标的达到。 复旦大学陈维昭教授在其所著《红学通史》的结语里说:“时代主潮永远引导着《红楼梦》意义阐释的方向。”从具体实践活动来说,《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时刻离不开意义阐释,且其本身也时刻处于意义阐释的过程中。锚定建成文化强国的战略目标,紧跟时代步伐,遵循《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的相关要求,《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工作一定能扎实开展,水平日益提高。 更多精彩内容 请关注京畿学堂 传播文化 欢迎转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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