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桥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叫走了路。 一个人要走多少桥,才叫过了桥。 五田渡沟汊纵横,水网交错,倘使没有桥的勾连,弯弯绕绕会走许多路,有桥便方便许多。在河闸之间,五田渡人用钢筋水泥浇灌出一条通途,下面是排水洞,上面供车辆行人经过。譬如四队和六队之间的河闸上修了一座左右宽五米许的桥,如果没有这座桥,两队的人相互来往必须从五田渡弯过来,来去会有几公里。有了这座桥后,去五田小学上学方便许多,从指路岭北边过来不再用绕一个圈了。 这座厚实的桥是附近人家的集聚地。夏夜,两队的人搬着竹椅躺在桥上,河风从桥下吹来,拿一把蒲扇拍拍左腿,拍拍右腿,赶赶蚊子,说说闲话,惬意地享受着难得的凉爽。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桥墩的石梁上听河水流过的声音,河水从闸口蜿蜒过来,流水分南北而走,交汇的地方荡出一片漩涡。河水淙淙地流着,或急或缓,春冬静水深流,夏秋混水匆忙,静静地听河水流,如同水中夹杂着不同曲调的音乐,瞬间让人浮躁的心安顿下来。河水北去之上有一个小涵洞口,北边的地势偏高,如果不是河水丰盈,水便不会漫过去,自然是承接着北边来的沟水,由此形成了一个自然的落差。沟汊之水慢慢悠悠地顺着涵洞口流下来,像一段被截断的瀑布,折叠而下,落水出声。我们将之称为“五田渡河瀑”。涨水的时候沟汊里的鱼顺着河道流下来,用一个捉鱼网套在河闸口,鱼就顺势落入了网兜。 河水悠悠,小桥无言。站在桥墩上向河里打水漂,水漂渐次泛起一圈水花,小跑一般坠入河水之中。闸口的河水是活水,晨光中,母亲将浣洗的衣服用提桶挑着到石板上去清洗,捣衣棒轻一下重一下锤在石板上,发出节奏鲜明的清脆之音。父亲也会趁着清晨在闸口打起两桶,晃晃悠悠地倒进水缸里去,用作一天的淘米煮饭。夏秋傍晚,父亲会在闸口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从河边钻出来。我是旱鸭子,父亲教了我几次游泳,我喝了几口水,到底是没有学会。四队的吴家兄弟几个是游泳的高手,他们站在桥墩上轻盈地跳下水,比赛着谁憋得久,练就了一身的游泳本事。最厉害的是,他们将一个硬币丢在水中,谁能够捡起来,谁就是真正的高手。 清晨时分,我会站在桥边,看河水中的刁子鱼一个个冒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刁子鱼露出瘦瘦的青黑脊背,吐出一圈圈小小的气泡。建军是钓刁子鱼的高手,用一根麻杆系一条尼龙绳,不用钩子,杆子一甩掉入水中,迅猛地拉起来。刁子鱼馋的很,咬着绳子上来,一会儿就钓了好几条。我不会钓刁子鱼,只有羡慕的份,后来才知道这算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这样的石桥只有在大沟之上才修筑,五田渡更多地是小独木桥。在田垄之间,排水沟很多,两边的田地需要来回走动,三四米的排水沟跨过去有点难度,五田渡人在沟汊之上搭两块木条,或者直接放一根圆木,两边便可自由来往。我家的棉花田搁在排水沟的两侧,这边锄完草埋完肥,又得去那边。我小时候走独木桥的时候,常常是歪歪斜斜地小心翼翼地踩过去,一不留神,木棍打滑,我踩空踏进水里去了。有时木条经过风吹日晒久了生出腐烂,一脚重重地踩下去,脚就卡在窟窿里,只得哭笑不得地拔出来。小小的独木桥遮挡住夏日的阳光,水草渐渐丰润起来,排水沟里没有游走的鱼窝在水沟的浅湾里,用提桶去打水,鱼便钻进水桶里去了,摸出来一看一条鲤鱼或是一条鲫鱼,滑溜溜地在水中蹦腾着,晚上饭桌上会多出来一碗红烧鲤鱼、鲫鱼汤,这便是开心的事情了。 以前的五田小学去指路岭的东边有几乎少许的人家,因为有水沟横在道路之间,这几户人家便在水沟之上搭了一条独木桥。独木桥随性而起,有直接搭几根樟树木的,还有的用几根破床条绑在一起,两头用石块压着。有一户姓张的人家直接用破旧的房梁横在上面,也成了简易的独木桥。 姓张的户主个头矮,年旬六十,五田渡的人喊他张个矮爹。他的老婆身体有病,他为人极为老实本分,家里孩子又多,家里那是真叫做一贫如洗,没有床,只能用红砖垫着,上面铺一层稻草。家里没吃的了,一日三餐变成两餐,孩子们露出一脸的菜色,可怜巴巴的。附近的人说,张个矮爹是真作孽。他一个人干活养活一家人实属不易,但他有一门绝活,那就是会耕田。他耕过的田整齐匀称,像用熨斗熨过的一样。别看他个子小,但是他很灵活,那么大一头笨重的牛,在他的牛鞭驱使下,拖着狭长的犁铧在田地里拖泥带水地行走着。 父亲每年在春耕之时,都要喊他来耕田,付给他工钱,并包两餐饭吃。清早他吃完早餐后来我家里,直接赶着牛去田里,中午的时候,他一身泥浆地回来,也不去换衣服直接坐到餐桌上吃饭。母亲总会做几个荤菜,有辣椒炒肉,有肉汤,有鳊鱼,他看到菜后,脸上立刻飞扬出欢喜的神色,拿起汤匙直接放到嘴里喝。我看见了,再也不敢去喝肉汤了。母亲不会说什么,任他使劲地吃着。到了晚上,母亲特意多加了一些肉,吃完后,让张个矮爹带着剩余的菜包好后带回家。张个矮爹高高兴兴地赶着牛回家了,他家的狼崽子们可以吃肉了。母亲等他走后,唏嘘地说,他们家里只怕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回肉,真是可怜了那些孩子。 过了几天,张个矮爹又来我家里了,找到我父亲说,赵老师,能不能给点纸我做草纸用。那时,我们尚不知道卫生纸是何物,真像玩笑话里说的,等到我们知道卫生纸可以做上厕所使用,城里人已经用作擦嘴用了。农村里条件好点的,用的是土黄的草纸,虽然粗糙,但比书本纸薄柔软。一般的农家里用的是孩娃儿的书本纸,没有书本纸用的,有人家还会用树叶作为上厕所用。父亲从家里找出一摞废弃的杂志书给他,他也不说声谢谢,转身提着走了。张个矮爹是不识字的,这些书本他根本不会看,而且他们家里识字的人不多,孩子读完小学基本上就算完成学业了。 等到我读初中的时候,一次放学后听见母亲在和父亲说,张个矮爹死了,感冒打摆子,没钱去卖药,一直拖着引发了别的病。母亲说,不知道他们家里怎么办呢,大的孩子还没十八岁了,小的才十来岁,他婆婆还有病,真不知道着家人怎么过。我突然想起张个矮爹还有一门技艺,那就是他会吹唢呐,我曾经看见过他一个站在独木桥边吹着唢呐,唢呐发出悲怆的音调,如同勾连着他的人生。他还会在别人家里过白喜事时,站在送葬的队伍最前头,一个人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吹唢呐,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通过唢呐的铜管发泄出来。我不知道,他的葬礼上是否有人给他吹唢呐呢?又听说没过多久,他老婆去世了,孩子们外出打工去了。 从张个矮爹的家门前经过,那个用捡来的房梁木做成的独木桥,因为没有人用脚去踩,桥身已经垮了,一截直接掉在水沟里。水沟的那头是张个矮爹的家,家里已经没有人居住了,半边的土砖墙垮塌下来,门前长出了绿苔。张个矮爹的离去,一个健全的家随之离去。孩子们会不会再回来,谜一样地像独木桥撮起的木桩,成为了无法预料的事情。 每个人的人生都要经历大大小小的独木桥,迈过去了,桥成为脚下顺坦之物,反而会让人更加坚定从容。倘使没有迈过去,跌进水里,当做一次教训,再次爬起来,提醒自己小心点过去,晃晃悠悠的独木桥也是一道风景。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赵宇,湖南华容人,湖南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水纹上的梦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