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人,他少年求学,文采飞扬;中年历事,坐断东南;晚年潦倒,名满天下;死而不朽,横亘古今;他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婚姻,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牢狱,八试不中,九番自杀,十堪嗟叹! 郑板桥见了他的画,高呼“愿为青藤门下走狗”,郑不仅嘴里喊,还特意刻了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画到哪儿就盖到哪里。 三百年后,齐白石成了一代大师,对他也是膜拜得不行,愿为其门下跟班:“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他就是集书画家、文学家、戏曲家以及军事家于一体、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才子”的徐渭。 明末复古主义运动健将袁宏道为徐渭刊布文集并立传,因此徐渭之名更显后世,民间关于徐文长的传说更多。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写徐文长的傲气,抑或写其悲愤,都不仅仅是叙述徐的奇人奇事,而是概叹于当时许许多多失意者的共同遭际了。“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苦先生者也”,这是袁宏道为徐渭写传的真实感情流露。清·林云铭评说,“以'奇’字作骨,而重惜其不得志。” 袁宏道在《徐文长传》中如是说: 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译文:我年轻时经过家乡的店铺,看见有北杂剧《四声猿》。意趣和气概豪放旷达,与近年来书生所编写的传奇大不相同,署名为“天池生”,怀疑它是元代人的作品。后来到越地去,看见人家单张的书幅上有署款“田水月”的,笔法刚劲有力,一种郁结在胸中的不平之气,透露于字画中,仿佛可见。心中十分惊讶,却不知道田水月是谁。】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zhì),恶楮(chǔ)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因以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文长传》。 【译文:一天晚上,我坐在陶周望家楼上,随意抽阅架上陈放的书,得《阙编》诗集一函。纸张装订都很差,刷板墨质低劣,字迹模糊不清。我略凑近灯前阅读,看了没几首,不由得惊喜欢跃,连忙叫周望,问他:“《阙编》是谁作的?是今人还是古人?”陶周望说:“这是我同乡前辈徐文长先生的诗集。”我们俩跳起来,聚在灯影下,诵读一阵,再叫绝一番,叫绝一番,又诵读一阵,睡着的佣人们都被惊醒了。想不到我活了三十年,今天才得知海内有徐文长先生,真是相见恨晚啊!为此,我把从浙江那里打听来有关于先生的生平,略为编排,写成了这篇《徐文长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jī),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 【译文:徐渭,字文长,是山阴生员,名声很大,薛公蕙作浙江试官时,很是赏识他的才华,认为他是国家的栋梁之才。然而他命途多舛,屡屡落第。中丞胡公宗宪听说后,聘他作幕僚。文长每次参见胡公,总是葛布长衫,头戴乌巾,侃侃而谈天下大事,胡公听后十分赞赏。当时胡公统率着军队,威镇东南,部下将士在他面前,总是跪下回话,不敢仰视。而文长一介书生对胡公的态度却很高傲,好事者把他比作刘真长、杜少陵一样的人物。恰逢胡公猎得一头白鹿,以为祥瑞,嘱托文长写贺表,表文呈上后,世宗皇帝很满意。胡公因此更加器重文长,所有疏奏计簿都交他办理。文长自信才能过人,谋略出众,谈论军情往往切中肯綮。他觉得世间的事物没有合乎他的心意,然而却总是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niè),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chēn)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摸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 【译文:文长在官场不得意,于是就放浪形骸,纵情山水,走遍了齐鲁燕赵等地,又饱览了塞外大漠。他所见的山峦起伏、海浪壁立、胡沙满天和雷声震天的景象,风雨交加、树木倒伏、幽谷闹市、奇人异士、珍稀鱼鸟,一切令人惊讶的情状,他都一一化入了诗中。他胸中郁结着强烈的抗争精神和报国无门的悲凉,所以他的诗,嬉笑怒骂,如水奔流出峡谷,如春芽破土,像寡妇深夜的哭声,像逆旅行客迎寒启程。虽然他诗作的格调,有时不很高明,但是匠心独运,有王者之气。不是那种像以色事人的女子一般媚俗的诗作所能赶得上的。徐文长在文章写作上有真知灼见,他的文章气势沉着法度精严,他不压抑自己的才能,也不无节制地议论以致打破了文章的思路,真是韩愈、曾巩一流的文章家。徐文长志趣高雅,不与时俗苟合,当时的所谓文坛领袖,他也都加以抨击,所以他的文字只局限在浙江一带,令人为之悲哀!文长喜好书法,用笔奔放有如作诗,在苍劲豪迈中又使妩媚的姿态跃然纸上,正是欧阳公所谓的“美人迟暮”,另具韵味。他还善作花鸟画,也都超逸有情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译文:后来,文长因疑忌杀了他的继室妻子,被判死罪。太史张元汴极力营救,才得以出狱。徐文长晚年更加愤世嫉俗,装疯卖傻,达官贵人登门拜访,常常拒而不见。时常带着钱到酒店,叫下人一起喝酒。有时拿斧头砍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破碎,用手揉搓碎骨咔咔有声。还曾用尖利的锥子锥入自己双耳,一寸多深,竟然没死。周望说文长的诗文到晚年愈加奇崛,没有刻本,诗稿都藏在家中。我有在浙江做官的同年,曾委托他们抄录文长的诗文,至今没有得到。我所见到的,只有《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而今徐文长竟因不合于时,抱恨长终。】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líng)圄(yǔ)。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 【译文:石公说:“先生的命途多艰,致使他激愤疯狂,狂病发作,又被抓入狱。古今文人的牢骚和苦难,没有超过先生的了。尽管如此,仍有胡公这样百年难遇的豪杰、世宗这样英明的君主赏识他。在胡公幕府中受到特殊礼遇,这是胡公对先生的赏识;上奏表文博得皇帝的欢心,表明皇帝也赏识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身份未能显贵。先生诗文的崛起,一扫近代文坛荒秽之气,百世之后,自会定论,怎么说他生不逢时呢?”】 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译文:梅客生曾经写信给我说:“徐文长是我的老朋友,他的怪病比本人更要怪,而他的人又比他的诗更要奇。”我则认为徐文长没有一处不奇怪的。正因为没有一处不奇怪,这也就注定他到了哪里都不能得志。可悲啊!】 徐渭曾向人说:“吾书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就是他认为自己最不成才的一项技能,也让后世几百年的大师们望尘莫及。张岱评价徐渭画作:“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晚年闲居的日子,徐渭丝毫没有“东南第一军师”的风采。他披头散发、破衣烂衫,住在几间破房子里。他自己还写了一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1593年,徐渭贫病交加,最后在自己那几间破屋中离开了人世。他死前,身边唯有一只大黄狗与之相伴,身下是杂乱无章的稻草,床上连一床席子都没有。徐渭这一生,可谓是极其失败。他为自己写了一首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45岁时在《自为墓志铭》中记述了自己坎坷不遇的生活境况,并自述其志,是一篇富有特色的自传。 山阴徐渭者,少知慕古文词,及长益力。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叩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měi)袒(tǎn)裼(xī)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 【译文:山阴人徐渭,小时候就知道爱好古代的文辞,等长大了更下功夫。后来爱好道学,去跟长沙季先生研讨王阳明的学说,认为理学与禅学有类似的地方,又去学习禅学。时间长了人们对他的学问有所赞许。然而文学与理学,都没有学到家。他贫贼、懒散而又梗直,所以怕与显贵交接,看来好像做慢;跟大家一起时难免敞衣露体,又好像玩世不恭,人们对他多有不满。然而傲慢与玩世不恭,也都没有反映出他的实情。】 生九岁,已能习为干干(gān)禄文字,旷弃者十余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bài)小,妄意穷极。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故今齿垂四十五矣,藉于学宫者二十有六年,食于二十人中者十有三年,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人且争笑之,而己不为动。洋洋居穷巷,僦(jiù)数椽(chuán)、储瓶粟(sù)者十年。 【译文:九岁时,已经能熟练地写作应试求官的文章,荒废十多年。到了悔悟向学时,又有志于迁远不切实际的学问,力求博通综贯,拿了各种经书史书诸子百家,虽然琐屑到很小的问题,也愚妄地想要钻研透彻。每一动念就废寝忘食,看书时就把各种图书放满在坐席上。所以现在年纪四十五岁了,列名在学官已经二十六年,补为廪生也已经十三年,而八次参加乡试却一次也没有成功。人们则争着讥笑他,而他自己并不为之动心,怡然地住在陋巷里,租几间房,存少许粮,就这样度过了十年。】 一旦为少保胡公罗致幕府,典文章,数赴而数辞,投笔出门。使折简以招,卧不起,人争愚而危之,而己深以为安。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人争荣而安之,而己深以为危。至是忽自觅死,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 【译文:一朝被少保胡公招纳进幕府,替他写文章,几次前往几次辞职。放下笔离去,胡公又写信来请,他却躺着不起来,人们纷纷认为他既愚又危险,而他自己则安之若素。后来胡公更加放下架子以礼相待,如同自己是平民百姓一般。他于是留在胡公幕府连任两届幕僚。胡公送他的银两数以百计,吃美食住豪宅,人们纷纷认为他荣华而平安,而他自己却深感危险。到此时忽然自己要寻死。人们说徐渭不过是个文士,而且操守高洁,可以不死。殊不知古代文士因为入了幕府操守高洁却终不免受死的多得很了。至于徐渭则是自己寻死,比起被人杀死来又如何呢?】 渭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缚;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故其死也,亲莫制,友莫解焉。尤不善治生,死之日无以葬,独余书数千卷,浮磬(pán)二,研、剑、图画数,其所著诗文若干篇而已。剑、画先托市于乡人某,遗命促之,以资葬;著稿先为友人某持去。 【译文:徐渭的为人,掂量事情对于大义没有什么关涉时,往往疏狂放纵,不受儒家礼教的束缚;而一涉及到有违大义,关系到人的耻辱,到区别污秽与廉洁的关头,即使掉脑袋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他的死,亲人不能制止,友人不能解救。他最不善于治理生计,死的时候甚至无从安葬,只留下几千卷书、两个浮磬、砚台、剑、几幅图画,他写的若干篇诗文而已。剑和画已托付给一位同乡去出售,留言催他快办,用来作为丧葬费用。写的文稿早些时候已被一位朋友拿走。】 渭尝曰:“余读旁书,自谓别有得于《首楞严》、庄周、列御寇;若黄帝《素问》诸编,傥假以岁月,更用绎(yì)䌷(chōu),当尽斥诸注者缪戾,摽(piāo)其旨以示后人。而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将以此岁婚子妇,遂以母养付之,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物外,而今已矣。渭有过不肯淹,有不知耻以为知,斯言盖不妄者。 【译文:徐渭曾说:我读经籍之外的书,自以为对《首楞严经》《庄子》《列子》及黄帝《素问》诸书独具心得,倘有更多时间,再加细读深研,要驳正各注家的错谬乖违,揭明其中的旨意来昭示后人。而对《素问》一书的见解,特别自信,以为精深独到。原打算近年给儿子完婚,把奉养母亲的责任交付给他,从此能去遍游名山,救活僵仆将死的人,逃于世俗事物之外,但这些愿望如今都完结了。徐渭有了过失,不肯掩饰;有不知道的东西,耻于装出知道的样子。这话大致是不假的。】 初字文清,改文长。生正德辛巳二月四日,夔(kuí)州府同知讳鏓(cōng)庶子也。生百日而公卒,养于嫡母苗宜人者十有四年。而夫人卒,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为嘉靖庚子始籍于学,试于乡,蹶。赘于潘,妇翁薄也,地属广阳江。随之客岭外者二年。归又二年,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学。又十年冬,客于幕,凡五年罢。又四年而死,为嘉靖乙丑某月日,男子二:潘出,曰枚;继出,曰杜,才四岁。其祖系散见先公大人志中,不书。葬之所为山阴木栅,其日月不知也,亦不书。铭曰: 【译文:徐渭起初取字文清,后来改为文长,生于正德辛巳这年的二月四日,是夔州同知徐鏓偏房生的。生下百天父亲去世,由嫡母苗宜人收养了十四年,夫人也去世了。又投靠长兄徐淮过了六年。从嘉靖庚子那年开始列名学宫。参加乡试,却失败了。入赘到了潘家,岳丈官任主簿,任所在广东阳江,跟他在岭外客居了两年。回来又过两年,长兄去世。冬天打了一场官司,丢光了祖产。又过了一年的冬天,妻子潘氏去世。第二年秋天,迁出来另租住房,开始设立私学。又过了十年的冬天,做了幕僚,共五年才结束。又过了四年而死,正值嘉靖乙丑年某月某日。有两个儿子:潘氏生的叫徐枚,继室生的叫徐杜,才四岁。祖上的世系散见于老辈的墓志,这里就不写了。安葬的地方是山阴木栅山,安葬的时间不知道,也不写了。铭辞说:】 杼(zhù)全婴,疾完亮,可以无死,死伤谅;兢系固,允收邕,可以无生,生何凭?畏溺而投早嗤渭,即髡而刺迟怜融。孔微服,箕(jī)佯狂。三复《烝民》,愧彼既明。 【译文:晏婴因为崔杼成全了他的气节,庾亮借生病保全了自己的性命,晏婴、庾亮能够活下去,因为死会损害自己的诚信。班固被种兢逮捕而死,蔡邕被王允下狱而死,班固、蔡邕能够死去,因为活着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害怕淹死而投水,这种行为太早了,人们嘲笑徐渭。受髡刑后才自杀,这样做太晚了,人们都怜悯孔融。孔子更换衣服逃出宋国,箕子装疯保住性命,我徐渭一次次地朗诵《烝民》中的诗句,很惭愧做不到明哲保身啊。】 尽管离真正的死亡还很远,但徐渭却早已嗅到死亡的气息,痛感着死亡的逼迫。当徐渭以赴死的决心为自己撰写墓志铭,在死亡面前交待自己的一生时,思考的重心却更是“生何凭”、死何据。他没有写“忏悔录”,更没有给自己“谀墓”,却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客观态度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一生,超然地将自身作为审视的对象,为生存与死亡寻找着精神依据。 “未知生,焉知死”。徐渭是努力地要知“生”,并且企求着一种经过思考的本真的人生。他从“文”最先获得一种审美化的人生体验,进而“有慕于道”,研究王氏心学,参禅悟道,努力探求生存的真谛。“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他焦虑的心灵,在广阔的精神时空中遨游,探奇历险,巨细不捐,力求穷尽人类精神的无限幽隐。“每一思废寝食”,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茫茫思想之路上的跋涉,超越了悠悠天地,从世俗人生中解脱了出来。所以,他“辄疏纵不为儒缚”,读书别有心得,在艰险的精神求索中有着“自信而深奇”的收获。他是如此重视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与死亡对话时谈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精神历程。看来,徐渭确乎是对”知生”付出了极大努力,并且确乎自有所知的。 然而,知之未必能行之。在那样的时代中,知固不易,行则更难。徐渭被时人目为“狂人”甚至神怪,以至成为许多民间故事的箭垛,原因就在他不仅是从书本上、精神上求得人生之真谛,而且要在自己的生活中实践自己的精神追求。他“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裼似玩”,以“傲”与“玩”来对待权贵、庸众。然而,其卑微的地位,使之“懒且直”,必然要受到众人的非议。“人多病之”“人且争笑之”“人争愚而危之”……总之,是不理解,是嘲笑,是毁谤等等形成的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的精神,更压迫着他的生存空间。尽管他曾“得尽游名山,起僵仆,逃外物”,却仍然逃不出时代的如漆大夜的网罗,而走上“自觅死”的绝路。“知生”的结果,是生活冷酷地宣告他已不适于生存。故而“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他要以自己的死,来宣布这社会本身已不适于生存。通过“生”,他知道了“死”——社会给他这个“操洁”的“狂人”的唯一出路。 “死”,毕竟是艰难的,徐渭这样的杰出文人也尝想努力地求生。他“洋洋居穷巷,僦数椽储瓶粟者十年”,却把”食鱼而居庐”的荣华富贵视为危途,正表明他想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愿望。对世事人生的洞察,当然使他知道生存的技巧,更清楚社会所需要的是何等样人。尽管如此,他却毫不为之所动,并且“一涉义所否,干耻诟,介秽廉,虽断头不可夺”,决不愿苟且偷生,虽然明知死后“亲莫制,友莫解焉”,亦置之度外。 “生存还是死亡”,一方面是从容赴死的决心,一方面是对人生的无限眷恋,两股情感的热流,从相反方向碰撞到了一起,强烈地激荡着作者的心。发而为文章,就形成一种“反讽”的风格。他将自己的那股狂傲野放之气,将自己的悲愤郁怒,将自己的一往深情,统统以一抹淡淡的冷冷的微笑表现出来。他还想写自己独到的“自信而深奇”的见解;他还怀念着“等布衣”相待的胡宗宪;而那些“病之”“笑之”“危之”的力量的时时逼迫,都在死亡面前失却了重量,变得无足轻重。这是一种感觉到了此身已非我有时发出的嘲笑。然而,此时“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巨烈创痛仍然在文章中流露出来,使读者从作者冰冷的微笑后窥见了他那痉挛的灵魂。 对着自择的死亡,徐渭交待着自己一生最值得交待的事。虽然他的身世如此凄苦,他也只是“纯客观”地叙述了一下。他的思绪始终萦绕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在铭文中,他写出了自己思考生死的依据,那就是“死伤谅”?“生何凭”?无论是对“生”,还是对“死”,他都恪守着自己的原则,而无意于“明哲”保身,事实上,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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