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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啸《闲扯儒林》|第四十回:萧云仙广武山赏雪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稻读公社 2024-12-27 发布于浙江


第四十回

话说萧云仙跟随平少保在青枫城立了大功,平少保也是个讲究人,把萧云仙留在了青枫城,给他了个搞基建的肥差。按说这也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不过萧云仙这小伙子明显会错了意,是真的把这基建工作当做事业来做了,在青枫城足足搞了三四年。那做了些啥事情呢?

首先是修城,“周围十里,六座城门,城里又盖了五个衙署。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城外就叫百姓开垦田地”。做完了这些,萧云仙就考虑老百姓的生计问题了:“像这旱地,百姓一遇荒年,就不能收粮食了,须是兴起些水利来。”于是萧云仙,“因动支钱粮,雇齐民夫,萧云仙亲自指点百姓,在田傍开出许多沟渠来。沟间有洫,洫间有遂,开得高高低低,仿佛江南的光景”。但是吧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其他人眼里,这事情就变味了,因为在当时的官场,信奉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上司和同僚不会认为这小伙子能干,而是想这小伙子够狠啊,敛财本事一流了,接下来就看你上不上路,是自己一个人独吞呢,还是大家发财。可惜萧云仙当时根本没这种概念,只顾着干实事,而且干得相当有成就感。“到了成功的时候,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在各处犒劳百姓们。每到一处,萧云仙杀牛宰马,传下号令,把那一方百姓都传齐了”。召集齐了人要干嘛呢?“萧云仙建一坛场,立起先农的牌位来,摆设了牛羊祭礼。萧云仙纱帽补服,自己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木耐在旁赞礼,升香、奠酒,三献、八拜。拜过,又率领众百姓,望着北阀,山呼舞蹈,叩谢皇恩。便叫百姓都团团坐下,萧云仙坐在中间,拔剑割肉,大碗斟酒,欢呼笑乐,痛饮一天”。那我们看小伙子的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吧,还懂得召集百姓们来给皇上表一下忠心,可是吧,小伙子还是太年轻,你这不是在皇城根下搞行为艺术,你在偏远山区搞这个,皇帝老儿可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要靠有人给你去宣传,才有可能上达天听。不过萧云仙也没向皇帝表忠心的热切愿望,吃完了酒,就向众百姓说道:“我和你们众百姓,在此痛饮一天,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皇恩,下托你们众百姓的力,开垦了这许多田地,也是我姓萧的在这里一番。我如今亲自手种一棵柳树,你们众百姓每人也种一棵,或杂些桃花、杏花,亦可记着今日之事。”众百姓这几年可是亲眼看了萧云仙的努力,对萧云仙的提议那是欢声如雷,于是一个个都在大路上栽满了桃树和柳树。几百年后,左宗棠收复新疆,也留下了左公柳这一轶事,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内心都是相通的呀。

就这样,萧云仙和木耐两人,“今日在这一方,明日又在那一方,一连吃了几十日酒,共栽了几万棵柳树”。要搁现在,说不定有人会批评萧云仙公款吃喝了,但青枫城的百姓不这么看,“感激萧云仙的恩德,在城门外公同起盖了一所先农祠。中间供着先农神位,旁边供了萧云仙的长生禄位牌”。不但盖了庙,“又寻一个会画的,在墙上画了一个马,画萧云仙纱帽补服,骑在马上,前面画木耐的像,手里拿着一枝红旗,引着马,做劝农的光景”。而且这可不是手下人拍他马屁,“百姓家男男女女,到朔望的日子,住这庙里来焚香点烛跪拜,非止一日”。可以说是非常受老百姓爱戴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青枫城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就和木耐一起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按说这一景象在古代已经算是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景象了。可是萧云仙不那么想,他跟木耐说道:“你看这般光景,百姓们的日子有的过了,只是这班小孩子,一个个好模好样,也还觉得聪俊,怎得有个先生教他识字便好。”从这点看,萧云仙的格局就真的很大。木耐吧,自从跟了萧云仙,倒真的不是以前那爱好劫道的模样了,对青枫城的情况那是摸的一个透,立刻回答道:“老爷,你不知道么?前日这先农祠住着一个先生,是江南人,而今想是还在这里,老爷何不去和他商议?”萧云仙做事雷厉风行,立刻就打马到祠内会那先生。进去行完礼,萧云仙就问到道:“闻得先生贵处是江南,因甚到这边外地方?请问先生贵姓?”那先生回答道:“贱姓沈,敝处常州。因向年有个亲戚在青枫做生意,所以来看他。不想遭了兵乱,流落在这里五六年,不得回去。近日闻得朝里萧老先生在这里筑城、开水利,所以到这里来看看。老先生尊姓?贵衙门是那里?”萧云仙心里还是有点小得意的,立刻就回答道:“小弟便是萧云仙,在此开水利的。”那先生起身重新行礼,要说还是知识分子会夸人:“老先生便是当今的班定远,晚生不胜敬服。”萧云仙这样文武双全的年轻人,听到素质这么高的马屁,也不由得开心不已,立马做主道:“先生既在这城里,我就是主人,请到我公廨里去住。”于是叫人帮沈先生收拾了行李,叫木耐牵着马,萧云仙携了沈先生的手,一起回府了。到了地方,萧云仙备酒饭款待沈先生,立刻说起要请他教书的话,沈先生也是个爽快人,立刻应允了。萧云仙考虑得周到:“只得先生一位,教不来。”人数不够咋办,扩招呗,“便将带来驻防的二三千多兵内,拣那认得字多的兵选了十个,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书理”。老师培训完成了,就“开了十个学堂,把百姓家略聪明的孩子都养在学堂里读书”,眼看读到两年多了,就由校长沈先生开授提高班了,“就教他做些破题、破承、起讲”。而且还有奖励机制,“但凡做的来,萧云仙就和他分庭抗礼,以示优待,这些人也知道读书是体面事了”。我们这里不提八股文的功过,但萧云仙在这偏远山区搞教育的壮举,倒使我想起了现在的张桂梅校长,萧云仙当然比不了张校长,可张校长是党员呀,萧云仙这样一个古代人,能有这种观念,确实很了不起了。


就这样,萧云仙在青枫城奉献着青春,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见平少保分配的任务办得差不多了,萧云仙就叫木耐带上述职报告,向平少保去汇报了。木耐见到了平少保,平少保问他些情节,估计还是比较满意的,就给了木耐一个连长军衔,叫他复员转业去当个公务员。接下来平少保就把萧云仙的详文上交给兵部和工部去做核算了。这里吧,平少保可能是大意了,也可能是认为萧云仙已经把自己口袋塞满了,没去打招呼,这核算下来就很不好看了。“砖、灰、工匠,共开销银一万九千三百六十两一钱二分一厘五毫。查该地水草附近,烧造砖灰甚便,新集流民,充当工役者甚多,不便听其任意浮开。应请核减银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在于该员名下着追。查该员系四川成都府人,应行文该地方官勒限严比归款可也。奉旨依议”。其实这些屁股没离开过京城的大老爷,和前面那两位说青枫城没水没草的都督一样,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混蛋,可有啥办法呢,位置就在人家屁股下。萧云仙在青枫城辛辛苦苦做的一切,在他们眼里,说不定都是为了坑钱,可能心里还在想吧,这小王八蛋,捞了这么多钱,也不来孝敬一下,老子让你吐出来。萧云仙当初孤身杀贼,潇洒快意,可是进入了体制,早就身不由己,接到公文后,只得打包回家。刚到家,又是个重大打击,父亲萧昊轩已经重病在身,都无法起床了。萧云仙在父亲床前汇报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就跪在父亲床前不肯起来。萧昊轩安慰自己儿子:“这些事你都不曾做错,为甚么不起来?”萧云仙于是又把自己修建青枫城反而导致赔款的事情跟父亲说了,又忏悔道:“儿子不能挣得一丝半粟孝敬父亲,倒要破费了父亲的产业,实在不可自比于人,心里愧恨之极!”萧昊轩也不愧是个好爸爸,洒脱地说道:“这是朝廷功令,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何必气恼?我的产业攒凑拢来,大约还有七千金,你一总呈出,归公便了。”萧云仙见父亲不责怪他,更是难过了,其实现在的孩子不也是这样,有时候自己犯了错,如果大人不责怪反而安慰,孩子自己心里反而更是自责了。萧昊轩病成这样了,萧云仙是衣不解带,伏伺了十余日,但是眼看萧昊轩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萧云仙哭着问:“父亲可有甚么遗言?”萧昊轩很淡定地最后教训了一次儿子:“你这话又呆气了。我在一日,是我的事;我死后,就都是你的事了。总之,为人以忠孝为本,其余都是未事。”说完就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萧云仙见父亲去世了,那是“呼天抢地,尽哀尽礼,治办丧事十分尽心”。闲下来回顾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自己叹息道:“人说'塞翁失马,未知是福是祸’。前日要不为追赔,断断也不能回家,父亲送终的事,也再不能自己亲自办。可见这番回家,也不叫做不幸。”但是呢,赔款的阴云始终罩在萧云仙头上。父亲的葬礼办完,算下来家产都已赔完了,还少三百多两银子,地方官每天逼着萧云仙要钱。幸好天无绝人之路。现任的知府因为辖区出了个盗案,搞得降职离开了。新上任的知府是平少保做巡抚时提拔的心腹,到任后了解到萧云仙是少保的人,自然要帮自己圈子里的人,先替萧云仙虚出了一个完清的结状,再叫他先到平少保那里去想办法。萧云仙父子一生和盗贼过不去,没想到临了被盗贼帮了一次。平少保见了萧云仙,估计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就慰劳了一番,替他出了一角咨文送到兵部去。平少保打招呼果然有用,兵部司官的说法就不一样了:“萧采办理城工一案,无例题补。应请仍于本千总班次,论俸推升守备。俟其得缺之日,带领引见。”

等了半年,部里通知来了,任命萧云仙去做应天府江淮卫的守备,相当江淮卫军分区司令吧,也算是升官了。萧云仙领了任命书出京,走东路来南京。一路到了广武卫地方,正是严冬时分了,萧云仙找了个客店投宿,正半夜里,店家来喊客人们起床,说是木总爷来查房了。萧云仙就和其他都披了衣服坐在铺上。“只见四五个兵打着灯笼,照着那总爷进来,逐名查了”。萧云仙一看,那总爷不是外人,原来就是木耐。木耐总算改了在大冬天出来打劫的习惯,不过大冬天出来半夜三更查房,也算是不忘初心了。两人久别重逢,都十分开心。木耐忙将萧云仙请进衙署,住了一宿。

第二天,萧云仙想继续赶路,木耐就留客了,说眼看就要下雪,不如再住两天,这里有个景区,广武山阮公祠,正好去打个卡,萧云仙也应允了。两人骑着马,备了几样肴馔和一尊酒,就径直来到广武山阮公祠内。现在木耐也算是当地的大领导了,道士很殷勤地迎接他们去VIP包厢,也不敢过来陪。木耐随手开了六扇窗格,外面那风景吧,很有武侠小说的意境,“正对着广武山侧面。看那山上,树木凋败,又被北风吹得凛凛冽冽的光景,天上便飘下雪花来”。这要是出来一个瘸着腿的刀客,一点都不带违和的。萧云仙看了这风景,也很有感触,向着木耐说道:“我两人当日在青枫城的时候,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那时倒也不见得苦楚。如今见了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木耐却想到了当初那两位废物都督,讽刺了一句:“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哩!”两人吃完了酒,萧云仙就起来闲步。这楼右边有一个小阁子,墙上嵌着许多名人题咏,当初我们的宋江哥哥也干过这事,萧云仙都看完了。只是其中一首《广武山怀古》的七言古风,让萧云仙读了又读,读过几遍后不觉凄然泪下。木耐以前学的的抢劫专业,文化课不上心,在旁不解其意。萧云仙把诗后面的作者名字仔细地记了下来,原来这位也是我们的老熟人,就是南京国子监的学霸,武书同学。

第二天,萧云仙辞别了木耐,继续前行,木耐送了好远才告别。萧云仙到任后立刻向当地的手下打听:“你们可晓的这里有一个姓武,名书,号正字的,是个甚么人?”手下人不知道,问领导为什么要找这个人,萧云仙说道:“我在广武卫看见他的诗,急于要会他。”这手下是个会办事的,马上回答道:“既是做诗的人,小的向国子监一问便知了。”萧云仙就叫他马上去办,手下人很会办事,第二天就打听确凿来回复道:“国子监问过来了。门上说,监里有个武相公,叫做武书,是个上斋的监生,就在花牌楼住。”萧云仙很急,吩咐道:“快叫人伺侯,不打执事,我就去拜他。”一见到武书,萧云仙就道:“小弟是一个武夫,新到贵处,仰慕贤人君子。前日在广武山壁上,奉读老先生怀古佳作,所以特来拜谒。”武书遇到知音,也是有点小兴奋的:“小弟那诗,也是一时有感之作,不想有污尊目。”两人坐着聊天,武书问道:“老先生自广武而来,想必自京师部选的了?”萧云仙实话实说:“不瞒老先生,说起来话长。小弟自从青枫城出征之后,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项,方才赔偿清了,照千总推升的例,选在这江淮卫。却喜得会见老先生,凡事要求指教,改日还有事奉商。”武书回答道:“当得领教。”叙谈了一阵,萧云仙先告辞了。

武书送出大门,国子监就有人来报信,说虞博士找他。武书走去见虞博士。虞博士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年兄,令堂旌表的事,部里为报在后面,驳了三回,如今才准了。牌坊银子在司里,年兄可作速领去。”虞博士是真的办事,驳了这么多回还不放弃,但武书似乎已经看清了部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老爷的真面目,已经没有什么兴奋的心情了,谢了虞博士就出来了。第二天,武书就带了帖子去回拜萧云仙。见到知音,武书心情就不一样了:“昨日枉驾后,多慢!拙作过蒙称许,心切不安,还有些拙刻带在这边,还求指教。”把自己的诗集拿出来赠送给萧云仙。萧云仙看了数首,更是赞叹不已。两人吃过饭,萧云仙也拿出一个卷子递与武书,说道:“这是小弟半生事迹,专求老先生大笔,或作一篇文,或作几首诗,以垂不朽。”武书赶忙接过来,放在桌上打开一看,前面写着”西征小纪”四个字。中间三幅图:第一幅是“椅儿山破敌”,第二幅是“青枫取城”,第三幅是“春郊劝农”。每幅下面都有逐细的纪略。其实吧,这时候的萧云仙也不过三十来岁,但已经被现实打击得在写回忆录了。武书看完了,也叹惜道:“飞将军数奇,古今来大概如此。老先生这样功劳,至今还屈在卑位。这做诗的事,小弟自是领教。但老先生这一番汗马的功劳,限于资格,料是不能载入史册的了。须得几位大手笔,撰述一番,各家文集里传留下去,也不埋没了这半生忠悃。”萧云仙连忙说,不用不用,您的诗文就挺好的。武书说了:“这个不然。卷子我且带了回去,这边有几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赞扬忠孝的,若是见了老先生这一番事业,料想乐于题咏的。容小弟将此卷传了去看看。”萧云仙听了,就要求道:“老先生的相知,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谒?”武书就给他列了个名单,虞博士、庄绍光、杜少卿、迟衡山,把住址也写明了。

萧云仙带着这名单,挨个去拜访了一遍,四个人都见了,还去回拜了他。要说吧,这个成就很不容易,虞博士为人忠厚,杜少卿爱交朋友,迟衡山是个老实人,庄绍光当初可是连虞博士第一次来拜访都给吃了碗闭门羹的,现在对萧云仙一见如故,说明萧云仙还是挺优秀的了。

萧云仙正和南京的文学圈子打交道,领导部门派活来了,“随奉粮道文书,押运赴淮”。这是正经公务,萧云仙不敢怠慢,立刻启程。这天到了扬州,扬州那可是个大码头,挤满了船,萧云仙就听到后面船上有人叫道:“萧老先生!怎么在这里?”萧云仙回头一看,不是外人,是当初在青枫城教书的沈先生。两人打完招呼,萧云仙问道:“向在青枫城一别,至今数年。是几时回南来的?”沈先生就说了,幸亏当初萧云仙给他找了个工作,在那里教了两年书,也攒起了一些盘缠,有钱回家了,现在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许配给扬州这里的宋府,就带着女儿过来了。萧云仙立刻恭喜沈先生:“令爱恭喜,少贺。”叫跟随的人封了一两银子,送过来做贺礼,公务紧急,不敢耽搁,就和沈先生告别了。


这先生领着他女儿沈琼枝,先到了宋氏集团的店里,原来这宋家是做盐商的,生意做得挺大的。伙计接到两人,就去通报了宋盐商。那盐商宋为富也不来迎接,只是打发个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沈先生不是个书呆子,听了这话就感觉不对劲了,和女儿商量道道:“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这沈小姐和当时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很有自己的主张,安慰父亲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我们说吧,这位沈小姐沈琼枝,搁现在来讲也是位奇女子,貌似对爱情什么的丝毫没有期待,对她来说,婚姻好像就是个工作,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离职,什么女德啊,贞操啊,从一而终啊都是废话。沈先生到了这地步,反而没主意了,只得听女儿的,沈琼枝“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做好了新娘的打扮,干净利落地拜辞了父亲,上了轿。轿子抬进了宋家大门,门口一点也没有婚礼的样子,只有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抬过来了,直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按当时的习俗,这就是娶姨太太的标准。沈琼枝听见这话,置之不理,自己下了轿,径直走到大厅上坐下,然后大声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地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那些老妈子同家人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姑娘,都吓了一跳,赶快跟老板报信去。那宋老板倒是真的在忙业务,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又是理亏又是生气,就红着脸放起狠话来:“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但是吧,沈琼枝这话杀伤力实在很大,宋老板也不敢当面去辩论,只好先来个缓兵之计,吩咐一个丫鬟去跟沈琼枝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所以我们说吧,沈琼枝毕竟年轻,还是不知道这社会上的无耻之徒有多么没下限,现在来到了宋家,就已经身陷虎穴了,失去了主动权,心想着:“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毕竟年轻人胆大,干脆便跟着丫头走到厅背后左边,有钱人家的装修倒是确实不一般,“一个小圭门里进去,三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的山子。沿着那山石走到左边一条小巷,串入一个花园内。竹树交加,亭台轩敞,一个极宽的金鱼池,池子旁边,都是株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到廊尽头处,一个小小月洞,四扇金漆门。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沈琼枝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其实这里我们看吧,吴敬梓老先生习惯用两个人物来对比,这里的沈琼枝跟前面的萧云仙都是颇为相像,年纪轻轻,身入敌营却毫不畏惧,只是萧云仙毕竟武艺高强,还有家传弹弓绝技,因此能孤身击毙匪酋赵大,而沈琼枝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道该如何逃离虎穴。这宋府虽然富丽堂皇,那危险可不亚于赵大经营的匪窝。那丫鬓毫无girl help girl的觉悟,回去就向宋老板打小报告:“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只是样子觉得惫赖,不是个好惹的。”

过了一宿,宋老板也想好了对策,先对付沈先生,就叫管家拿五百两银子给沈先生,叫他把姑娘留下,自己回去吧,沈先生听了这话就知道不妙了,说道:“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读书人嘛,还想着付诸法律,立刻走到江都县去告状了。江都县的知县看了状子,很生气:“沈大年既是常州贡生,也是衣冠中人物,怎么肯把女儿与人做妾?盐商豪横一至于此!”就就接收了这状子。宋氏集团知道了这事,也不慌,钱能通神,何况区区县令,银子一到位,第二天判决就出来了:“沈大年既系将女琼枝许配宋为富为正室,何至自行私送上门?显系做妾可知。架词混渎,不准。”沈先生还想申请二申呢,知县大怒,这是明代,你当你穿越人士啊,还二审!直接说他是个刁健讼棍,派人把沈先生押解回常州去了。沈琼枝在宋家又过了几天,见没什么动静,知道出事了,心想:“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我们说小姑娘社会经验不是很足,但反应真的很敏锐。她是个实干派,“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这行动能力真的很厉害,要知道,刚来的时候,那些丫鬟可是监视着她,随时给盐商打小报告的,这几天,就被她买通了。而且她不但把房间里的首饰金银打包了,还带走了七条裙子,那在古代,衣服可是硬通货,小姑娘准备是十分充足了。这事吧,让我想起鲁智深在桃花山卷了李忠周通的金银酒器跑路的事情,有人说鲁智深是大英雄大丈夫啊,为什么要偷酒器,要偷跑,金圣叹就说了,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沈琼枝这事也这样,本来就是盐商不怀好意,沈琼枝这么做也无非是以牙还牙罢了。清晨,沈琼枝就出了钞关门跑上了船。上船后,沈琼枝就考虑未来的事情了:“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细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小姑娘说干就干,主意打定,到仪征就换了江船,一直往南京来。我们说吧,什么叫女权,这样的有魄力有能力的妹子就是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要知道沈琼枝后面有什么遭遇,我们下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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