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童时读庾信《哀江南赋序》云……深有感于其言。后稍长偶读宋贤《涑水记闻》及《老学庵笔记》二书,遂欲取为模楷,从事著述。 《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寒柳》 弟居清华两年之经验,则教书与著书,两者殊难并行……至于所授之课,如自己十分有把握者,则重说一番,如演放留声机器,甚觉无兴趣;如新发现之材料,则尚多阙疑之处,对人高谈阔论,亦于心不安。且须片段预备功夫,无专治一事一气呵成之乐。 1929年6月21日致傅斯年、罗家伦函,《五四飞鸿》 ![]() 弟廿年来所拟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遗失。中有《蒙古源流注》,系依据其蒙满文诸本,并参稽其所出之西藏原书《四库提要》所谓“咖喇卜经”等者,考订其得失。与沈乙庵书大异。后闻伯希和在库伦获《元秘史》元本,故欲俟其刊布,再有所增删。用力虽勤而原书价值颇不高,今稿既失去,亦不复谈论此事矣。 又有《世说新书[语]注》,主旨在考释魏晋清谈及纠补刘注之疏失。 又有《五代史记注》,其体裁与彭、刘旧注不同,宗趣亦别,意在考释永叔议论之根据,北宋思想史之一片断也。 又凡佛教经典之存于梵文者,与藏译及中译合校,凡译匠之得失,元本之为何(今梵本亦非尽善本,有不及译本所依据者。又其所据之本,亦有与今不同者。其异同得失,皆略能窥知)列于校记。今虽失去,将来必有为之者。又钢和泰逝后,弟复苦其繁琐,亦不敢涉及此事。但有巴利文《长老尼诗偈》一部,中文无全译本,间散见于《阿含经》。钢君不甚精巴利文,在北平时未与详校。弟前居柏林时,从德名家受读,颇喜妇人入道之时[诗?],哀而不怨,深契《诗经》之旨。然俱是西历纪元前作品,尤为可贵。欲集中文旧译并补译及解释其诗,亦俱失去。 所余者仅不经意之石印《旧唐书》及《通典》二种,置于别筐,故幸存。于书眉之上,略有批注。前岁在昆明,即依《通典》批注,草成《隋唐制度渊源论》,已付商务书馆刊印。……去岁居港,又取《旧唐书》上之批注,草成《唐代政治史》一书。此次冒险携出,急欲写清付印。盖中年精力殚竭,绝无成效,所余不经意之剩余一种,若复不及身写成(弟字太潦草,非亲写不可),则后悔莫及。敝帚自珍,固未免可笑。而文字结习与生俱来,必欲于未死之前稍留一二痕迹以自作纪念者也…… (按:此信收入三联初版多讹字,今据2015年三版录文。) 1942年9月23日致刘永济函,《书信集》 (附) ……去年安南华侨彭禹铭君来,言其家住西贡,曾在海防搜买旧书,得到弟当年遗失之《新五代史》批注本两册。现因不能寄出,故尚在其家。弟当日取欧史与《六一居士集》及《续资治通鉴长编》互勘,李书未注,卷帙又繁,故未随身携带。《六一居士集》及《集古录》,乃用万有文库小本,所注颇多。彭君未收到此书。……当日两书箱中中文及古代东方文书籍及拓本、照片几全部丧失。 1955年6月1日致蒋天枢函,《书信集》 旧草《名教自然同异考》,其文甚繁,兹不备引,惟取袁宏《后汉纪》一书之论文关于名教自然相同之说,移写数节于下以见例…… 《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初编》 记得先生初抵成都时,曾提及《元史》一书之事。先生这样说过:“二三十年代中,我刚从国外回国,专心致志于元史,用力最勤。我的《元史》一书,并不是一部很好板本的书。我读过好几遍,每有一点心得,就批于书眉,蝇头细楷,密密麻麻,丹铅殆遍。可惜卢沟桥事变起,我携之南迁。谁知批过好几遍的这部书,托运至重庆附近时,竟毁于兵荒马乱、炮火空炸之中。我今老矣,无暇重温旧业,只好期诸后贤了!”先生言此,犹有余痛。 王锺翰《陈寅恪先生杂忆》,《追忆》 师又拟为满州[洲]《艺文志》。此亦《清史》之一重要部分,师固深于蒙藏文者。 陈守实《记梁启超、陈寅恪诸师事》,《追忆》 寅恪自惟学识本至浅陋,年来复遭际艰危,仓皇转徙,往日读史笔记及鸠集之资料等悉已散失,然今以随顺世缘故,不能不有所撰述,乃勉强于忧患疾病之中,姑就一时理解记忆之所及,草率写成此书。命之曰稿者,所以见不敢视为定本及不得已而著书之意云尔。 《隋唐》八 寅恪先生在堂上说过的话,还有几句记忆犹新:“我作的三本书:《略论稿》《述论稿》《笺证稿》,都叫稿,就是准备以后还要改。”对自己的精神产品,精益求精,按严格的意义并未“打上句号”。 蔡鸿生《“颂红妆”颂》,《追忆》 至旧稿须补正之处颇多,新添之意见及材料亦非自己动手不能满意。若旧稿未及整理而盖棺之期已到,则只好听诸后人而已。总之,卖驴之券倚马之文,固非烛武之才师丹之岁所敢效法者。 1962年3月30日致中华局上海编辑所函,高克勤《〈陈寅恪文集〉出版述略》 寅恪讲授清华,适课唐史,亦诠次旧籍,写成短篇。其所徵引,不出习见之书。……极知浅陋简略,无当于著述之旨。然此文本意,仅在备讲堂之遗忘,资同学之商榷。间有臆测之说,固未可信为定论,尤不敢自矜有所创获。傥承博洽君子,不以为不可教诲而教诲之,实所深幸焉! 《李唐氏族之推测》,《二编》 因弟“十年所作,一字无存”。并非欲留以传世,实因授课时无旧作,而所批注之书籍又已失散,故感觉不便也。 1939年2月9日致傅斯年函,《书信集》 又兄去年借与弟所作《集刊》(按:《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中论文数种,现尚需用,不能奉还。又,府兵制一文已在其上改写,加入弟近作文中,俟将来再奉还单行本。实则此种随顺世缘应酬之作,弟本人尚不欲敝帚自珍,想兄更无所惜也。 1940年6月8日致陈述函,《书信集》 弟平生述作皆出于不得〔已〕,故自己不留稿,亦不欲他人留之。此非谦词,乃是实话。所谓需用者,亦不过欲借之略加修改,以供应酬耳,并非真著书也。 1940年6月13日致陈述函,《书信集》 ……像寅恪师这样伟大的学人常常对他的学生说:“我从不珍视我写的论文。”其实他写的论文才是真正值得世人珍视呢! 许世瑛《敬悼陈寅恪老师》,《追忆》《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然传播中外,议论纷纭。因而发见新材料,有为前所未知者,自应补正。兹辑为一编,附载简末,亦可别行。至于原文,悉仍其旧,不复改易,盖以存著作之初旨也。 《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寒柳》 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获睹钱遵王曾所注牧斋诗集,大好之,遂匆匆读诵一过,然实未能详绎也。是后钱氏遗著尽出,虽几悉读之,然游学四方,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故虽曾读之,亦未深有所赏会也。丁丑岁卢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稍愈之后,披览报纸广告,见有鬻旧书者,驱车往观。鬻书主人出所藏书,实皆劣陋之本,无一可购者。当时主人接待殷勤,殊难酬其意,乃询之曰:此诸书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踌躇良久,应曰:曩岁旅居常熟白茆港钱氏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今尚在囊中,愿以此豆奉赠。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借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岁忽忽二十年,虽藏置箧笥,亦若存若亡,不复省视。然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借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也。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似之处。岂意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禀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尚论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诚太不自量矣。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牧斋事迹具载明清两朝国史及私家著述,固有阙误,然尚多可考。至于河东君本末,则不仅散在明清间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违碍书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见。即诸家诗文笔记之有关河东君,而不在禁毁书籍之内者,亦大抵简略错误,剿袭雷同。纵使出于同时作者,亦多有意讳饰诋诬,更加以后代人无知之虚妄揣测,故世所传河东君之事迹,多非真实,殊有待发之覆。……寅恪以衰废余年,钩索沉隐,延历岁时,久未能就,观下列诸诗,可以见暮齿著书之难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缘》之例,非仿《花月痕》之体也。 《别传》第一章 (附) 寅恪昔岁旅居昆明,偶因购得常熟白泖港旧日钱氏山庄之红豆一粒,遂发愿释证钱柳因缘诗。前于第一章已述之。所可怪者,购得此豆之同时,有客持其新得湘乡袭侯曾劼刚纪泽手札一纸相示,其书乃致当日某知县者。内容略谓,顷有名流数人来言,县中有驱逐流妓之令,欲托代为缓颊云云。……今属笔至此,忽忆及之,以情事颇相类似,故附记于此,以博读者一笑。 《别传》第四章 红豆虽生南国,其开花之距离与气候有关。寅恪昔年教学桂林良丰广西大学,宿舍适在红豆树下。其开花之距离为七年,而所结之实,较第一章所言摘诸常熟红豆庄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钱氏故园中之红豆犹存旧箧,虽不足为植物分类学之标本,亦可视为文学上之珍品也。 《别传》第五章 寅恪壮不如人,老更健忘,复以闭门造车之学不希强合于当世。近数年来仅为诸生讲释唐诗,聊用此糊口。所研者大抵为明清间人诗词及地方志乘之书,而旧时所授之课,即尊著所论之范围,其材料日益疏远,故恐详绎大著之后,亦止有叹赏而不能有所质疑承教也。 1955年9月19日致唐长孺函,《书信集》 弟近年仍从事著述,然已捐弃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为一游戏试验(明清间诗词,及方志笔记等)。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 1957年2月6日致刘铭恕函,《书信集》 寅恪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补遵王原注之缺也。但今上距钱柳作诗时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毁亡佚,虽欲详究,恐终多讹脱。若又不及今日为之,则后来之难,或有更甚于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类著作之不能完善,而不得不仍勉力为之也。 《别传》第一章 此诗取材博奥,非俭腹小生,翻检类书,寻求故实者,所能尽解,自不待言。所最难通者,即此诗作者本人及为此诗而作之人,两方复杂针对之心理,并崇祯十三年仲冬至次年孟春三数月间,两人行事曲折之经过,推寻冥想于三百年史籍残毁之后,谓可悉得其真相,不少差误,则烛武壮不如人,师丹老而健忘,诚哉!仆病未能也。……所注意之处,则在钱柳二人当日之行踪所至及用意所在。搜取材料,反复推寻,钩沉索隐,发见真相。然究竟能否达到释证此诗目的十分之一二,则殊不敢自信,深愿当世博识通人,有以垂教之也。 《别传》第四章 ……斯则牧斋诡托之辞,非其实情也。至若同时诸人之记载,以门户恩怨之故,所言亦未可尽据以定是非。今就能见及之资料,互相参校,求一最可能之真实,然殊不敢自信也。 《别传》第五章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 《别传》第三章 ……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柳心爱陈子龙,即其嫁牧翁,亦终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赞助光复之活动,不仅其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也。……总之,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借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流之行事…… 吴宓日记1961年9月1日 又拙著(按:指《柳如是别传》初稿)中故意杂用名、字、别号。人名如钱谦益、受之、牧斋、东涧、聚沙居士等。地名有时用虞山,有时用常熟等,前后不同,以免重复,且可增加文字之美观。 1962年5月14日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函,高克勤《〈陈寅恪文集〉出版述略》 陈师的考证极精,但又绝非烦琐考证,所考问题,都是小中见大,牵涉到重大社会、文化、政治、经济方面的问题。陈师常说,他最欣赏法国学者写文章的风格,证据够用了,就不多举了,不多啰嗦。英国人的文章也不错。他最厌烦繁复冗长、堆砌材料的文章。陈师掌握的史料虽极丰富,但为文绝不广征博引以自炫,而只引用最必要的材料,因此行文十分简洁。 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追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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