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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上老妖||命绝云雀

 西宁的表情 2025-01-03 发布于青海

命绝云雀

扎克是校长。他的学校叫央曲民族中学。管着130多个教职工和1500多名学生。

上午,扎克参加了一个会议,会上讨论实施绩效工资的事情,争论激烈,好多事情上都意见不一致,到了饭点就不得不散会。他没有吃饭,独自开车到泽曲河畔,熄火,呆呆地看着河对岸的草原。五月了,还下着雨夹雪。一只云雀落在引擎盖上,一动不动地观望着什么。

“黎贵书记,你好好查查泽曲民族中学,查查扎克校长有没有违纪违法!连我这个县长叫他,他都敢迟到!简直无组织无纪律!”这是两年前,管县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后,对纪委书记说的。当天下午,纪委就入住学校,从学校财务账开始查起,到谈话师生和家长,查了个底朝天。

“校长吧!我是管县长,有个孩子想到你们学校复读,你接待一下!”

“您好!县长,招生工作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已经满了,没有座位了……”
“什么就已经满了,还招生工作已经结束了!你什么态度!啊!这个学生你必须招!”
“县长!真的招不了,县长……”
“嘟嘟…”
扎克陷入了沉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给管县长解释的思路来。手机又响起。屏幕显示的是“华局长”。
“扎克,你咋就这么不开窍呢!连管县长都得罪了。让你方便方便进一个学生就那么难吗?再别说了……”
“华局长,教室里真的坐不下了,没有办法呀,真的没办法。再说了,我们昨天刚冻结了招生工作,文件已经发下去了,好多学生都想挤进来,都观望着哪,一旦开口就没法收拾…”
“别说了,不就一个学生嘛,咋就坐不下。你这个校长还想不想干了!管县长的面子你得兜着,你以为你是谁呀!”
“我不是不想干,是我干不了啦。那么多人看着哪,口子一开,我怎么解释?”
“不用解释,让县长说的这个学生进来就行了,不用管那么多。”
“学校的红头文件都已经发下去,朝令夕改的,这以后我还怎么工作?”
“这些你都不用管,你咋就这么笨呢?这可是好机会,别人盼都盼不来的,能在县长面前露个脸,比什么都重要…”
“局长,真的进不了!管县长那儿我去解释!”
扎克关掉了手机,从桌子上拿起那份冻结学校招生工作的文件,直接去管县长办公室。路上,手机一直在响,才副局长、扎副局长都打过来了,一个局里的主任也打过来了。
扎克开进县委院子后停好车,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轻轻敲门。门开了,局长、副局长们都在,还有位领导,他不认识。没有人让他坐,他弓着腰走近管县长的办公桌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对管县长说:“县长,这是我们冻结招生的文件!”

管县长的眼光瞟了他一眼后,再没回到他身上来,好像他根本不存在。对那位不认识的领导说了要查他的事情。纪委进入学校后,一直查到扎克的前任校长时学校教师代表大会决定的教职工迟到早退旷课罚款制度方才罢休,责问扎克为什么会制定并执行这样的制度。并要扎克做书面检查,扎克写检查,写了一遍又一遍,但就是通不过,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哪了。无奈,把前任校长时的规章制度写成是自己制定的规章制度,才勉强通过,最后在局长出席的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作了检讨。听说本来是想通报的,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通报。那位学生最终还是坐到高三(1)班最前排的中间位置。想挤进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们说“扎克是个无耻的癞皮狗!”“扎克是个无耻的癞皮狗”很快在央曲县传开。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上午,扎克敲响了华局长的办公室门。华局长见扎克进来,说“你干么来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华局长,你看看这个,这是我的辞职信。求求你了,这个校长,真的不适合,把我免了。”
“你这是撂挑子吗?你想干啥?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撂挑子不干,扎克同志,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求求你了,我真的不会干,总给你惹事,再说了,我自己也不喜欢当校长,也不适合当校长,我还是当个老师,上课就可以,我保证,只要把校长免掉,我加倍努力。”
“你是故意让管县长难看,社会上说管县长因硬往学校里塞人,还故意刁难你,这些也都是你说的吧!你这时候辞职不就是做给管县长看的吗?”因为华局长音声越来越大,引来了才、扎两位副局长。三位局长轮番给扎克上课。扎克败下阵来,灰溜溜地回了学校。
那天是扎克情绪低落,黯然销魂的一天。他想学好友哲耿喝酒消愁,在校门口马路对面的商铺里买一瓶酒喝,没喝过酒,所以不会喝酒,也不知道买什么酒好,就记得春节的时候,亲戚朋友们相互拜年的酒是西凤酒。就买了一瓶,还买了一包烟,生怕被师生看见,让商铺装进纸盒子,偷偷摸摸地带进了办公室。
看了一下手机,已经6点30了。撕开包装,取出瓶子,拧开盖子,倒进保温杯盖子,仰头灌下去。呛出了眼泪,还有鼻涕。他怎么也想不到,哲耿痴迷的透明液体竟然这么难以下咽,受不了。不知怎么地,眼泪禁不住往外流,趴在桌子上抽搐了起来。
想到这里,扎克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拍响了喇叭,惊吓的云雀拍打着翅膀挣扎着从引擎盖上滑落下去。这一幕,刚好被从两年前回到现在的扎克看见了。他心想,这小鸟怎么飞不起来呢?它怎么啦?下车查看,小鸟从右前轮前张开嘴巴扑棱着飞到两三米的地方,就飞不动了,看来伤得不轻。走进,抓起。小鸟十分恐惧。
河那边一群人一手拎着编织袋,一手握着一长柄勺,每走几步就用勺子往地上丢着什么。
他把小鸟捧着,放在操控台上,小鸟颤颤栗栗地不再拍打翅膀了。是受到惊吓的缘故还是什么原因,小鸟死了。看着小鸟的尸体。他应该是想到了凌云翱翔,鸣声如丝绸,如阳光的云雀正在退出草原。他更加的萎靡不振,更加沮丧。
下午开会时间临近,扎克启动了车子。
会议室里很安静,耿桑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埋头看书,完全没有察觉到扎克进来。耿桑因特邀参加会议得,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他,领导讨厌他,但有时候又需要他,他总会说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建议来。扎克蹑手蹑脚地走近耿桑,在旁边坐下来,看他完全沉浸到书本里的样子。心里想,这家伙竟然用一本书把工作之余的时间打发掉,走进书里竟然有人进来坐到旁边都觉察不到。怪不得总会说出些奇辩怪论。他不想就这么坐着,就碰了一下耿桑的肩膀。耿桑转身回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扎克坐在了旁边。惊讶道:
“时间到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快了吧,我刚进来呀,你看书真专注!”
“你俩早呗!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大家还在楼下看雪花,说笑呢!”确生一进门就嚷嚷起来。
“哦,下午,讨论的内容不多,散会得早,我们到赞巴拉聚一聚!”
“可以啊!”扎克回应道。
“耿桑,你也去啊!”扎克回头对耿桑说。
“不去!”耿桑回答的没有商量。
“就我们仨!确生也是个耿直的人,想跟你聊会儿。而且赞巴拉里很安静,是个好地方!你们俩可以少喝点儿。”
“酒可以回家喝!我不去!”
“你一定要去,你不是我的朋友吗?我可一直认为是你唯一的朋友!确生一直想听你聊天。给我个面子,一定去啊!”
“不去!”
“不去!那我们俩捆绑你去。”
人们陆陆续续走进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互相开着玩笑戏谑取乐起来,会议室里笑声一浪冲过一浪。局长进来后突然安静下来。会议并没有像扎克说的那样早点儿结束,7点了,议论还没有结束也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明天再议吧,都这么迟了,你们不饿吗?”
“明天接着开呗,反正今天也讨论不完!”有人应和。
“大家还是坚持一下,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我们今天必须要有个结果!讨论不出结果,我们就一直讨论,哪怕讨论到天亮。”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财政只拿200万,200万平均分摊给老师,老师只能拿到160多块钱,160块钱能做个啥?只能把老师的绩效工资扣下来,这样做会寒了老师的心,咱们这里本来就条件差,留不住人,我们从老师的工资里扣钱,那还怎么留人?”扎克说。
“绩效考核也得拿出点钱才行,不然,在这么艰苦的地方,扣老师的工资做文章,我认为这起不到作用!”
“绩效工资本来就是按绩效分配的,有啥不能扣的?想走的再怎么着也会想尽办法走掉的。我们总不能因为自然条件差,不管不顾了吧,这些年,老师们的积极性不高,干得好的和干得差的一样对待,那对那些优秀老师公平吗?”
与会者不得不认真起来!10点15分,绩效工资方案草稿拟定了。
散会后,扎克和确生硬拉着耿桑到赞巴拉,点了两斤手抓肉,两笼包子,三碗酸奶,一壶奶茶,一瓶西凤酒。耿桑不语,只顾喝茶。扎克一天没吃饭,饿得有点难受,对服务生喊道:“手抓肉有现成的吧?热一热就赶快拿来,快饿死了!”转身又对俩人说:“这样可以吗?我中午饭都没吃!”
“可以啊!怎么都行。”确生回应.
“咋不吃中午饭呢?”耿桑问。
“没有心情吃。硬把我推到这个校长的位置,然后专门针对我似的。我就是干不了这个校长,太难了,浑身都累,尤其心累。”
“我也是,不想干,可就是由不得自己。”确生也说。
“不支持你们的工作,又不让从校长的位置上下来,往死里耗!耗死你!因为你们的性格,只要在岗位上,你们就放不了手。教学质量还可以,对他们来说是政绩,反过来,你又不敢硬刚他们。只是嘴上发点牢骚,最后还是很听话。所以你们是最好人选呗。”耿桑对扎克说,似乎不怎么理确生,确生却很热情。
“还真是!年前,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要调走,我没有签字,学期中老师被调走,影响教学质量,也很难安排老师接任被调走老师的课。而且我们学校就这么一个音乐专业老师,放走就没有音乐老师了。结果局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做我的思想工作,说是管县长的人,字儿不签也得签!我还是没有签,第二天我就被叫到纪委了,找我谈话,问责。说我很官僚,问我学校的党建工作是怎么抓的,为什么不给老师的调动报告上签字。这个校长太难当了!”
耿桑是个怪人,喜欢读书、吹牛、喝酒,总是装作不近女色,偶尔会看色情文字色情图片色情视频,不喜欢交友,不喜欢抛头露面,对表里不一和表面工程恨之入骨。他说:“所谓的校园文化就是变着法儿把人民币贴到学校的墙壁上!”“人民教育就是人民的教育,关人家领导屁事儿!”“为什么满六周岁就一定要上学?为什么不可以满九周岁上学?”“为什么小孩学不好,想留级那么难?”因心直口快,说话直戳心里那阴暗的旮旯,不留半点面子,所以缺朋少友。跟扎克却无话不说,他说:
“我只有一个朋友,你有一个朋友和七八个酒肉朋友,很多人识别不出真假朋友。”
“酒量也不行啊,这就醉了?”
“扯淡,还没喝多少呢!听我说,人都用两个自己,一个是社会上的你,装得不像自己得自己;另一个是内心的自己,藏起来的自己,只有一人独处是才能直视的自己。就像云雀一样高傲,矫健、敏捷、轻盈、美丽,充满活力。”
耿桑说过:“云雀是草原的声音!”今天,扎克心想,耿桑心中的“草原的声音”死了。在空旷辽阔的天空,在广袤浩瀚的草原,云雀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似乎微不足道。他的死就像牛身上的一根牛毛被风卷走。可是,没有云雀的草原和天空又是多么的寂寥、空虚。
扎克回想起了汽车引擎盖扑楞着死去的云雀,还有河对岸灭鼠的人群。耿桑却指着扎克笑道:“哈哈哈,你曾经不就是只云雀嘛,现在都给灭了!跟草鼠一起给灭了!哈哈哈!现在是跟屁虫,是条狗!癞皮狗!”
“哈哈哈,你也是……”
“你也是,大家都是!”
2024年12月24日 泽库
作者:远上老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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