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采用的也是科举制度。但是明朝的科举制度,和前朝的科举制度,在内容的选择上,已经大大不同。 唐朝的科举制度,如同浩瀚东海,无所不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日知录·杂流》说: “九流百家之学,并附诸国学,而授之以经。……法家、墨家、书家、算家术业以明亦自其馆。” 天宝九载,置“广文馆”,凡七学。国子、太学、四门、律学、书学、算学都包含在内,其余法家、墨家术业也都在其中 。 无论是通过诗赋,还是通过经史、算术,甚或《道德经》《南华经》、诸子百家,都可以。 比如白居易是通过“诗歌”考取的,而他一辈子的好朋友元稹,则是通过“明经”考取的。 唐代儒释道三家都推崇。你用老子的思想也行,孔子的思想也行,墨家的思想也行,祖冲之的算术也行,天文学,也可以。 甚而至于儒家非常痛恨的韩非子、商鞅这样的法家学问,也可以。 只要是学问,都有机会考上。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科举?那时候,天下俊才,“没阶云来,即席鳞差,攒弁如星,连襟成帷。” 思想家顾炎武曾经大加赞叹说:“观此可见当日养士之制宽,而教士之权一,是以人才盛而艺术修,经学广而师儒重。” 培养人才,是什么样的人才都要。这样,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各方面的人才都具备,相互补充,相互辅助,相互竞争,也相互发展。 这才是一种正常的文化生态。如同园圃,里面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乔木草类,都有各自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共同构成一个生态完美的、可持续发展的园圃。 宋代也是如此。到了南宋,攻读玄学的人,也依旧能够通过特定的国家考试渠道,进入庙堂。 这样的制度下,繁茂丰盛的”济济多士“,都可以通过选拔制度而脱颖而出。 但是,这样的科举制度,到了明代,就开始大肆阉割了。 老子的道家,排斥了。 诸子百家,排斥了。 更别说韩非子,商鞅这些被儒家骂死的诸子百家了。 孤零零,只剩下了儒家。 不不不,说错了……孤零零的只剩下的儒家,也被阉割了。 对于儒家经典的阐释解读,在汉代有著名的两家:一个叫做古文学派,一个叫做今文学派的。因为经典产生的时代早,到了汉代,阐释就有不同的看法。就这么分了两种派别了。 明代科举制度在定考试内容的时候,把汉代这两派,也都阉割了事。 宋代的朱熹之外的其他学派,也阉割了。 只剩下儒家学派中的一支——朱熹的经典阐释。 《明史·选举志二》:明代科举”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 《四书》要以朱熹集注为依据,基本不允许考生发表个人意见”, “但许言前代,不及本朝”。 你明朝要什么没什么,比汉唐强大?还是比宋元宽松?要啥没啥,考个试,还不准说自己。 这就好像一个瓜蒌,内瓤已经坏了,只剩下外面那层坚硬的皮了。 朱棣独尊程朱理学,以程朱理学的《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简称“三大全”),作为科举考试的教科书, 他将这《三大全》尊奉为“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的绝对真理,颁之天下,必使“家不异政,国不殊俗”。 意思就是:我这个“三大全”,就是世界的最高真理。尧舜禹见了也不说错误,放在天地之间也不悖谬,鬼神见了也不认为有问题。百世以后圣人看到也不疑惑。 哪儿来的自信呢? 尧舜禹看到直接掐死你的心思都有。百世以后别说圣人看到,愚人看到都想一把火烧了。 这《三大全》颁布之后,等于说:明代之前所有学问,那些唐宗宋祖,汉代大师们辛辛苦苦做的学问,全部都废弃, 而惟以颁布的《大全》内容为唯一真理。 这是以学问的局部替代了全部。这种学问,还不准自己发挥,也不允许质疑。 怎么发展呢? 内容规定这样死板,不能联系实际,不能自我发挥。在形式上,规定的更死: 应试的文章,必须呈“固定化格式”: 每篇文章都分为破题、承题、起讲、起股、虚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句式长短、字数多少、声调抑扬都要相对成文, 也就是说,不仅内容完全按照朱熹的阐释,不能随意发挥,就连形式都规定好了,开头必须的破题,即解释一下题目;然后是“承题”,就是起承转合进行衔接的意思,然后才开始讲这个题目…… 讲这个题目,还要有句式,字数,声调,还必须先讲什么,后讲什么,最后结束的时候说点什么…… 就好比我上小学,开始写第一篇作文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体育场,除草。回来布置,要写一篇作文。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写作文。我觉得很神圣。我还是有点天赋的。夕阳西下,同学们的劳动热情,老师的辛苦,最后挥汗如雨归来,虽然很累,但是感觉很有意义,很快乐…… 老师看了不满意,说,最后的结尾,要升华一下。 我愣住。升华什么? 他说:要写,在某某的带领下,我们除草完成得非常顺利。 那个某某我也不认识。报纸上经常看到。 现在想想,这也不是笑话。明朝时代就是这样,最后的“束股”,就是结尾部分,要有结束、收回,归纳的意思吧。 忽然觉得,我小学老师上辈子肯定是明朝哪个考不上科举的老范进转世来的吧。 这样僵化刻板的官僚式文体,李白来了吐血,杜甫来了愣住,白居易来了摇头,大学士苏东坡来了也尴尬了…… 形式如此僵化,还不准人发挥,就构成了士人思想的高度禁锢。儒林士人造成的局面: “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 黄宗羲《明儒学案》评价明代学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 著名诗人杨慎,也就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位诗人,描述当时做学问的人,朱子说什么,老师跟着说什么,弟子跟着学什么,一个字不能改。 那种情形,很像是黄昏寺庙里打更传令:前头”咣“敲一声,中间听到了,闭着眼睛”咣“也敲一声; 前面”咣咣“敲两声,后面听到了,”咣咣“敲两声…… 除了复述朱熹,再也没有一点新鲜血液的产生。 顾炎武描绘这样科举制度的后果:“文字越古老,越脱离现实,反而越保险。人的思想,也都往脱离现实的遥远之地去了。“ 清代的学者颜元痛斥朱熹“程朱理学”说: “千余年来率天下人入故纸堆中,耗尽身心气力,作弱人、病人、无用人者,皆晦庵为之,可谓迷魂第一、洪涛水母矣。” 科举制度,是关涉国民性教育的、最为核心重要的一个制度。 科举制度,国家赖之培养人才,选拔人才,而人才,是国家之基。 所以,科举制度的内容设计,至关重要。 国家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培养什么类型的人才,对人才的道德品质要求什么,都是通过科举制度这样的制度设计去实现的。 同样,科举制度也是一个社会学术思想的风向标。科举制度确立的“内容”,是举国上下的莘莘学子,从少年时代开始,用以学习、自励的内容。 一个社会上数量最为庞大,素质也最为高的中坚群体,成为科举内容的学习者,贯彻者,对于整个社会人才的塑造,社会人心的培养,功效最为显著。 人才选拔这样的制度如果败落,那么世风一定会败落。 所以国民性教育的一大关键点,正在于“科举制度”通过选拔而进行的“国民人格塑造”上。 在朱棣这位可恶又可笑的帝王手里,科举制度变成了背诵答案,并且要按照格式填写答案这样的八股教育。 渊博如顾炎武这样是儒学大亨,都屡试不第。 顺便说说那位写西施范蠡故事,创作《浣纱记》的剧作家梁辰鱼,考了半辈子也没考上。 国家的人才怎么培养? 德国学者席勒说: “若有人一手执绝对真理,一手执永远追求,欲我择其一,我当取永远追求。” 顾炎武也说过:“盖天下之理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故昔日之得不足以自矜,后日之成不容以自限”, 学问是一种无止境的追求,从来没有已达巅峰,不需要发展的学术。 明成祖朱棣,却把一个伟大的、行之有效的千年科举制度,变成了一种僵硬的八股制度。 顾炎武评价这种制度:“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 没有谁,比生活在明代的顾炎武,看得更清楚了。在《日知录·杂流》中,顾炎武说明代社会: “于是道器两亡,而行能兼废,世教之日衰,有由然也。” 道德完了,人的才能也完了。就这样,在朱棣这种霸道的,强硬的,自以为是的唯一性“标准答案”的八股文制度中,明代人才完了。 社会风气坏了, 顺带着,把隋唐以来培养那么多人才的科举制度,也一起带沟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