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 | 2025年01月05日 ▌王淼
《晋朝的死结》沈刚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在中国历史上,两晋王朝是一个不被看好的朝代,甚至被认为是一个最黑暗、最屈辱和最不幸的朝代。尽管西晋是史上九个大一统的政权之一,而东晋又是第一个偏安南方的中原王朝,两晋王朝一百五十五年的时间,可谓上承秦汉,下开隋唐,却长期得不到后世研究者的重视。两晋王朝之所以不被看好,固然与这一时期的政治动荡和社会混乱相关,更关键的是,大多数人都把两晋王朝当作一个“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的过渡阶段,其本身的价值反而遭到忽略,因之成为一个被严重低估的朝代。 历史学者沈刚的新著《晋朝的死结》是一部完整的两晋政治史读物。作者以多元的视角为观照,旨在探讨两晋王朝政治治理方面的成败得失,揭示两晋王朝兴亡盛衰背后的历史因果,剖析两晋王朝内部政治斗争激烈、军事力量分散的内在原因。沈刚认为,西晋之所以迅速崩溃,东晋之所以长期处于君权暗弱的状态,两晋王朝之所以无法整合资源并因之无所作为,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政治治理之中始终存在着一个死结:亦即官方倡导的意识形态与现实政治的操作层面,其间一直存在着难以解开的矛盾与冲突。 在晋朝之前,汉朝以儒学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实际上实施的却是一套外儒内法的治国方略,文人士大夫忠于儒家精神、忠于皇帝和忠于汉室三位一体,实现了合法性与有效性并重的治理,沈刚谓之曰合法性与有效性的“双高”。汉末以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国家主导的意识形态崩塌,士族的信仰体系出现了严重的危机。曹魏以强力取代东汉,本身就存在着立国不正的问题,而西晋取代曹魏,则不过是步曹魏之后尘,依然延续了实力至上和胜者为天的血腥逻辑,与当时官方倡导的意识形态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与汉朝的“双高”不同,晋朝立国之初,即面临得国不正的尴尬。晋朝的实际创立者司马懿原是曹魏政权的重臣,却在高平陵之变中成功夺权,并在经过了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后公然弑君,直接取代了曹魏政权,可谓既突破了当时的政治底线,也背离了儒家忠君守礼的政治伦理。所以,尽管晋武帝司马炎登基后采取了一系列补救措施,如宽政简刑、优容士族、革除弊政、广开言路等,以竭力提升晋室天命的合法性,而且也的确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却依然无法抹去晋朝得国不正的阴影,以致西晋的政治治理形成了一种合法性低、有效性高的“低高”局面。 东晋的情况与西晋相差无几。只是东晋是西晋皇族南迁后建立的王朝,南北士族大家是司马氏家族得以偏安一隅的主要力量,司马氏家族在政治上威望不足,仅仅成为国家的象征,朝廷则由士族门阀把持,终而形成了一种皇族与士族共治的局面,是为东晋的政治模式。这种政治模式以汉族的统治为正统,以锐意北伐、恢复神州为号召,虽然提升了东晋王朝的合法性,带来了皇族与士族之间的权力平衡,却又造成皇权的弱化,朝廷内部形成了多个不同的利益集团。这些利益集团彼此掣肘、相互制约,既不能形成合力,更无法整合资源,自然没有能力实现朝廷倡导的中兴目标,从而造成了一种如沈刚所说的合法性高、有效性低的“高低”局面。 对于西晋的迅速衰亡,晋武帝司马炎的执政策略曾经饱受诟病,但在沈刚看来,晋武帝司马炎乃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仁君。这主要表现在司马炎甫一登基,即采取了无为之政,一方面重建儒学价值的信仰,另一方面改行儒家的王道制度,善待前朝的皇族,优容被他的父祖辈擅杀的士人遗属。司马炎显然是想通过让步和妥协,乃至部分降低统治的有效性,来收取民心,获得士族的谅解,借以提升国家政治系统的合法性。但让司马炎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让步和妥协并未达到预设的目的,分封制使得宗室外戚的势力坐大,留下严重的后患;重建儒学价值则使得士人孝而不忠,先家后国,出现了脱儒入玄的价值转变——毕竟在取代曹魏政权的过程中,在废帝、弑君的血腥现实面前,无论司马炎如何倡导儒家的忠君思想,他都无法自圆其说,又怎么可能决定士族名士的价值取向呢? 如果说司马炎通过重用宗室势力掌握各地的兵权,以保持皇室的主导性,那么晋元帝司马睿南渡后受到士族门阀的拥戴,进而形成皇族与士族共治的局面,则是在大敌当前的危难局势下,各派势力进行权衡之后作出的必然选择。作为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东晋的首要任务无疑是克复神州、恢复中原,以维护其统治的合法性与正统性。然而,以克复神州和恢复中原为号召却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够彰显出东晋朝廷的合法性,却也暴露出东晋朝廷执行力不足的短板。东晋朝廷既然无法在北伐中原与维护士族利益之间作出取舍,就只有维持平衡,这种价值观与方法论的结构性死结,严重制约了东晋实现恢复中原的目标。 两晋王朝无法破解的政治死结,同时也构成了士人在隐与仕之间游走的时代背景。所谓“魏晋风流”,说得直白一些,其实就是士人处身于价值失落与时局混乱时期的一种个人选择,是他们的身体无从寄托、精神无所归依的表现。诸如正始名士的虚浮、竹林名士的放浪、元康名士的颓废、南渡名士的流亡……当那个时期的士人们在现实中苦无出路时,他们就不得不在心灵中寻求解放——不能效力于庙堂之高,只有放浪于江湖之远,纵情山水,放浪不羁,彰显个性,追求自我,却也因此成就了他们多元化的人生和多样性的生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