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灭亡之后,当时的世家大族,多采取“不把所有鸡蛋放一个篮子”的策略,意在保存血脉,维持势力。简单来说,就是家族中的子弟,如果有“矢志抗清”的“忠烈”,那就会对应安排“降清与仕清”的“贰臣”,全部都押宝。效果是:在两边都有人,察势观风左右互搏,无论哪边出局,都可以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至少不会全族覆没。
战乱时代,大家族里的至亲,包括父子兄弟叔侄分属不同阵营,甚至完全是“死对头”,各为其主各从其志,是历代都常有的事。在家族利益为绝对首要利益的民国以前,这当然不是什么个人的自由选择(那年头哪有这概念),而是很刻意也很隐秘的安排,只是绝大多数内情外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了。这种小心机,这种正确应该说是被迫无奈,要避免的是被“一锅端”的惨剧,最终实现“覆巢之下亦有完卵”的结局。我以为这是很容易看明白的事,偏偏有很多一辈子搞历史研究的大佬被蒙骗。 比如全祖望讲“遗民无法永锢子弟”,钱穆谈“明清之际志士子孙屈膝奴颜”,一个说“遗民又不是世袭”,另一位说“诸老亲党子姓都是家族叛徒”,似乎都显得很幼稚。他们都是认为,明末那些遗民本身都是抵死支撑的,他们只是管不住子与孙贪慕荣华富贵跑去投降当官,可实际上在当时很多“第一代抗清志士”那里,一开始家族兄弟子侄就有不同安排。这倒不能说是明末遗民不纯,甚至首鼠两端,而是说他们必然明白其中利害,也会默许这样的部署。他自己的理念,固然是“临危一死报君王”,可总不能拖着全家族人跟着陪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是这样,本身就是违背儒家最基础道义和至高伦理的。
比如“抗清典范”张秉文家族,一方面,张自己是在山东左布政使(当时的明末山东省长)任上,保卫济南,壮烈殉国的。他死时妻妾亦赴大明湖殉国殉夫,家中侍婢10多人也同投湖自尽。按理来说,张家与新朝是血海深仇,他的三个儿子也都是“孤高守节终身不仕”的。但另一方面,实际上在张秉文死后没多久,他的弟弟张秉贞就带上了家族另一批人,在杭州大张旗鼓降清,是著名“贰臣”。所以整个清代,张家都并没有有抗清大佬受到牵连,反倒出了'父子宰相'等诸多高官显宦,且同时又反过来保护张秉文小家庭。这种世家大族的出处进退,当然是有规划或者默契的。
当时的江南世家大族,抗清也坚决,但同门之类子弟降清运作也几乎都在同时进行的。比如太仓王家,在晚明是“累世富厚”家族,王锡爵王时敏等等都是名流兼显宦。明亡时,王时敏还是太常寺少卿(明代的最高法院副院长),他当然要脸不会去勾搭新朝,所以立即带着长子回老家苏州归隐誓当“遗老”去了,社会评价很高,有操守有品!但是呢,几乎与此同时,他的二儿子已经在准备大清新科举的考试,暗中联络新的关系托他上去(顺治年间的科举多做样子),也的确立即高中进士。到了康熙九年,小儿子也成进士,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这种顶官。也就是说,无论时代怎么变换,权政如何更替,太仓王家都是屹立不倒的。
这样的例子很多,后世也多的是这种运作。余潜山写《方以智晚节考》时,就列过不少类似案例,其破的中款之处亦甚多。这样一些门道,乱世中的保全之方,余潜山们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的恩师钱穆这种史家,不晓得是宅心仁厚,还是真的天真幼稚,就总是雾里看花,简直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所以钱穆的书,谈论历史人事时,经常抓不到点上,令人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