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雖為方外女尼,但亦被列為“十二金釵”正冊。十二金釵是《紅樓夢》賈寶玉夢隨警幻到太虛幻境薄命司,看到貼有金陵十二釵冊子封條的大櫥,就開櫉翻看了冊子中的一些圖畫和題詞。其中正冊“十二釵”即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李紈、妙玉、史湘雲、王熙鳳、賈巧姐、秦可卿。予愛《紅樓夢》小說,亦且以分別心施於正冊十二金釵:極愛林妹妹,深惡薛城府(予在拙文《再拍<湘雲眠芍>亦仍惡伊“助釵為虐”》有曰:“十二金釵中,虛偽藏奸,譎詐多端的'城府女’是薛寶釵,予極惡之” )。愛屋及烏,予亦愛畫家筆下金釵圖。十二金釵中,予拍得過“黛玉調鸚”、“黛玉葬花”數件,“湘雲眠芍”二件,迎春、惜春各一件,及孫溫的《林瀟湘完勝薛蘅蕪圖》等。十二金釵圖畫,“寶釵撲蝶”名聲上僅次於“黛玉葬花”,但予惡“薛城府”撲蝶帶著“藏奸”,故堅決不予庋藏。《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有曰: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出色的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下來頑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撲。祗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穿花渡柳,將欲過河,引的寶釵躡手躡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總不曾撲著。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祗聽得亭子裏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便煞住腳往裏細聽,祗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道:“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找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說道:“我找了來給你,你自然謝我,但祗是揀了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麼?”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們的東西,自然該還我們的,叫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話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了,拿我這個給他,就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話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喲!咱們袛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隔子開了,便有人見咱們也在這裏,他們袛當我們說閒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得見,就別說了。”寶釵在外面聽見這些話,心裏越發吃驚,想到:“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邪盜之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隔子,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他素習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東西。今兒見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急,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正想著,祗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放重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紅玉和墜兒剛一推牕,祗見寶釵如此說著又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裏去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裏蹲著弄水頑呢。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到先看見我了,他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裏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在那山子洞裏去,遇見蛇咬一下子。”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誰知紅玉聽見寶釵說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說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聽見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到罷了;林姑娘嘴裏又愛克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可怎麼樣呢?” 看出薛城府的藏奸險惡了吧!伊不但竊聽別人隱私,被發覺後還動心機栽贓嫁禍林妹妹,據此情節,予亦賞給薛寶釵“心機女”的綽號。 陶壽桐《黛玉調鸚圖》 櫳翠庵主妙玉在十二金釵正冊判詞之五,畫面: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判詞曰:“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潔”既是妙玉的“潔癖”,又指佛教的清淨,佛教又有“淨教”之稱。“空”指《大般若經》:“色不離空,空不離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所以,皈依佛門又謂遁入空門。妙玉身價“金玉質”,原乃豪門世家閨秀,“文墨也極通……模樣又極好”(《紅樓夢》第十八回)。“淖”:爛泥,指金玉質的妙玉流落風塵。但高鶚“狗尾續貂”描寫妙玉被強人迷香悶倒,姦污後劫持而去,途中又不從遭殺。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校文有云妙玉的悲慘結局:“流落瓜洲渡口……紅顏固不能不屈從枯骨。” 費丹旭《妙玉賞月圖》 《红樓夢》櫳翠庵品茗一回,描寫妙玉雖為戴髮修行的方外之人,但伊有極大的分別心。“分別心”是佛語,《金剛經》曰“人相我相眾生相”,但不要執於分别心之相。佛教導衆生不能用本心去看待表面現象(貴賤、美醜、富貴等),勿有區別對待人世和事物而產生差別苦執,世上凡是差別都源於分別心。 改琦《寶釵捕蝶圖》 分別心源於五蘊:“色、受、想、行、識,從而產生出“自我”的專注,把事物分級,把人們分為三六九等,種種差別。第四十一回《贾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一回,把妙玉的“分別心”描述甚是透徹,曰: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的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祗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間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𥵃,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接來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祗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自蓋碗,到了茶來。 孫溫《妙玉品茗圖》 佛教講眾生平等、利樂有情,出家人更要心懷慈悲,不存分別心,但妙玉對賈母和劉姥姥老人卻分別對待,嫌貧愛富,表現得淋漓盡致,曰: 妙玉剛要去取杯,祗見婆子收了上面的茶𥵃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喫了,他嫌臟,不要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用過的,若是我喫過的,我就砸碎了。祗是我不能親自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我祗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都臟了,祗交與我就是了。” 方外妙玉這分別心,比塵市的人重多了。分別心尤明顯的,是妙玉“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來了”這一段描寫。予在拙文《紅樓夢中的茶話》有曰: 妙筆生花的曹雪芹,把這四個公子小姐吃“體己”茶時的奢侈寫得入木三分。周汝昌先生匯校八十回古本《紅樓夢》曰: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右一耳,杯上鐫刻著“囗瓟斝 ” (第一字左偏旁“分”、右邊“瓜”,見圖。筆者注)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愷珍翫”,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斝,遞給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䀉”。妙玉斟了一䀉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日常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倆個就用那樣古翫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祗怕你家裏未必找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話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這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個大囗(“台”下面“皿”,見圖)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了這一囗(見圖)?”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又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為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了。你吃這一囗(見圖)更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祗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祗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道:“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個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這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祗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麼輕淳.如何吃得!”黛玉知道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說,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寶釵走了出來。 妙玉請寶、黛吃“體己”茶的描述,一則看出妙玉吃茶的奢侈炫耀,再則了然伊分別心重,六根不淨。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101X40cm 拍得的妙玉櫳翠庵招飲,是民國海上畫派著名仕女畫家沈壽鵬工筆重彩畫,可擬名“妙玉招玉釵品茗圖”。畫家在101X40cm的熟宣上,工緻妙寫四位仕女。據《紅樓夢》原著與沈圖相對照,圖中跌坐在樹根靠椅上,雙手托著“形似缽而小”杯子的應是妙玉。黛玉身後倚著靠背豎著一根帶著根須蟠虯的湘妃竹禪杖,對應了寶玉用的“蟠虯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個大杯子”,暗示寶黛的“木石前盟”。黛玉瘦削的臉龐略帶幾分憂傷,“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黛玉左手邊坐著椅子上著素裙披紅帛,持著“旁邊有耳”的“囗爮斝”。黛玉左手是“心機女”薛城府,伊臉蛋子微圓,通身現“楊妃”的貴態相。雖然畫筆未露胳膊,但還是讓人聯想到了寶玉調侃寶釵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體豐怕熱。”玉、釵對面,妙玉側面坐在鼓凳上。妙玉素服淡妝簡飾、紮著灰藍“妙常髻”,氣質美如蘭,外表上顯出兩一副超然物外的高雅潔淨。伊留著細長指甲的玉手捧著“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因圖中暫無寶玉,所以還沒有把此斗“斟與寶玉”。圖中第四人是惟一立著的侍女,雙手托著一隻大紅的祗露出一半的漆盤,面無表情的侍候者三位世家小姐 。圖中佈景,侍女身案上一張古琴、一隻香爐、一函黃卷,乃妙玉日常所用。妙玉身後樹根短架上一大盆惠蘭,以襯托妙玉的“氣質美如蘭”。玉、釵身後是一架很大的插屏,屏上繪著芭蕉湖石,象徵著高潔與淡泊。插屏後是“卍”字圖案的石欄,“ 卍”在梵文中作“室利靺蹉”,意為“吉祥之所集”。佛教認為卍是佛祖釋迦摩尼胸部所現的瑞相之一,乃“萬德吉祥”之標誌。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局部) 畫上小楷署長款,錄七言長句: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小楷題詩 檔翠蒼中日舒長,一庭花影滿雕牆。 鑪香繚繞佛地靜,但閱鐘磬聲悠揚。 雲房曲折簾半捲,修竹搖風色青蒼。 茶灶煙濃煮雪水,佐以佳茗氣芬芳。 手捧雲龍獻壽盤,瓷甌古色復古香。 珍奇懷寶皆俗器,蟠虯竹刻工精良。 龍團雀舌名久著,先春瑞草喜同嘗。 盧仝七碗載茶經,風生兩腋慴慴涼。 東禪堂裏清談好,樓閣參差映夕陽。 堂皇富麗大觀園,錦繡繁華樂未央。 詩未見出處,想是畫家自吟?予之前拍得沈壽鵬圖上亦有詩,亦是未找到出處。詩左落款:“廷佐先生雅正 ,壬午素商相月七夕,古吳沈翔。”鈐印“沈翔”白文、“萬里”朱文,引首不規則形“聊以自娛”朱文,左下角押“壽彭”白文。“壬午”是1942年,即民國三十一年。“素商”是三秋的別稱,《禮記·月令》有載。古代五行之說,秋天尚白,又屬“五音”之中“商”的音階,故秋天又稱“素商”。“相月”指農曆七月,《爾雅··釋天》:“七月為相。”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局部 沈壽鵬亦作壽銘,名翔,字壽鵬,號萬里,以字行。沈氏與予為“舊識”,二十年前和五年前拍得過伊兩軸仕女,余在撰文時有謂: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局部 沈壽鵬(生卒年不詳),“為蔣宜安之高足,人物仕女研求有素,尤以白描羅漢為最佳,其作品能得紅茵館主人之遺意,傳胡三橋之衣缽,亦今之畫傑也。” “紅茵館主人”指胡三橋,胡氏有號紅茵生,室名紅茵館。 沈壽鵬民國廿一年(1932)成立的婆羅畫社成員,該畫社乃當時蘇州影響最大的畫社。首批入社的有王韶九、王子振、王選青,吳待秋,吳子深,吳秉彝、吳振聲、沈壽鹏等名家。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款印 據婆罹畫社會成員吳秉彝子吳勞回憶沈壽鵬,沈氏早年畢業於上海大同大學,曾在秉彝家授英文課。又查婆羅畫社於1932年10月第七屆畫集即《秋生集》載: 由顧純生、蔣宜安、周喬年、蔡振淵、沈壽鵬五人每人畫一童孩、秋蟲和樹石,補景再由另外兩檔各五個合作。純生、宜安、喬年、振淵皆畫社老輩,壽鵬列其中,可知其人物畫已稱譽當時⋯⋯婆羅畫社青年人物畫家,壽鵬一人而已,扇畫仕女竟成孤品,令人嗟歎。 仍是1932年,10月30日《婆羅畫刊摺扇號》有一則《婆羅畫社社員個人摺扇潤例》,沈壽鵬名列其中,畫“每扇潤資六元”,潤資與和他同列其中的、如今甚享名聲的陳摩(迦庵)的相同,而現在亦極馳名的蔡振淵、張辛稼每扇僅三元,此亦可證沈壽鵬當時頗著聲名。 沈壽鵬《妙玉招玉釵品茶圖》引首、押角印 余至此共拍得過三件沈壽鵬的《仕女圖》,年代皆趕在“5”上,且皆拍自同一家拍賣公司:2005年上海朵雲軒拍得首幅,是明“5”;十五年後的2020年,仍是在“朵雲軒”拍得了第二幅,此則是暗“5”;2025年開年,朵雲軒網拍得了這幀《櫳翠庵妙玉招玉釵品茶圖》。種種,亦因緣殊勝者也。 2025年元月7日於空盦臨水之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