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陆龟蒙的诗:“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对他那满身花影欣羡不已。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也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美,因为诗的传递,成了永恒。那时候我们身边几乎没有鲜花,只有田塍路边开着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可怜兮兮趴于尘埃,其花影没法投射到我们身上。
而今这个时代,新技术新发明层出不穷,一次次改变我们的生活,快得都来不及回味:智能手机,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可再生能源,电动车和自动驾驶,商用航空与太空探索,无线通信,高效视频与流媒体,量子计算、数字货币与区块链,可穿戴设备与健康监测等等,种种新奇,目不暇接。
还有一个变化好像少有人提及,似乎也不值一提:那就是我们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不知名的鲜花。被鲜花包围,那可比当年陆龟蒙的满身花影更让人眼花缭乱,这于我是一个不小的震撼。有时候像在做梦,有点回不过神来,如同当年只允许生一个孩子突然要求生三胎,或者像一个老光棍突然走了桃花运。这不由得让我对身边的花卉关注起来。
当我注目于一朵鲜花,我总是觉得它里面藏着大自然难解的秘密,只当它是造物主最诗意的馈赠。而当我们把一朵鲜花当做自然的礼物时,又感觉这其实是人类的谵妄。在地球这颗蓝色星球上,植物先于动物,花朵先于人类,它兀自开放,吸引昆虫,播撒未来。远古的花卉也没有名字,但它们悄然来临,带来的可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色彩革命。
后来人类为其命名,为之倾心。古埃及人将莲花奉为圣物,视其为纯洁与重生的象征;古希腊人以玫瑰为爱神的化身,为之赋予浪漫的诗意。而在我们这个东方古国,梅花菊花则成为了文人墨客心头的爱宠,纸上的烟霞。彼时鲜花,因时令而来,随季节而去,盛开凋谢之间,是陶渊明东篱下的俯仰,白居易的山寺寻觅,王安石的墙角惊喜和林黛玉的葬花悲泣。
鲜花邂逅人类,不知其幸耶非耶。达尔文的进化论启发了植物学家,花朵之美不是偶然事件,而是选择的结果。于是人类开始对其手术,玫瑰被赋予更浓烈的香气,牡丹的花瓣变得层层叠叠,甚至兰花,这一种被认为神秘而难以驯服的花卉,也被调养得千变万化,成为温室中的常客。新加坡的国花卓锦万代兰就是人工培育,是一名叫艾妮丝卓锦的女园艺家在1893年的杰作。
荷兰,这个曾因郁金香而疯狂的国度,而今依然是全球花卉产业的领军者,他们每年培育出许多新品种,被誉为“世界花卉之国”。我们的近邻日本,采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出了蓝色的玫瑰、多色绣球花和长花期的樱花,惊艳了世界。美国佬则鼓捣出许多抗病性强、花期长的品种,英国德国的花朵更耐寒,法国的薰衣草香薰全球,以色列的玫瑰、百合和康乃馨更耐干旱。咱中国也不甘落后,据说南京大学和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将萤火虫的荧光酶与植物结合,开发出了一些能够发光的花朵,这可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时都没见过的奇幻之物。
即便时光倒流,好像也没回到从前,把爱花之人批为小资产阶级情调。开改后中国还选出了国花牡丹,每个城市都选出了市花。从前在深圳工作时,对深圳的市花簕杜鹃印象深刻,那真是繁花似锦,那么多明艳的色彩堆积在一起,感觉像要爆炸似的。不过我觉得这名字不大好,那个簕字太冷僻,看上去也没什么美感,不如就叫三角梅。后来到苏州,听说苏州的市花是桂花,当时有点不理解,因为与姑苏有关的诗句,流传最广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春雨江南好像是苏州的标配,桂花只是被苏州市民用来做桂花糕之类。从前有部电影叫《渡江侦察记》,里面一个女子在街上叫卖“香烟洋火桂花糖”,地点却是在南京。
我目前居住的荆州,有两种市花,一种是荷花,一种是梅花。荆州也是水乡,荷花多,自然是首选,何以还搞个梅花?可能是因为章华寺的楚梅,说是楚王手植,论年份那是中华第一。我经常带外地朋友去看,他们每次都疑惑,说这枝干细细嫩嫩的,不像是古梅,我也不知道真假。我在浙江的国清寺见过一株隋梅,虬枝盘曲,古朴苍劲,比荆州的楚梅更让人信服。
我现在居住的小区,有一块月季园,花朵特大,从春秋到冬夏,一直盛开不败,也不知是哪位高人搞出的绝活。不远处的临江仙公园,秋天时大片大片的醉蝶花,引得很多大妈在其间搔首弄姿。这种花来自南美,如果不是全球化,只怕我们这辈子都难觅芳踪。而今反全球化浪潮席卷,不知道会不会又搞得壁垒森严,搞得我这残年余生,看不到更多的花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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