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争座与让位

 食品与生活 2025-01-10 发布于上海

自古以来,中国人对论资排位的事一向比较讲究,也很有一套规矩。颜真卿有一部书法代表作《争座位帖》,说的就是关于“争座与排位主次”的事。

因为当时朝里有人拉帮结派,不按规矩排座,而刚正不阿的颜真卿实在看不惯,于是愤然提笔,痛斥此种不良现象。只不过老颜那字写得太跌宕放逸了,他块垒在胸,文不加点,还涂涂改改,浓淡不一。可是他写着写着,一不留神却写下了一部千古名帖,以致后人光顾欣赏其书艺而忽略其内容,得了椟却还了珠。

颜真卿《争座位帖》局部

其实,有关规矩的事,历来是可大可小的,事涉纲常伦纪的天大规矩,自然不容撼动,而一些论座排次的小规小矩,则时常有所松动。因为生活中的许多规矩往往都是人为制订的,毕竟不是铁律,有的时候我们必须遵从,有的地方我们又可适当通融,这就给“有关方面”留出许多商量的余地。

记得有句话这样调侃:“如果你很有钱,规矩是可以为你变通的;如果你很有权,规矩是可以为你服务的;如果你既没钱也没权,那么规矩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所谓论资排位,从来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除非按出生年月和时辰八字,其余无论怎样的排位,总有不周全的地方。《水浒传》中的林冲,当年走投无路,只得雪夜上梁山落草。可惜遇上心胸狭隘的首领王伦,嫉贤妒能,百般刁难后虽勉强答应接纳,却将堂堂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排在末位,居然排位在杜迁、宋万之后,与开小酒馆的朱贵为伍。此事初看似乎没什么,新人入职,总要被“打压”一下,但却为日后的“火并”埋下了隐患。

等到后来晁盖等八位好汉上山,一番挑动,终于让林冲胸中积压多年的怨气爆发,结果手刃了王首领,几位好汉的座次重新洗牌,林冲再三谦让,暂坐了第四把交椅。平心而论,待梁山好汉大聚义时,一百零八将,若真是要排起名来,何其难矣!小说家也没办法,只能借助上天之手,说是一声巨响天门洞开,然后挖呀挖的,挖出一块石碣,上面龙章凤篆,居然已经写好了一百零八将的排名,从宋江、卢俊义始,至时迁、段景住终,仿佛天意如此,谁也没话说。

如果不是老天的安排,既能各得其所,又要皆大欢喜,想必再有水平也很难摆平。中华传统美德中有两个很好的“摆平”要素,就是“不争”与“谦让”。因为在许多资源稀缺或分配无法均衡的时候,不争和谦让,可以使一切都迎刃而解。老子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的不争哲学就是“躺平”,不过,不争只是“不主动”,并非“不拒绝”,好比说我“躺平”在地,如果天上突然掉块馅饼的话,那我接一下也是允许的。而谦让则是不仅“不主动”,而且“还拒绝”,那境界似乎就略高一层了。过去的文人,还真不乏有如此胸襟的谦谦君子。

1904年,西泠印社成立伊始,大家都忙着搞“基建”,没空选社长。直到十周年社庆,才想着要有位社长,可是丁辅之、王福庵、吴隐、叶为铭四位创始人互相谦让,皆自称德不配位,谁也不争此社长之位,结果,他们一致推举了名望更高的吴昌硕为首任社长。1907年,吴昌硕离世,按理此时的王福庵名声日隆,书印俱佳,完全有实力担任社长一职,然而他依然谦退不就。抗战胜利后,当丁辅之、王福庵、叶为铭重返西泠(此时吴隐已经病逝),计议恢复开展社务活动时,王福庵又再次退让,最终,他们邀请了故宫博物院马衡“遥领社职”,当上了西泠印社第二任社长。

同样这类谦让的活胡适也干过,当年清华国学研究院创办时,校长曹云祥本想请名气大的胡适来任院长或导师,但胡适却谦逊地称自己非一流学者,不配作研究院导师,实在不敢当。故他推荐了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三位大师,尽管章太炎是一位始终反对胡适和新文化的人,但胡适就具有这种推荐对立者的雅量。至于章太炎后来自己拒绝邀请,那是另一回事。

还有,20世纪40年代后期,当时的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在评选首批院士时,条件非常地严苛,其间有纷争也有谦让,还有大领导的“递条子”。后经辗转评议,先公示了150名候选者名单,且声明宁缺毋滥,再要选汰将近半数,可知竞争多么激烈。考古界的梁思永、董作宾以及郭沫若皆在候选人之列,最后评审投票之前,董作宾则致信胡适说:“关于考古学方面,希望您选思永或沫若,我愿放弃,因为思永是病中,应给他一点安慰,沫若是院外人,以昭大公。”由于梁思永那时已是肺病三期,而郭沫若在当时地他们眼里就是一位持“不同政见”者,也非中央研究院那一圈里的人,但董作宾却以高风亮节的学人品质,舍弃自己,为竞争对手拉票,实属难能可贵。

旧时文人的这种谦让风气,当今似已很少见了,我们时常所见所闻的,却是为了争抢地铁上转身即去的座位,也会大打出手,更不要说对职位或利益的不争和谦让了。我发觉如今唯一古风犹存的,倒是在饭桌上对餐位的谦让。

因为谁都知道,大凡东道主请客,每位客人的座位都是不缺的,所以大家一边推让,一边都胜券在握,皆知自己的座位是确保无虞的。而且中国餐饮的圆桌文化,能使每个座位距餐桌圆心的半径保持一致,大家推来让去,其实并无实际利益上的损耗,只不过是虚情假意地客套一下。如果是参加人声鼎沸的自助式冷餐会,而且还粥少僧多,那我们就绝不会有如此谦让之风了,相反的你肯定会看到另一番你争我攘的热闹景象。

所以,我们的谦让往往是最无谓的,我们的慷慨也是最无成本的。想来“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的说法太适宜我们自省了。

据我参加众多的筵席发现,似乎愈是隆重高标的宴会,愈容易在入座时谦让一番;愈是领导大佬云集的场合,愈会在主位的人选上推让再三。通常的规矩是年齿长、成就高、名气大者优先,而相对而言的年轻人,或资历浅地位低者,只能知趣地静候一旁听候调遣了。若是哪位不知轻重的冒失鬼,未经推让程序,一屁股坐上去,是会惹人大不快的。

此事于晚清大学士王懿荣身上,就有一例。王懿荣就是发现甲骨文的著名金石学家,山东烟台福山人,被称为“甲骨文之父”。他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祭酒等职,还入值南书房当过皇帝的老师。不过他从小的愿望却只是做一名塾师而已,恰逢那年他失意而暂告回乡,于是就想过过当塾师的瘾。这还不简单!山东巡抚毓贤本来就是他的学生,于是出面安排他到一家大盐商家里做塾师,教盐商家族里的几个孩子,但身份不能透露,只称是“王老师”。

大学士教小孩子,还真是“小菜一碟”,何况“王老师”满腹学问,循循善诱,既和蔼可亲,又无所不知,盐商东家对“王老师”非常满意。某日山东新盐运使上任,东道主大摆筵席,为新道台接风洗尘,与宴者皆为显要知名之士,王老师自然也叨陪其列。只见刚上任的年轻新官趾高气扬,入座时,故意谦让说“王老师年高,应坐首席”,他万没想到王懿荣真的一屁股坐了下去,顿时沉下了脸,屈居次席。

待酒还未过三巡,他终于发飙:“请教王老师,您这一生首席坐过几回?”王老师从容笑道:“惭愧得很,算上今天,一共四回。”新道台就是想让“王老师”难堪一下,故仍洋洋得意地说:“愿闻其详。”

“第一回,己卯年参加顺天府乡试,鹿鸣宴是我做的首席。”大家一听,才知道眼前这位不仅是举人,还是乡试第一名的解元;“第二回,朝考庶吉士,皇上宴请十八名翰林,又 是我坐了首席。”哦,居然还是翰林!一旁听了肃然起敬,不敢吱声了;“第三回,也就是出京前恭逢老佛爷六秩寿庆,满朝文武推我领班,养心殿赐宴,我坐的是首席。再加今天第四回,您新官履任,我冒失抢了您的首位,放肆放肆了,我就借敬一杯!”满座听了大惊失色,大盐商一旁恍然大悟,新道台吓得只差求饶……王懿荣本来只是想在筵席上杀杀年轻人的威风,不料一时兴起,抢了座位却暴露了的身份。可惜,家教一职也就没法继续了。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