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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谁比我更熟悉宁古塔?

 菊斋 2025-01-13 发布于江苏

边楼回首削嶙峋,筚篥喧喧驿骑尘。
敢望余生还故国,独怜多难累衰亲。
云阴不散黄龙雪,柳色初开紫塞春。
姜女石前频驻马,傍关犹是汉家人。
——吴兆骞《出关》

这是吴兆骞踏出山海关时所见所想。辽西走廊曾是新旧两朝殊死决战的舞台,自然残留着诸多历史元素。在关楼下,他邂逅一位操着吴音的憔悴老叟,后者曾参加过松锦大战。这位老兵盛情邀兆骞共饮,以往事佐酒:他曾千金卖裘、高楼拥姬听筝;也曾亲眼目睹战友们射尽羽箭,万骑皆没,空谷无声;明清鼎革他在这里种豆锄葵,难以归乡。当年江南市上两个翩翩王孙,而今在这边关齐齐回首,眺望那回不去的家山……



吴兆骞(字汉槎)于顺治十六年(1659)闰三月初三出京,过山海关、锦州、塔山、广宁,沈阳、阴沟关、高丽营、四道岭、吉林、松花江等地,于七月十一日抵达戍所宁古塔旧城(今黑龙江海林市)。这宁古塔距离京师2878里,中间须过408卫所,距离金国的黄龙府还有七百里之遥。在没有汽车和高铁的年代,这路程漫长得可怕。

路上的艰辛读者可以脑补一下。柳条边曾经是明朝的国境线,边军在这里种垂柳数百里,以隔绝中外。出边之后尽是无人区,尤以大小乌稽(林木茂盛处称乌稽)最为荒僻。大乌稽又名黑松林,这里是连绵千里的千年松林,突兀冲天,遮天蔽日,不时有枯树摧折,怪声如天崩地裂。

朝辞石栈乱云巅,暮宿苍林万仞前。
灌木带天余百里,崩榛匝地白千年。
栖冰貂鼠惊频落,蛰树熊罴稳独悬。
闻道随刊神禹绩,崎岖曾未到穷边。
——吴兆骞《大乌稽》

吴兆骞自幼生活在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而宁古塔原是完颜阿骨打起兵的地方,这片女真人搏虎猎熊的所在自然苦寒难捱。春初至三月,终日夜晚大风,如雷鸣电激,又尘埃漫天,咫尺不见人。五月至七月,阴雨连绵。八月下大雪,九月河结冰,到来年三月才解冻,过冬必须着双重皮衣!这苦寒远远超出了南方小土豆们的认知,“来过宁古塔,十个黄泉路也不怕了。”

死神窥伺在流人们的四周,吴兆骞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康熙六年(1667)。正月初六,有令命他全家迁往乌喇(今吉林市)。当时雪深四尺,吉林又在骑马须七日的远方,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里整的阳谋!一牛车只能装载三百斤,牛料人粮就占了百斤,除去被褥,牛车上只能坐下汉槎一家三口。他们一行人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三日,仆人吴御手足鼻冻得出血。再行两日就要踏入乌稽,那里是雪深数丈、千里无人的原始松林,俨然一座天造地设的坟场,幸亏宁古塔将军巴海派飞骑追回,他们才逃过一劫。

除却苦寒的自然环境,人祸也可怕。康熙三年,因为俄罗斯侵扰,六十岁以下流人必须出力或者出钱。出力者选择范围很小:水军、庄头、庄丁三选一。做水军要直面深眼高鼻、绿眼红发的战斗民族,连满人都害怕善放鸟铳的战斗民族,做水军岂不是自寻死路?做庄头或庄丁也好不了多少,一年到头种田、打围、烧石灰和炭,没有空闲日子,个个骨瘦如柴,妥妥的苦力。吴兆骞本是书生一枚,虽然囊中羞涩,他只有捐钱一路可走,建太常寺衙门、或者仓房四十间、或者文德武功两牌坊,都是些家里有矿才能接下的差事。   

说起来都是泪。宁古塔满是前朝元素,弥眼都是断肠人和伤心事。眼前这位短褐浊酒的汉子是汉槎的本家,前朝贵为恭顺侯,

油戟香轮陌上骄,佩刀日护紫宸朝。
从猎别分都尉马,奉车特赐侍中貂。
——吴兆骞《赠吴稚恭散骑》节录

那个尼姑原是崇祯的宫人,那个是常在皇家御宴上值守的太常寺乐工。大老板都自我了断,一般打工人当然悲催得很,想想也是这个理。边地日暮,哀笳四野可闻,秋雪纷纷,归雁南飞,流人们的愁苦,足令杜鹃泣血,猿猴断肠!

在哀笳声里,兆骞一定常常想起好友陈堪永(字子长),他如今可好?两人在京城刑部大狱里相识相交,唱和甚多。两人一起出关,因为子长流放地在尚阳堡,两人只好在盛京(沈阳)挥泪诀别。

日暮离心共黯然,相看涕泗酒杯前。
最怜去住逢今夕,转忆情亲是昨年。
地入乌龙云接海,人过玄菟雪为天。
与君万里同羁成,无那孤蓬更极边。
——吴兆骞《将发沈阳过子长饮怆然有作》

沦落如此,汉槎对前尘一定悔恨连连。一夜他梦见老爸吴晋锡拿着一卷时文讲解,一贯孝顺的他破天荒地顶嘴道:“此破家之资,辱身之本,读之何用?”老爸竟然也点头认可了。



读书求进曾是吴兆骞唯一的梦想,他也有个完美的神童人设:五岁写诗,九岁作赋,与大哥吴兆宽、二哥吴兆宫合称“松陵三子”。他的标牌式金句是“江东无我,卿当独秀。”早年的《美人篇》、《三妇艳》等诗作,都充溢着富贵王孙的画风。

命运弄人,他这个太平王孙偏偏生活在乱世之际,当时江南处处残留着明清鼎革的血腥气息。

一遘京阙焚,再见江东亡。
衣冠尽涂炭,白骨多于霜。

陈子龙、夏完淳、祁彪佳、侯峒曾等殉国,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陈贞慧、张岱等隐居。汉槎老爸吴晋锡是崇祯时兢兢业业的老黄牛,叔祖吴易为史可法赏识,以南明兵部尚书身份抗清殉国。有前朝基因的少年吴兆骞对国亡兵火不能不有所触动,流之于笔墨。甲申年他随父赴楚,面对着江湖兵火,仿少陵写下《秋兴八首》。豫章女子刘素素被北兵掳掠,同情心泛滥的他做《虎丘题壁》二十首以纪。

毡裘貂帽卷风沙,粉红飘零自可嗟。
已逐乌孙成远嫁,乡心几度怨琵琶。

不想这诗竟然成为自己后半生悲剧的真实写照。   

明清鼎革后的前十年,吴兆骞有着属于自己的小幸福:娶妻生女、谈诗说文、胜友满座,还和兄长一起发起组织了慎交社,成员有侯泓、宋实颍、宋德宜、计东、顾贞观等一干青年才俊。顺治十年(1653),在钱谦益的忠告和吴梅村的调解下,原本矛盾重重的慎交、同声两社把手谈和。三月初三在虎丘召开的九郡大会阵仗很大,参加士子有五百人之多。“将散时如奔雷泻泉,远望山上如云际明星。”这是汉槎最高光的日子。他即席与吴梅村唱和,梅村将他与宜兴陈维崧、华亭彭师度并称作“江左三凤凰”,这称号含金量极高。

在家族与国家抉择前,大多数江南名门望族都选择了前者,毕竟科举是唯一的晋身之道。画坛“四王”之首王时敏令其子王撰、王抃参加新朝科举,两社吴兆骞、宋实颖、徐乾学、汪琬、计东、尤侗等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顺治十四年(1657),吴兆骞在江南乡试里顺利中举,不想这是一个巨大的天坑。

落榜者合力买了热搜,尤侗写传奇《钧天乐》讽刺考场中行贿买通关节之事,这传奇竟然上达宫廷。被当年顺天科场闹得头昏脑涨的顺治原本有意打压反清情绪颇浓的江南士子,这不是送上门的良机?第二年江南乡试补考在京举行,考场的气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本着“疑罪存有”的原则,参加补考的考生都戴着镣铐,每人两边各有一名持刀军士监考。补考结果并非如顺治所愿,只有24名举人文理不通,可知初试并非坊间传闻的那么不堪。但是惩罚却如顺治所愿,主考官方犹、钱开宗等十八位考官被诛杀,远较顺天科场案严格残酷,妥妥的双标!   

除却被杀的考官,这次科场案里最为惊人的竟然是吴兆骞。在舟中的侯泓等朋友从吴兆宽嘴中听闻汉槎的事,都大惊失色,汉槎竟然交了白简(白卷)!其原因文献上众说纷纭,兆骞“颤栗不能握笔”或者,“笑话,老子会为了一个举人而贿赂?!老子不考了,行不?”这倒是契合汉槎的率直人设。

“自许文章堪报主,哪知罗网已摧肝”,兆骞还是太天真了,交白卷可是个严重的态度问题!原本和他有嫌隙的同声社章在茲、王发趁机发难,诬告他初试作弊。于是乎,吴兆骞和其他涉嫌行贿考官、打通关节的方章钺、姚其章、钱威等八位举子一起被流放宁古塔。

塞天万里送征鞍,意气连君欲别难。
侠客军中倾灌孟,故人门下识任安。
望乡台迥边云断,姜女祠空海气寒。
明发骊驹分手后,榆关风雪竟南看。
——吴兆骞《关上留别潘守戎》

其他流人都是携家带口,汉槎独自租赁牛车载书而去,依然一副豪迈潇洒之态。

他想不到是,再次入关竟然在二十三年之后!



顺治初期,江南流放宁古塔达数千人。康熙五年(1666)宁古塔迁至新城(今宁安市)后,人口由三百户激增至三千家。流放汉人越来越多,宁古塔气温竟然逐年升高,满人皆言“此暖是蛮子带来”。

南人们被流放的理由五花八门。和汉槎同案的方章钺牵涉其老爸方拱乾,还有其兄弟方玄成、方孝标等;汉槎后来的亲家叶之馨曾是风光无限的解元,做过云南大理府理刑,因为忤逆吴三桂被流放,其家十余口死于乱贼;雇汉槎作家教的沐忠祯是前明末代黔国公沐天波之子。流人中还有康熙元年(1662)浙江通海逆案的祁班孙(祁彪佳之子)、杨越、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等……

牧羝沙碛。待风鬟,唤作雨工行雨。不是垂虹亭子上,休盼绿杨烟缕。白苇烧残,黄榆吹落,也算相思树。空题裂帛,迢迢南北无路。
消受水驿山程,灯昏被冷,梦里偏叨絮。儿女心肠英雄泪,抵死偏萦离绪。锦字闺中,琼枝海上,辛苦随穷戍。柴车冰雪,七香金犊何处?
——吴兆骞《念奴娇·家信至有感》

孤身一人的汉槎时时思念家里的父母、妻女、兄弟、妹妹。其大妹吴文柔以《谒金门》应和:

情恻恻,谁到雁行南北。惨淡云迷关塞黑,哪知春草色。
细雨花飞绣陌,又是去年寒食。啼断子规无气力,欲归归未得。
——吴文柔《谒金门》

四年后,妻子葛采真和大妹毅然北上宁古塔,陪伴其生活,巾帼豪勇之气令汉槎一众朋友点赞不已。随着两女一子的诞生,吴兆骞在边塞有了温暖的新家。新家安在东门外,院子宽阔,可以自种花木瓜菜,原生态十足。

宁古塔气候虽然苦寒,但是也有长处。其南门临鸭绿江,周围森林密布、土地肥沃,因此物产丰盛,有“宁古三宝”(人参、貂皮、乌腊),河有鳌虾、河蚌、河鱼,林有松子、蜂蜜,地产香瓜、山楂。城外都是一望无际原始森林,山蔬野簌,任人自取。海量的木器替代了瓦器。夏天出行依仗牛车、冬天则用牛爬犁。前来互市的周边少数民族,如乌稽鞑子等,信用良好,颇存古风。   

在家庭和自然的双重滋养下,原本羸弱的吴兆骞精神充足,健康快乐。宁古塔将军巴海对有名气、有才华的汉槎青眼有加,邀请其为两子做家教,馆资三十金。这巴海虽满人出身,却对文人颇为器重,散养流放此间的士绅,又不征税。在杨越建议下,宁古塔积极发展经济,设立互市贸易场所,货栈林立,一派商业繁荣景象,宜居指数拉尚阳堡几条街远。

在这种散养模式,吴兆骞在家信里聊着琐琐细事,散着脉脉温情:儿子会说吴语、官话、满话啦;三妞长相酷似老二,双手可以扶着炕走路啦;水痘流行,不幸夭折孩童千余人,我家大宝小宝竟然幸免啦;想念老妈和去世的老爸,能否画双亲“行乐图”托人捎来?二兄、五弟的举业怎样啦?留在江南的两女儿的教育千万要重视,别让她们去看台戏,当心误入歧途!这里的米价贼贵,请老妈寄钱接济,顺便寄些丝绸过来;东三省无法包邮,可以托某某捎来……

安居乐业后,诗意顿然而生。吴兆骞与方拱乾、张缙彦(明兵部尚书,入清曾任浙江布政使)先后游龙泉府、登完颜台,游览中原人难以见到的金朝古迹,题诗以纪。康熙二年(1663),虎丘诗会分舵在宁古塔开张。参与者有七人,除却汉槎,有同案的姚其章、钱威,有通海逆案里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还有张缙彦。他们诗词唱和、凭古论今,文艺之花在荒僻苦寒、却肥沃如油的黑土地上缓缓舒展开来。   

八月飞雪,穹庐夜笳,胡天塞雁,白草黄榆,他们仿佛踩着唐代边塞诗人的脚印,重新吹起久违的号角,沉郁且嘹亮。

玉靶雕弓铁裲裆,从军曾拜汉中郎。
未封燕颔家先破,才识龙颜国已亡。
终古恨深银海月,馀生梦老玉关霜。
南朝旧事休回首,浊酒明灯泣数行。
——吴兆骞《与友人夜饮却赠》

穹帐连山落月斜,梦回孤客尚天涯。
雁飞白草年年雪,人老黄榆夜夜笳。
驿路几通南国使,风云不断北庭沙。
春衣少妇空相寄,五月边城未著花。
——吴兆骞《帐夜》

有高丽使者过宁古塔,请吴兆骞写高丽《王京赋》,洋洋洒洒数千言令汉槎名扬海外。兆骞还将好友顾贞观、纳兰性德、徐釚的词集交人带至朝鲜会宁府,颇通汉文的高丽官员点赞道:“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




惊沙莽莽飒风飙,赤烧连天夜气遥。
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
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
忽忆吴趋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
——吴兆骞《夜行》

“梁园虽好,非久居之乡”,况且回乡之路虽然漫漫,但是不是没有希望。当时清廷类似现在的索马里海盗,只要交钱就放人。方拱乾不是已经遇赦南归了吗?他们父子在宁古塔仅呆了三年,因为其家族帮其出了赎金,这赎金的数目委实巨大……修北京前门城楼。

老父、两长兄相继去世,吴家势弱,兆骞自然筹集不到这笔赎金,他自然一筹莫展,困坐宁古。还好,他有一众义薄云天的朋友相助,里面首当其冲的就是顾贞观。   

顾贞观(字梁汾)比吴兆骞小六岁,加入慎交社时才十余岁。两人都是少年才俊,惺惺相惜,结为知交。汉槎出塞后,两人书信不断。无钱无势的顾贞观为了好友,四处奔波,干谒权贵。丙辰冬他住在京师千佛寺,填《金缕曲》词两首,焦虑且自责: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金缕曲》其一

为了救回吴兆骞,顾贞观有意到权相明珠家课馆,结交其子纳兰性德,多情多义的性德约以五年为期接回汉槎。除却顾贞观,徐乾学(康熙九年探花)、徐元文、徐秉义等三兄弟(皆是顾炎武的外甥)也着力甚多,徐乾学还为汉槎刻其诗文集《秋笳集》。

康熙二十年(1684),徐乾学、纳兰容若、季振宜、宋德宜、龚鼎孳等众筹两千金,帮吴兆骞认修内务府工程,汉槎全家得以全须全尾从关外而归。

与绝大多数流人相比,汉槎算是幸运儿。康熙三十年(1691),七十岁的杨越病逝于宁古塔,其子杨宾在刑部衙门前苦跪恳求,两年后才得以准许将棺木运回浙江绍兴。汉槎的那位好友陈堪永一家的故事更是惨绝人寰。其父陈之遴是崇祯十年(1637年)榜眼、吴梅村的亲家、拙政园的主人,可知其家的显赫。顺治十六年春,陈之遴一家老小和汉槎一起出关,全家流放尚阳堡。陈之遴、其四子中的三子(包括子长)均卒于戍所,其小女,一个千金小姐竟然下嫁秀才为妾,待其妻徐灿南归时,身边只有一子陪伴!   



才人今喜入榆关,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闻多白雁,黄尘空自老朱颜。
星沉渤海无人间,枫落吴江有梦还。
不信归来真半百,虎头每语泪潺湲。
——徐乾学《喜吴汉槎南还》

吴汉槎的南归不啻是当年文坛的一大盛事,与徐乾学唱和者近百人,多是两社故人。“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还。”(王士禛)、“快事相看一笑真,忽传绝域有归人。”(查慎行)“二十三年梦见稀,管宁无恙复来归”(尤侗),还有陈维崧、顾贞观、毛奇龄、陆元辅、潘耒、宋实颖、冯博……性德邀请汉槎做其弟揆叙的家庭教师,算是解决了汉槎的工作问题。

康熙二十一年(1682)上元(正月十五)灯夕,纳兰性德邀请吴兆骞、陈维崧、严绳孙、朱彝尊、姜宸英、顾贞观、曹寅等聚饮于自家花间草堂。群贤毕至、良辰佳节,赏心乐事,这是二十八岁纳兰一生里最快乐最难忘的吉光片羽,他填写了《梅梢雪·元夜月食》以纪。

当夜的良宵诗会,汉槎没有留下文字。南归后的吴兆骞留下的文字甚少,他如一只惊弓之鸟,对文字很敏感,痛定思痛,他不想再因言惹祸了。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这是白居易同情刘禹锡的诗句。于常人的一生而言,二十三年确实太漫长了,苏武流放北海也不过十九年!父兄亡故,计东、吴伟业等好友亡故,人生无常,风物迥异,江南已非家园,前事不堪回首。

星转天街玉漏沉,何人中夜拨胡琴?
不须更奏伊州曲,说着边关已湿襟。
——吴兆骞《春夜闻弦索》 

“自戊戌春言别,林歧挥涕,宛在眼前。同人患难,升浮各异,聚散悬殊。”(《珂鸣致汉槎书》)同年吴珂鸣的话或许触到汉槎的最痛处。顺治十五年(1658),在那场把汉槎打入地狱的科举考试中,三试第一的珂鸣作为解元准许参加当年殿试,后入翰林院庶吉士。二十三年后,两人境遇若鸿泥之别,宿命乎?

康熙二十二年(1683)春,五十三岁的汉槎回到江南为生母李氏上觞称寿,悲喜场景恍若一梦。在亲友资助下,汉槎于苏州建三间“归来草堂”,他还与朋友合编《名家绝句钞》,选明清两朝名家绝句。

然后……没有然后了!康熙二十三年(1684),南归仅三年的吴兆骞客死京邸。

 “吾欲与汝射雉白山之麓,钓尺鲤松花江,挈归供膳,付汝母作羹,以佐晚餐,岂可得耶?”这是他临终的愿望。江南不复家乡,功名已然无望,就向白山黑水间寄托永久的遗憾和乡愁吧!

人的一生不就在梦想终点和起跑线之间焦灼着、尴尬着,在他乡和首丘间奔波着、颠沛着,永远在旅途中吗?


作者:甘棠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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