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才 赤子心 率性诗 ——读《白蕉诗词集》 孟 会 祥 王浩州兄费尽移山心力,大海捞针式地搜辑白蕉先生诗词,盖已无所遗漏,将付剞劂,嘱予弁言。嗟予不惑之年,始识平仄,安敢置喙。然而浩州于复翁一往情深,允称隔代知己,令人感佩。古来诗人词客,有所吟咏,天下风传,骚人诵之,白丁亦诵之,香山妙处,老妪能解,余又何让焉。 一 白蕉自谓“诗一,书二,画三”。吾谓复翁书一、画二、诗三,诗书画俱第一流。 徐渭曾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大抵世人认为他画第一,文二,诗三,书四。齐白石曾说,“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大抵世人认为他画第一,印第二,字第三,诗第四。他们都把自己最为世人所知的画,放在末位,把最不为世人所知的书或诗,放在首位。这里面或许有矫情的一面,但是,就徐渭、齐白石而言,又何曾需要区分自己的诗文书画印?诗文书画印,都是人的风采,人的性情,都是他们的一个侧面而已。具足三十二种胜相,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示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大抵艺术的灵魂在诗心诗意,艺术家一定是诗化的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如果没有情动形言之致,也大可不必去写字画画刻印了。 就白蕉而言,其书必传。帖学史上,“二王”造极,为不祧之祖;颜真卿溯源篆隶,别树一帜,是一变;宋四家各有各的路数,就其共性来说,是在颜真卿的基础上,进一步“文”化、“雅”化,把书法与诗文水乳交融,是为“尚意”,又一变;赵孟頫则越过宋人,上溯李北海、永禅师,而根柢《兰亭》,又一变,董其昌可视为赵孟頫之余波;晚明的艺术观念变了,创作条件也变了,出现了迥异前代的书风,特别是集晋、唐、宋大成的王铎,堪称又一变。之后,帖学不再有里程碑式的人物,所谓“集帖学之成”的刘墉,也不过是颜、苏杂糅而已。白蕉则无视这若干变化,删尽枝蔓,直取本源,惟精惟一,自初唐直接“二王”。他以逼似魏晋人物的高迈风度和天才的感悟能力,再一次阐发了帖学精神,所以称得上又一变。“仆师法魏晋,友于隋唐,平视有宋,而盱衡当世,仆竟何敢让!”将来的帖学史上,三百余年来,称得上一变的,只白蕉一人而已。看当今帖学,极人工之巧,而乏宅心之深、人文之妙,后来难继矣。 白蕉写兰的途径,似乎比书法更险仄。白蕉之兰,以艺兰为根本,对景写生,打灯取影,而绝去依傍;以书法为形质,点画撇拂,穿插避就,裁成一相;以魏晋风流为精神,真率洒脱,不拘不滞,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无论从笔墨趣味,还是从狷介的君子之气而论,说白蕉写兰尽掩前贤,亦不为过。当然,仅擅写兰,白蕉尚不足以言大画家,这也无须为尊者讳。 那么,白蕉的诗,在将来诗史上,应当是什么位置呢?我无力回答。我不能因为偏爱而随意拔高之,更不能因为慑于同时人物的声望而贬抑之。正像白蕉书法有一个接受过程,他的诗也需要一个接受过程,甚至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二 如果真心理解白蕉,当然会理解诗在他心中的分量。 中国文化有诗骚传统,“不学诗,无以言”。诗首先来于感发,感于时事,则言志;感于人文,则缘情。志向高洁,涉事成诗,大之“在祀与戎”,小之举手投足中,有诗。感情丰沛,触目成诗,内之人伦爱欲,外之宇宙万有中,有诗。“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一曰纯真,一曰敏感;纯真则持正,敏感则多情。“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娑婆世界,因为正义,因为情感,人生就有意思起来,否则,生物学意义上的生老病死,除了物种延续之外,实在无趣乏味。因而有些君子、有些赤子,格外纯粹而多情,又天生异禀,作出锦绣篇章,万口传诵,感人深至,让读者产生强烈共鸣,不觉也嗟叹之、咏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就是诗人的价值。而白蕉,就是一个纯真的人、一个敏感的人、一个才情卓荦的人,自弱冠至谢世,吟咏不辍。诗里,有最真实、最细腻的白蕉。“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诗书画皆以写心,而诗更直接,也更无微不至,或径直说,诗就是心,书画是诗的另一种示现。 诗发于心性而成于才情。“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有以诗炫学者,僻典冷字,诘屈聱牙;有以诗交游者,蚁聚蜂屯,言不及义;有以诗献媚者,颂圣传统,源远流长;有以诗自慰者,餖飣獭祭,顾影自怜,心不正,则诗不可读。而“天之生材不齐”,生拼硬凑,东拉西扯,捉襟见肘,声嘶力竭,大抵资质愚劣,腹笥瘠薄,本非香菱,难为湘黛,才不副,则诗亦不可读。严沧浪曰:“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即便是正人君子,学富五车,也未必长于诗,奈何。 我认为白蕉的诗,胸次高而气息正,敢怒敢言,敢爱敢恨,不故作大言,不委琐甜腻,不炫学,不强作,必有感而发,必天才跃动,必直击人心,乃至吟诵其数十近百年前篇章,犹如面对那个玉树临风的魏晋人物,听他划然长啸,令人唾壶击碎。过去,书画家能诗者多矣,平心而论,才情如白蕉者盖无二三焉。 三 杜少陵之诗,称为诗史。盖以修齐治平为任,一人之际遇,亦时代之印痕。白蕉自弱冠发表诗歌,诗人之身世,亦时代之缩影。 白蕉的花季雨季,受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影响,喜写新诗。爱情是诗的第一动力,伊人赠以白蕉,即以“白蕉”为名,而且新诗结集也名之“白蕉”。《白蕉》诗集,为十九岁到二十一岁所作,写的是爱、生命和烦恼,风格热烈而直接。谁都年轻过、钟情过,最初的悸动,最纯洁也最可贵。五四时期第一批诗人的作品,大多稚嫩,到白蕉这一代,语言近于成熟了。“我梦着我是一只白蝶,我飞到你的怀里。你微笑地抚着我的额说:’哥哥!你来得正好!’”“来吧,我的爱宠!我好像吻着你的嘴唇。生活该是在梦里的,让我们且沉醉,深深!”那一代人的爱情,总是那么清澈,不沾一点尘土。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内忧外患,国事日非。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海事变。《悲愤诗四绝》之二:“边危国乱尚为家,第宅连云莫漫夸。四面歌声连角起,生悲无处哭中华。”一九三七年八月,淞沪会战。《闻嘉兴、苏州先后失守》:“豕蛇日荐食,戎马正仓皇。水陆连吴越,兵戈接死亡。射雕竟无手,引虎似闻伥。痛忆苏嘉路,曾传是国防。”悲慨之中,大义凛然。正是“男儿报国岂为家,卧薪早觅中华魂”。《悲鸿作乔松为题》:“莽莽乾坤落落胸,坚贞千尺郁长松。铁肩要负兴亡责,文弱羞为陆士龙。”报国之心,跃然纸上。抗战期间,言及时事,莫不悲愤交并,诗亦沉郁顿挫。《下乡道中近句,示粪翁、蝶野、午昌、叔范、小山诸子》:“三岁蓬蒿长,重来此旧邦。残村入飞雉,荒岸走惊尨。惨恻谈兵火,忧危说战降。可怜天下士,禁得泪成双。”黍离之感,催人泪下。而《喜闻顽寇乞降,一跃而起,遂至酩酊》:“宿恨繁忧一例删,八年心事判忠奸。用兵自古传奇正,义战于今荡海山。忽看秋容增老圃,从教春意满衰颜。谁怜师曲终衔璧,三岛波涛异世阛。”读来似老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顽寇虽驱,国难未已,殊条共树,兄弟阋墙。《锋镝》云:“锋镝余生幸得全,休疑九载陷腥羶。小民泪尽甑无火,南望金陵又二年。”此间白蕉诗有透过烽烟的史识,读者依次披读,自有会心。白蕉对黑暗的旧社会失望已极,拍案痛骂,曾不顾“温柔敦厚”,所以,对新社会寄予无限的希望和热情。 鼎革后,白蕉言时事之诗,风格丕变。一九五〇年作《题四十年来之北京应子曰社》:“前五千年几独夫,峨峨宫阙帝皇都。来时经济新方向,去日风云老贾胡。马列斯毛开历史,工农兵学赞良谟。一边倒更无疑问,遍插红旗指地图。”一九五六年所作《欢呼上海市进入社会主义社会》,有“保证书高有几抬,动人讲话逐人来。烟迷大厦欢成海,鼓掌情深作阵雷”之句。白蕉有满腔热血、无限深情,在当时,这些诗是“发自肺腑”的。即便此后的岁月受尽磨难,其一颗红心,却从未动摇。“古今空此例,歌颂要千篇”“共歌党是恩人”“无穷意,感关心是党”“为民立极四卷,补课要深功”“放眼江山煊烂,到耳新闻兴奋,遍地是英雄。领导全凭党,歌颂满寰中”等语,时代感十足。大抵一九六五年之后,白蕉略无诗词,老了,病了,写不动了。 “每个人都是他那时代的产儿”,“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旨哉斯言,诗亦如是。 四 白蕉诗词,并不以言时事为主调,题材十分丰富。 我常常对诗人作家“深入生活”感到不解,大抵人只要活着,就是在生活中,言何深入?若谓贴近,若谓深入,反而预先置身于生活之外,不免惺惺作态矣。 白蕉的生活,居家为人夫,爱情诗词,热辣婉约。如《浣溪沙》:“检点新词感赏音,怯寒记共合欢衾。不应情密尚多心。书迹肥添三寸厚,酒涡瘦减一分深。宵来恼恨未能禁。”又:“细语偎人颊自亲,柔荑闲数指箩纹。紫藤花下草如茵。乳燕呢喃窥密爱,游蜂卤莽惹微惊。相看好处不胜情。”或谓白蕉词类温飞卿、李后主,白蕉称为“不虞之誉”,但又说:“不过我确并不以为一个人老是在爱情的小圈子里打跟斗为有出息的。”词是艳科,白蕉词允称当行,也是实情。不过,若温韦之词,艳而腻;二李之词,艳而清。白蕉词更近后者,即便有些读了让人面红耳热的句子,你也分明感到他的响亮和倜傥。 为人父,与儿女逗笑取乐,那么慈爱,那么毫无做作。此类诗多作古风,与平时所作五言古风不同,不像汉魏古风,更像儿歌,白蕉自谓“白话诗”。在儿女面前,他完全忘了诗的技巧。如《记阿益》:“涂鸦字未成,手指忽已黑。不见小皮球,纵声泪沾臆。拭却双泪干,显得双圈墨。吃菜爱肥肉,无事颇鹿鹿。剪刀每在手,碎纸忽满屋。走路无好步,开口有歌曲。有时捉爷鼻,有时遮爷目。要爷快透气,要爷不能读。”“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鲁迅《答客诮》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堪为写照。 白蕉好饮,遇酒能狂。一九三六年作《楼外楼小饮,与叔通、君藩、益初、邦屏诸子》:“湖光明灭万山遥,深浅谁将烟黛描。消息杭州重问讯,三分愁衬十分娇。”一九三五年《僻径》:“僻径青枝夹道遮,疏篱斜上失名花。独行自得闲中趣,小步何期入酒家。”一九四一年作《沉醉》:“沉醉归来夜未央,中年未改少年狂。为云为雨期千载,能哭能歌此一场。天下从来多盗贼,史书于古作侯王。寻常只道闲中好,无事惟闻酒熟香。”先生固贪杯中物,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喜怒哀乐,必于酒发之。 白蕉以兰花为知己,题兰诗为一大宗。苏轼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题兰之诗,必不离兰,然而兰中有故事、有情致、有趣味,诗才可读。《妻告金尽,恳余就事》:“后乐拳拳只一端,何曾厨下问三餐。试从明日为生计,不写兰花画钓竿。”诗作于生活困顿时,又有与夫人耍无赖的俏皮。《念忱先生席上作兰册,日女绢子侍墨,予戏问亦欲得此否,一躬到地,喜云:多多拜托了。写后题二绝句》:“密叶疏花墨韵奇,多缘劝酒小胡姬。题诗付尔好将去,绝代香魂出世姿。”“如此灵芬便不同,醉来腕底足春风。他时归去夸东国,曾在江南见复翁。”小胡姬的婀娜可人,复翁的平易和简傲,栩栩如生。至如“爇纸呼烟一欠伸,移山无计酒相亲。乾坤清气由来在,醉发湘江笔下春”,因为爇纸呼烟,移山无计便不是无病呻吟,笔下春风便不空疏。其甲辰(一九六四年)暮春题兰诗:“几多盆盎呈新样,不食连朝又损眠。只是寻常一两箭,错教长短说三年。”其中曲折,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矣。 诗家词客赠答唱酬,不陷于无聊者百无一二,正所谓“雅得太俗”。而白蕉有所赠答,必翻出新意、深意,以卓越的见识才情,铿金戛玉,皆成佳什。《己丑五月廿四日,偕姚鹓翁应海翁招午食,饭罢方进茗,忽传戒严,明日而上海解放矣,既步鹓翁见过韵,又媵一绝,兼呈海翁两正》:“闲日追随意自亲,姚侯文学我乡尊。却思车下仓皇别,又作相逢隔世人。”诚挚、奇警。《北行绝句》:“同和鲁味我尝新,举酒相看目有神。八十七仙添一个,玄袍朱杖白须人。(偕悲鸿夫妇访白石老人,老人约饭同和居,《八十七神仙卷》悲鸿所藏)似直述其事,而白石老人仙风道骨,复翁拳拳尊敬之意俱在。《题朱馨谷仿大痴<江山无尽图>袖珍手卷》:“不须恸哭只歌诗,风雨飘摇此一时。无尽江山都血染,从头收拾有男儿。”境界之大,感慨之深,掀天揭地。至于赠张大千,写沈尹默等诗,早为论艺名篇,更无须赞一词矣。 诗人就是把生活过成诗的人,涉事有怀,涉笔成趣;而不是以写诗为生活的人,字雕句琢,强作激越。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蕴蓄既深,随机生发焉。 五 白蕉诗的体裁,几乎无所不有。除自由诗外,自骚体、四言、五古、近体无所不备;词则小令、长调皆能。 平心而论,其新诗在当时虽堪称高手,但毕竟时代压之,在实验时期,恐怕只能保有“历史价值”。新文学运动初期,胡适斥旧文学样式为“死文学”,然而今日几人尚读《尝试集》耶?新诗旧诗,对峙百年,不分轩轾,相互无可替代,宜其“多极”。而白蕉成就在旧体,也是事实。 其骚体诗偶一为之,不足论。四言诗并非“诗经体”,而近乎铭辞。五古则颇有汉诗况味,如《良愿》:“良愿诚易违,高情亦难副。千古一蹉跎,念之湿襟袖。人生不百年,岂如金石寿。忧思日以深,何乃如养寇。遐睇一凌高,我目宜非豆。”白蕉论杜诗,尝谓:“工部诗能重、能拙、能大。学者能重、能大矣,而不能拙,拙实不易至”。今人作五古,大概最不易处也在拙,说句不敬的话,复翁也未能直攀汉魏。 白蕉最为擅长的是近体诗,尤其是七言绝句,庶堪睥睨一世。与书法宗法“二王”不同,我看不出白蕉诗的派别宗师,大概像他的画一样,自出心裁。就其绝句的轻灵、新颖,似脱口而出,隽永明丽,似与杜牧相近。如“低栏依旧人何在,一角红楼媚夕阳”“忆向美人坠别泪,江山如梦月如灯”“知我相思了无益,词成红豆忽成灰”等句,皆有缠绵悱恻之致。像《龙井》:“坐雨看山一试茶,翻山行过野人家。亭中恰值采茶女,雨湿云鬟一半斜。”《过双青楼》:“好是微寒雨洗尘,江干负手有闲身。浓阴已合啼莺老,满地槐花不见人。”似乎更空灵,更不着迹象,令人低回。相对而言,律诗要繁复深沉一些,作手尤以颔颈两联中显手段。白蕉本不屑于此,而学识所在,情感所催,“行所无事”,毫无矜持中自成妙对。如“海上楼台争突兀,关中王气自蒿莱”“埋愁作计终非计,泪眼逢春不是春”“误尽百年轻一诺,忍将千劫换深颦”“三间小屋主成客,百尺修篁午作阴”“大好江山如有待,细研物理本无私”“词客漫流萁荳泪,英雄愿得一杯羹”等句,似唐非唐,乃成自家语。也许是出于偏私,我认为白蕉诗的清新俊逸,视鲁迅的深刻精警、郁达夫的颓废绮丽,似亦无或多让,至于视同时及后世的书画家诗人,我读书少,不太清楚。 白蕉之词,前文已有涉及,小令最是楚楚动人。复翁也写长调,雄健深婉处,或近于稼轩。 掩卷之际,感触万端。如此耿介,如此率性,如此深情,如此多才的人,滔滔浊世,能有几个?读白蕉诗词,随着他喜,随着他怒,随着他愁,随着他狂,随着他风流,随着他无奈,实在是此生有幸! 二〇二四年五月二十四日 本文转载于“艺术就在七搭八搭到百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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