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历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可能是那些年一位又一位的指挥大师在舞台上玩起的小噱头。不论是祖宾·梅塔亲手起爆而带来的漫天纸花,还是杨松斯拿出一台响个不停的手机。又或者是在遥远的波斯科夫斯基时代,乐手抱起一只小猪走上金色大厅的舞台……这些能让你会心一笑的瞬间,都是新年音乐会应有的气质——欢乐与祥和。遗憾的是,当2025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遇上穆蒂,这将注定又是一次毫无噱头的新年音乐会。 1969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维也纳传统中,猪猪代表新年祝福 穆蒂的第七次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使得他成为了如今仍在世的指挥家中,指挥新年音乐会最多的一位指挥家。而穆蒂的这一次“回炉”,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次新年音乐会的遗憾:在那一次举世瞩目的、没有观众的新年音乐会上,空荡荡的观众席让台上的音乐家们倍感失落。 如今那场殃及全球的病毒灾难正在逐渐远去,但大家似乎还没恢复元气,连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应有的欢乐气氛都被大大地削减,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超越音乐意义的表达。在2023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新闻发布会上,一位西班牙新闻社的记者问维也纳爱乐的主席弗洛绍尔说:“新年音乐会何时才会让一位女性指挥家登上这个舞台?”弗洛绍尔略显尴尬并磕磕巴巴地解释一通之后,坐在一旁的指挥家莫斯特马上帮他解围,说:“我问过杨松斯、梅塔和哈农库特,他们都跟我有一样的看法——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是最难指挥的,因为我们要处理很多首不一样的作品。我知道媒体关注的是新闻,但指挥不是关于'最新的事物’的,指挥与经验有很大的关系。指挥新年音乐会的关键在于时机。如果你们总是寻找最年轻、最炙手可热的指挥,坦率地说,至少在我的一生中,我亲眼目睹了很多次,年轻的指挥被推到某个位置,结果被毁掉了。再说一次,指挥很大程度上依赖经验。” 2023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新闻发布会 尽管这位记者还在揪着女性指挥家的话题不放,但是我们从乐团释放出的信号来看,女性指挥家是一定会有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对于这场如此特别的音乐会,乐团还是更愿意让值得自己信任的指挥家登上这个舞台。或许是为了堵住大家的嘴,在2024年年中,乐团就放出消息,2025年的新年音乐会将首次上演女性作曲家的作品。正当大家在猜测会不会选择克拉拉·舒曼的作品时,乐团却给出了一份出乎人们意料的答案:康斯坦兹·盖格。 关于康斯坦兹的这首《斐迪南德斯圆舞曲》,穆蒂不愿过多地去讨论性别上的话题:“我喜欢这首很有个性的作品,我可不管它的作者是男是女。”的确,在康斯坦兹的这首圆舞曲写得相当精妙并充满个性。得益于国内某位音乐家录制的这首作品的钢琴版录音,我们可以发现作品的旋律简朴而不失灵气。而在作品的高潮部分,高音的上行音阶搭配低音声部的回响,营造出华丽雄壮的音乐气氛。尤其是经过配器后,铜管的低音与木管的高音相互搭配,使得这个段落尤为精彩。多纳尔的配器赋予这首作品更多的“交响性”,也为作品增加了引子和结尾,使得作品更为完整。这个引子如进行曲般有力,完全打破了人们对“女性气质”的刻板印象。 穆蒂在处理这首作品时,很好地呈现出他在今年新年音乐会中的主要处理思路:舒展而浪漫的乐句、老练的自由速度运用和丰沛的音乐张力。这种特征一直贯穿全场,从一开场的《自由进行曲》就有很突出的表现。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一种松弛而舒展的特征,穆蒂能够放手让乐队自己演奏,甚至也允许铜管声部冒泡。而我们也庆幸穆蒂终于找对了开场进行曲的演奏速度——在2018年的《入城式进行曲》中,拖沓得令人不适的速度,使得那一年上半场的整体演奏质量都大打折扣。而在2004年的《如此精彩进行曲》中,穆蒂紧绷的速度和呼吸,又使得这首进行曲听起来更像是一首波尔卡舞曲。在2015年祖宾·梅塔版《自由进行曲》中,我们听到的是清新自然的演奏,而穆蒂今年的演绎呈现出的是端庄大气的特质,为音乐会开了一个好头。 事实上,不少指挥家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处理音乐作品时都会变得更加松弛和舒展,穆蒂也不例外。从近几年穆蒂的一些音乐演出当中便可见端倪,不论是去年四月份与维也纳爱乐乐团合作的纪念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首演200周年,还是八月份在萨尔茨堡音乐节中上演的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穆蒂已经很少再以当年紧凑有力的演奏方法去诠释作品,转而运用一种更抒情的手法来表现音乐。这种手法在今年的每一首圆舞曲中都能体现得淋漓尽致。今年的几首圆舞曲除了《加速圆舞曲》外都是偏抒情的作品,穆蒂会在圆舞曲的引子部分为作品奠定情感基调,并以这种情感基调贯穿作品的每一个段落之中。尤其是在《潟湖圆舞曲》和《交易圆舞曲》之中,这种做法最为显著。不过更值得我们留意的是,尽管这一次穆蒂注重赋予音乐独特的情感,但却不“滥情”,并不是以浪漫的手法去处理每一部作品(例如普莱特随意对一些音符作延长处理),而是在音乐的逻辑中合理地表达情感。 2024年萨尔茨堡音乐节,穆蒂携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 《潟湖圆舞曲》是穆蒂在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采取这种情感表达手法的一个突出代表,也是今年这场音乐会中最值得称道的作品。这部作品取材于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轻歌剧《威尼斯之夜》,我们在这部歌剧的序曲中也能找到《潟湖圆舞曲》的一些旋律片段,这首圆舞曲的标题“潟湖”(Lagunen-Walzer)源自于剧中第三幕的咏叹调“在夜晚的潟湖上”。 在这首圆舞曲中,从引子部分开始,穆蒂让伴奏声部呈现出更温暖的音色,配合弦乐波浪般的音型,很好地营造出音乐的氛围,为听众描绘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音乐画面。这就像是为听者交代出一个故事的叙事背景,并将这个故事在后面的演奏中在为大家娓娓道来,一唱三叹。与2000年穆蒂冰冷的处理相比,这种“高饱和度”的音色明显更能调动起听者的情绪。而引子过渡到第一小圆舞曲处,穆蒂的渐弱处理,也能够将引子的情感很好地传递到了后面的圆舞曲。 穆蒂会在每一段小圆舞曲中采用不同的方式来维系作品的情感基调:或是通过一种比反复之前更弱的力度来营造一种弱对比,从而制造音乐张力,这种手法在下半场的《吉普赛男爵序曲》中也随处可见;又或是以自由速度的方式来表现。这种据称是源自托斯卡尼尼的方式,在《潟湖圆舞曲》的第三小圆舞曲中有非常明显的表现,仅仅在同一个乐句之中,穆蒂就以速度的夸张对比制造出足够的张力。 在第四小圆舞曲之中,2006年杨松斯为这个段落加入了一句“神来之笔”:他创造性地把同样是出自于《威尼斯之夜》的一句咏叹调旋律,置于这个段落之中,让原曲短促的音乐主题变为伴奏声部,使咏叹调旋律成为主题。这个版本至今为人所称道,也深深地刻在了老观众的心中。而穆蒂却没有仿照这个做法来演奏,他在进入这个段落时,透过悬置,让乐队以更加细微的呼吸进入这个短促的音乐主题,同时以更弱的力量演奏。就在这一刻,如果你记得杨松斯的做法,一句美妙的大提琴旋律就会在你的心中响起,观众就会自发地在心中完成这一句“神来之笔”。而天人永隔的两位指挥大师,于十九年后的这一刻,在这个舞台上完成了合体。相信杨松斯也会喜欢老朋友穆蒂的这个处理方式的。在经过这个段落后,穆蒂以一种更微弱的气息把这种情绪带到了尾声,又回到了引子开头静谧而温暖的场景。可以说,穆蒂将《潟湖圆舞曲》的演绎又带到了另一个高峰。在今后的新年音乐会中,指挥家们想要在这部作品中超越以上的这两座高峰,则需要下一番苦功了。 杨松斯与穆蒂,2016年·芝加哥 约瑟夫·施特劳斯的《交易圆舞曲》是一首很能够体现其创作特点的作品:绵长的乐句以及忧郁的情感。这首圆舞曲中超长的乐句对指挥家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不少指挥家倾向于保留舞曲的跳跃性,突出圆舞曲的节拍律动;也有部分指挥家倾向于保持句子的绵长特性,在处理的时候保持乐句的流畅气息。据目前可考的录音中,马泽尔在80年代的两版演绎属于前者,2019年蒂勒曼与穆蒂的两版属于后者。蒂勒曼在处理乐句时会以细微的呼吸变化带动音乐气息的延续,并以这种呼吸感衔接不同的乐段,使得那一年的演奏颇具“交响诗”的味道。穆蒂在1993年第一次指挥这部作品时,也有类似的手法,不过那时候他更强调乐句之间的内在张力,音乐表现在整体上更紧致。今年穆蒂再次指挥这首作品时,正如前文所说,他以更舒展的气息将每个句子徐徐展开,使整首圆舞曲统一在同一个情感基调之下,每个段落的情绪都能与此相呼应。而在段落间的衔接,穆蒂透过细微的速度变化,将不同速度的段部落很好地连接起来。 约瑟夫的另外一首作品《奥地利村燕圆舞曲》是一首典型维也纳风格的圆舞曲,作品中讲述了一个淳朴的爱情故事。1992年小克莱伯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版本;2001年哈农库特把这部作品表现得细腻而平实;15年祖宾·梅塔则是像一位老者为我们讲述着自己平淡真挚的爱情故事。而穆蒂则是运用了一种更为戏剧化的手段来诠释这首作品,在这首圆舞曲中,开头的引子部分穆蒂让单簧管演奏家的独奏运用更多的自由速度。在乐段反复的地方用更弱的演奏辅以甜美的竖琴,烘托出更浪漫的氛围。在段落间夸张的速度变化,带来急速的情绪变化,似乎在刻画着一位正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的长者。 另一首同样典型的维也纳风格圆舞曲《加速圆舞曲》,在音乐情绪上与其他几首圆舞曲有明显的区别。作曲家在引子部分就设置了一个加速段落,让音乐透过加速来达到情绪峰值。在1989年小克莱伯的版本中,曲中的每一个加速段落可谓是浑然天成。而2004年穆蒂在演绎这首作品时,充分发掘了作品中的细节,为我们呈现出一个光彩夺目的版本。今年的这版《加速圆舞曲》,除了延续2004年丰富的细节处理之外,我们可以留意到更多细微的速度变化:不仅是加速,也有放慢。透过减速让音乐在速度上更具弹性,从而形成张力,这种手法在其他曲目中也有迹可循。 下半场的最后一首作品《美酒、女人和歌圆舞曲》,穆蒂曾在2000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将这首圆舞曲的每一个段落都进行了反复,但略显机械,且在那一年冰冷的录音下,这版演绎始终难以让人满意。今年穆蒂在处理这首作品时,在序奏部分就为后续的小圆舞曲做了充足的铺垫。序奏的前半部分穆蒂为我们呈现出饱满的音乐色彩,后半部分类似于进行曲的段落中,穆蒂沉稳的气息将音乐推向了第一个高潮,为紧接着的圆舞曲提供了极好的铺垫。圆舞曲部分,穆蒂以更加从容的节奏演绎每一段小圆舞曲,并适当删除掉了部分反复。让情绪更加自然地流向终曲,并将音乐再一次推向高潮。 指挥家里卡尔多·穆蒂的第七次维也纳新年音乐会 今年的几首波尔卡舞曲也演绎得饶有趣味。上半场的《拆迁队法兰西波尔卡》的简短引子之后,打击乐手伴随节奏敲响大鼓,模拟出一种“倒塌”的声音,还有A段中弱拍处重重敲击的镲声,都生动刻画出拆迁的场景。此外在一些短句子中,穆蒂也大胆地做出细微的速度变化,这在1990年梅塔的版本中是难以听到的。这种细微的速度变化也同样运用在《安娜波尔卡》之中。此外,在这些篇幅较短的作品中,穆蒂也采取了强弱的对比手法。在《欢乐兄弟进行曲》的中段,打击乐形成强弱对比,使得音乐更具趣味。这些短小的舞曲作品相较于篇幅较长的圆舞曲,可以留给指挥家打磨的空间相当有限。而穆蒂为我们呈现出的作品,有如此的质量,也足以让人惊叹。 当然,今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也并非所有短作品都被指挥家仔细打磨过。《非此即彼快速波尔卡》这首作品在2012年第一次出现时,可是被杨松斯精雕细琢过。彼时的演绎,充满了速度和力量的对比。穆蒂的诠释几乎不经雕琢,演奏得自然流畅。而《闲聊》、《印度舞姬》和《轻快芬芳》这三首快速波尔卡,似乎能够让我们看到20年前的穆蒂。音乐紧凑而细腻,还有他那标志性的“自刎式”收拍动作。穆蒂在快速段落中,也仍然能够保持对乐队的掌控,甚至在《闲聊》中还一度随着音乐做起了“广播体操” 。 穆蒂标志性的自刎式收拍 在新年致辞中,穆蒂只是简单地向世界呼吁友爱与和平,并没有如2004年一样,在私货中夹带新年祝福。毫无疑问地,这一次新年音乐会没有玩什么特别的噱头。如果非得说有的话,《奥地利村燕圆舞曲》中的几声鸟叫声,或许也算吧。但从演出质量上看,穆蒂的这次新年音乐会可谓是经典,他所演绎的版本,仍值得我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反复聆听。 在音乐会的尾声,穆蒂并没有让小军鼓奏响《拉德斯基进行曲》的前奏,而是直接开始演奏进行曲的A段。这似乎与三十二年前的他遥相呼应。那一年的穆蒂,头发一甩,就带起乐队开始演奏这首进行曲。随着这首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穆蒂也似乎要告别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舞台了。不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当大家一年又一年地骂着指挥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指挥时,还有多少人会怀念起里卡尔多·穆蒂在这个舞台上的一头飘逸秀发呢? 1993年 《拉德斯基进行曲》 或许你会发现,在某位指挥家完成了一次具有明显告别意味的新年音乐会之后,紧接着的第二年,乐团就会让一位“新人”登上这个指挥台。上一次是2016年的杨松斯和2017年的杜达梅尔,再上一次是2010年的普莱特和2011年的莫斯特。当然,这也有些穿凿附会的意味,但在穆蒂的这一场“告别”音乐会之后,维也纳爱乐随即宣布2026年的新年音乐会将由雅尼克·涅杰-瑟贡指挥。其实,当他在2022年VPO美国巡演中冲上火线接替被毙的格吉耶夫时,就大概可以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他站上这个指挥台。 2026年的新年音乐会将由加拿大指挥家雅尼克·涅杰-瑟贡指挥 不过相当可笑的是,在这个消息公布之后,国内有个所谓资深媒体人运营的古典音乐自媒体账号在大绿书上面说到:“压力给到CCTV!明年播还是不播……”笔者甚是佩服这种自我审查的意识,不愧是资深媒体人。如果稍微有检索过相关资料的话就会发现,由雅尼克指挥的2023年美泉宫夏季音乐会,央视可是派出了摄制组去采访和转播的。 艺术家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各种想法,甚至是政治诉求。但是政治力量又或者是文章开头提到的所谓政治正确,想要透过其影响力来干预艺术,这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归根到底,艺术是自由的。 后记 笔者这两年搜集了不少资料,为网友们制作了中文(国粤双语)解说版的新年音乐会视频。在检视网友们评论时,经常发现大家对于维也纳爱乐乐团在演奏出现的错音耿耿于怀,还在对“有没有”错音这件事情讨论得热火朝天。通常笔者并不想讨论这种话题,但鉴于这几天大家都很热烈,笔者愿意多说几句。 在《自由进行曲》、《交易圆舞曲》圆号有错音;在《潟湖圆舞曲》Coda前,双簧管有一个错音;在《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第二小圆舞曲反复记号处,有一把第一小提琴忘了反复……这些错漏笔者能跟你如数家珍。 但是,这样听音乐,没意义。 关于错音,按照以往笔者欣赏音乐会的经验,如果乐队的演奏有冒泡,大致会在一秒钟内让人产生一种不愉悦的感觉,这种感觉大概会持续四五秒钟。但是如果你对这个错音耿耿于怀,那么在接下来将会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让你无法专注于正在演奏的音乐。(当然,乱来的指挥家和乐队是从头到尾都听不进去的。)笔者认为,错音总是在所难免的,演奏者的演出状态不可能一直维持在最好的水平。更何况维也纳爱乐这种如此有个性的团,水准下滑可能也是历史必然。为此,与其讨论一个两个错音,还不如认真探究音乐家的演绎,尝试去理解音乐家的演绎逻辑(当然有些音乐家就是没逻辑的,分析也白搭) 笔者在很久以前也以纠错音为乐,无他,为了显示耳朵灵敏而已。其实这很容易透过训练而得,更难的是理解音乐家的演奏逻辑。能听出有错音远远不够,路还很长。共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