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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红专栏」:竹姑

 太行文学l苑 2025-01-15 发布于河南

兰姑家女儿结婚,我们家族的人全聚在她家,松梅兰,一溜排开,发现只缺竹姑。兰姑解释,竹姑在郑州打工,没来,姑父来了。

刚吃过晚饭,院子里的锣鼓便敲响了。有人大家去跳舞。角落里,堆放着兰姑早准备好的头花、红飘带。大家各自挑了自己喜欢的戴上,跟着鼓点舞动了起来。跳着,扭着,说笑着,喜气洋洋溢满了整个院子。

竹姑父和他儿子跟一帮男人在圈外。他脸盯着舞动的人群,眼神迷离而落寞。已经24岁,个头却只到他肩膀的儿子宝宝一贯咧嘴笑着。

竹姑是个特别活跃、积极的人,如果她今天在这儿,气氛一准要上升很多。记得就在前几年,家族里的第三代结婚,她来当姑奶的。我们这些当姑姑、大娘、婶子的尚且不够积极,她却嚷嚷着拉着我们一起跳舞。我们跳几曲便累得不想跳了,而比我们大十多岁的她仿佛不知道累似的,不停地扭呀,边跳还边喊:快来,跳呀!快来跳呀!缺失竹姑的这场婚礼,仿佛缺失了很多。

竹姑个子高挑,大脸盘,浓眉大眼,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成年后嫁到了邻村。竹姑父身形比较单薄,性格温和。跟竹姑的性格正好形成了互补,两人颇是恩爱。竹姑父是个瓦匠,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他人勤快,手艺好,挣钱就比一般人多,竹姑在家里除了看管好俩女儿外,还把自家的责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条,田里庄稼无论是长势还是收成都是出挑的。俗话说,夫妻一条心,黄土变成金,竹姑和竹姑父就是这样的,他们家的小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

竹姑热心地把她的闺蜜介绍给了她小叔子,两家一向关系好得跟一家一样。

那年,因为浇地的事,妯娌俩发生了口角,妯娌的父亲正好也在,就护自己的女儿,吵着吵着,妯娌父亲就对竹姑动起了手,竹姑心中的火腾窜得老高。心想我们女人间的事你一个大男人掺和什么,欺负女人呀。她随手拿起一个砖头对着妯娌父亲的头砸下去。谁知,就这一砖头彻底改变了竹姑的人生。

老头当场就死了,竹姑虽是自当防卫,等待她的依然是十年的监狱生活。

这时大女儿才七岁,小女儿刚刚四岁按计划,夫妻俩准备尽快再要一个儿子的。这一下,不但要儿子的计划泡汤了,连俩女儿也面临着无处安身处境

竹姑进了监狱,姑父依然需要外出打工,俩孩子分别被竹姑父的大哥、竹姑的大姐暂时抚养。

在弥漫着布料的芳香烃气味、人体各种异味的车间,竹姑跟那些女犯们一起踩着电动缝纫机,腾腾腾,是岁月滚滚向前的车轮,是一下一下击打在心头的锤音,是一刀刀刻在女犯们脸上的皱纹。

刚被警车带走的那一刻,竹姑觉得天一下塌了下来,听着俩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也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不讲理!我是自卫!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冰冷的手铐和警察那张冷峻严肃的脸。她试图拍打车窗,试图逃离,可是,一切都没有用,她被带去了那座院墙大,布满了铁丝网的深墙大院。

竹姑被提审时,步履蹒跚,披头散发,目光痴呆,俨然是个住监多年的女犯。可是才仅仅几天功夫呀!

委屈、愤怒、沮丧、绝望,这些情绪把竹姑得满满的,深墙里,何时才能走出去?女儿们该怎么办?家里的猪啦,鸡啦,谁来喂养,还有地里那些长得正旺的苗们谁来侍弄?竹姑觉得自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几个月后,终于判下来了,十年。竹姑反而一下轻松了,十年就十年吧,不就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嘛,坚持一下,总会过去。

竹姑慢慢放下了所有,不再去想,每天吃饭睡觉踩机器。

竹姑无论干什么活儿都是又快又好。就算踩个机器也是。她在做够一定的数量后常常背着监工偷偷地做鞋垫。她用剪子裁了那些碎布,用铅笔在最上层的白布上勾画出简单的花鸟虫鱼。腾腾腾地开始走线,这些个腾腾绝非那些腾腾声,她把对家人的思一下一下地缝到了鞋垫上。这些鞋垫有大有小,男人的,女人的,甚至小孩的,都有。等亲人们来探监,让他们带回去。鞋垫,成了竹姑跟家乡亲人们连结的纽带。

十年,似乎是转瞬间,却又漫长得足以让一个人青丝变白发。

家人一起去接竹姑出狱的那天,秋日的阳光正好,她走出大门,亲人们一下围向了她,俩女儿更是又哭又笑地扑向了她。竹姑笑着,眼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淡紫色的光芒。白发!小女儿忽然指着竹姑的鬓角喊到。大家这才发现,竹姑的鬓角已经布满了白发。那个28岁,一头浓密黑发的少妇然成为了38岁的中年妇女。不,竹姑此时看上去不止38岁,脸上沟壑纹路尽显。曾经白皙富有光泽的皮肤已经被暗无天日的灰白所代替,唯有那双眼睛还像以前一样灵动,忽闪忽闪,那是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的无限向往。

回来没有多久,竹姑就到处叮嘱亲朋,让给她顶对(方言,留心、踅摸)一个儿子。儿子,在我们当地的农村实在有着非凡的重要性。农耕时代,很多女儿干不了的活计,都需要儿子来干,跟邻居发生不愉快,也是需要儿子站在一边撑腰,最重要的是,需要儿子传承这个家。

竹姑的亲人们纷纷给她留心抱儿子的事情。

没过多久,果然有亲戚传来消息,说专门给人抱孩子的人那儿有了一个男孩,山西的。

顺便说一句,那些年,我们老家从山西抱过来很多孩子,有男孩有女孩。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头胎男孩的,都嫌第二胎罚款厉害,干脆直接从山西买一个。罚款要两万,买一个才几千块。买女孩的比较多,都说反正女孩将来是一门亲戚,又不会跟自家的儿子争家产。而男孩,都要铆足劲儿地生的,哪怕交再多的罚款,除非实在生不出来。

竹姑的几位亲人跟她一起去了山西看那个孩子。

虽然尚在襁褓里,但显而易见的丑却可以一眼就看得到。尖而小的脸,眯缝眼,肿眼泡,跟个草莓似的小小的冲天鼻,凸嘴。整个五官挤在那张两头尖的脸上,看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亲人们劝竹姑不要要,这样的孩子将来娶媳妇都成问题。可是竹姑实在太急于要儿子了,仿佛十年前她跟丈夫的计划必须马上立即要实现似的。

她说,只要长个小鸡鸡就行。 

亲人们见劝她不住,也就由她去了。大家背地里却是没少议论:那样的丑儿子,将来可咋整。

竹姑用心地养育着儿子,虽然外人嫌儿子丑,但是在竹姑眼里却是漂亮得很。

竹姑给他买最好的奶粉,最漂亮的衣服。别人家有的,儿子也一定要有,甚至别人家没有的,儿子也要有。

可是,儿子却长得特别慢。个头上一直比同龄孩子矮一截子,上学后,成绩老是倒数。

亲戚家办事,过年拜节,竹姑都会带着儿子。不知不觉孩子已经十五岁了,十八岁了,二十岁了,甚二十三岁了,别的孩子早就离开了家乡到外地求学。不再上学的孩子也纷纷成家立业了。竹姑的儿子还跟着竹姑到处走亲戚,过年拿长辈们给的压岁钱。

大家背地里嘀咕着:竹家的儿子一直像个小小孩,这可咋整。

孩子二十四时,竹姑忽然向亲戚们宣布了一个喜讯:儿子要结婚了!

竹姑早早给儿子盖好了房,家里给孩子娶媳妇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充分。

女孩是专业媒人从缅甸带过来的,彩礼要十万。竹姑爽快地给了彩礼钱。接下来就是按照农村娶媳妇的规矩,一样一样准备。缝制几床棉被,新房里的新脸盘、衣服架、新笤帚、大红喜字,新娘新郎喜条……竹姑翻来覆去查看,生怕漏掉一样。

竹姑的亲人们也都替她高兴,但也隐隐地担心。近几年村里娶不上媳妇的很多小伙子都通过人贩子从缅甸买媳妇,虽然也偶尔有留下来生活的,但跑掉的也不在少数啊!可别费了这么多钱,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担心归担心,看着竹姑兴高采烈忙着给儿子做准备的样子,谁也不忍提出这个令人扫兴的疑问。亲人们都默默地在心里为竹姑祝福,希望她儿子能够按时迎娶传说中的外国媳妇。

竹姑的两个嫁到外地的女儿也早早回来帮着竹姑做准备,喜庆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竹姑家早已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亲戚朋友也提前到来,都在盼着一睹新娘的风采。

而大喜的日子,新娘却并没有出现,原来果然如竹姑亲人们担心的那样,遇到的是骗子,钱给人家了,姑娘却不见了。后来竹姑找介绍人说理,人家找各种说辞,费用不能全退,只能退一部分。再加上准备的结婚用品,竹姑损失了十来万。

看着准备好的喜庆场面,再加上损失的钱,竹姑一下就被气倒了,她躺在床上不起来。亲人们一个个去看望她,她拉着嫂子、姐姐们的手哭诉着自己的委屈和愤懑。

(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

两个月后,竹姑总算走出来了,只身前往郑州挣钱。已经六十岁出头的竹姑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就在饭店洗菜端盘子。

竹姑很快学会了一些郑州话,衣着打扮也越来越年轻、时尚。后来见到她,她已然回复了昔日的神采奕奕,穿着颜色鲜亮的衣服,脖子上的黄金项链闪闪发光,话里常常不由自主地蹦出几句郑州话。我们夸她戴着的金项链漂亮,她笑哈哈地说,这是假的,才几十块。

作为六零后的农村女人,竹姑没什么文化,只是按着一位普通人的逻辑在人生道路上前行。从竹姑身上,我看到了她们这代的农村女性身上的很多美好品质:坚强、乐观、生命不息、努力不止。

作者简介】:刘志红,笔名雪飞扬、刘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佛山文艺》《牡丹》《新安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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