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梦见我家门前那条小河,梦见小桥流水人家。小河里有奇形怪状的鱼,有金黄的月亮在河里滚动,那月亮车轮一般大小,如同明亮的镜子,照得一条小河都是亮晶晶的。 我的家乡地处塞外,风吹朔漠,干旱少雨。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这条小河,那时候我们叫它前河套。小河缠绕在山脚下,蜿蜒盘旋,顾盼多情。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婉转于乱山之中,不见其尾。也不知它要到哪里去,盘旋于云端之外,不见其头。它是从山里走出来的,也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山根的泉眼里有清水冒出,翻动着细细的沙子。掬一捧泉水,清冽甘甜,冰凉彻骨。它不忍离开它走出来的大山,几番回首,依依作别,才一路远去。 春天来了,河冰渐渐融化。没几天就化成混浊的滔滔春水,要过河就得坐牛车马车。河两岸的土地吸足了水,湿润而肥沃。春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气息。浓密的草芽儿老早就钻出来,踩上去就像柔软的地毯,上面长满了一片片蒲公英。我们提着篮子,到小河边挖婆婆丁。这是小河在春天里献给我们的美味。燕子还没来,布谷鸟早就开始叫了。 夏天,是小河最热闹的时候。妇女村姑,三三两两,坐在石头上洗衣服,孩子们在洗澡嬉闹。早晨晚上,牧人们把牛羊赶到小河里饮水。清清的河水上,时常看到一群鸭子和白鹅,悠然地随波逐流,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它们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小桥下面,流水潺潺,游鱼细石,清澈见底。黑颈白颊的河溜儿鸟,在贴着河面飞,一转眼,就停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扇动着长长的尾巴张望。不远处的石头底下,可能就是它的家。河水清清凉凉,小鱼儿从遥远的白岔河游到这河汊里来产卵。它们伏在河底的淤泥上一动不动,却机灵得很。如果你弯下腰去,想要捉住它。还没等你靠近,它一扭身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即便捉到了手里,它细小的身子非常光滑,往往也能成功滑脱。 秋天的晚上,月亮从东山上出来了,把小河照亮,月亮的影子撒在河水里,细碎的金光随着浪花跳跃。小河欢快地歌唱,有虫鸣伴奏,这是乡间最美妙的天籁之音!清风里夹杂着庄稼成熟的味道,这时候,在月色下的小河边漫步,看月轮高挂,听星星私语,宛如梦境! 冬天,冰封雪盖下的小河沉睡了。亮晶晶的冰面,反射着偏西的阳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目!洁白的冰层下面流动着泉水,汩汩有声。小鱼儿也凑在一起,懒洋洋地冬眠,等待着春天。 小河带给我们的乐趣是无限的。夏天摸鱼摸虾,冬天打冰出溜。我家门前那条小河,祖辈父辈们叫它河套!看来那时候的水,还是有不小的流量的。我小时候见到的,实际上已经是一条小溪流了。清清凉凉的水流,时断时续。我们光着脚蹚河儿,我们踩过这里的每一块儿石头,踏过每一片沙子,踹过每一个泥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每一条小鱼儿都认识我们,它们躲在石头底下,不让我们找到,那小鱼儿可是只有一种,叫做泥鳅!我们找一个水坑,躺在水里洗澡,那水可以没过肚皮。 如今,小河真的远去了。只剩下一条干枯的河床,大大小小的石头裸露出来,半卧在沙土里。就像一群猪,埋头寻找河滩上的草根。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河道,残雪下面有被水冲刷过的痕迹,证明这里曾经有水流过。这里再也没有一条小鱼儿的容身之地。 村里没多少人了,半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出来,也听不到鸡鸣犬吠之声。有几头牛还和两群羊被关在院子里。小河里一滴水也没有,它们不用去小河里喝水了。山不转水转,山不走水走。不知道是小河跟着人走了,还是人跟着小河走了。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它是为谁去送行了吗?它把那些石头和沙子留在这里,那些石头和沙子过去曾经和小河一路同行,都是小河从远处带来的。小河抛弃了它们,兀自远去。沙石过去在水底流动,失去了小河之后,它就没了根,只能在风中飘飞了。 小河那边的青山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被牛羊踩出来的小道儿,早已寸草不生了。山上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藏不住一头牛,一匹马,也藏不住一只羊,一个人。许多人家的老房子还立在那里,大门上挂着生锈的锁头。有几间房子,后墙壁墙垮塌了,屋子失去了屏障,屋里面一览无余。除了土炕,还有屋顶上垂挂下来的塑料条,在风中凌乱,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过去我每次回家都从它后面经过,那时候它多么气派呀。现在它还是那么坚强,只剩下三面土墙和一个屋顶,它依旧没有倒下! 村后山坡上那棵老榆树,掉光了头发,老态龙钟,弯腰驼背地站在那里。也许正是因为它弯腰驼背,满身疤痕,所以还能站在那里!别的所谓树之类的东西,但凡长得好看一些,能盖房架屋的,能做一根拴马桩的,都不见了。屋顶上的烟囱被往日的炊烟熏得漆黑,兀自记录着那些年的烟火气。灶膛里烧着羊粪,烧着木柴,烧着骆驼蒿,烧着柴煤。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着,房顶上炊烟缭绕。现在都不见了。那条我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街道,也被水泥和砖头覆盖,再也找不到我留下的脚印。天空漂浮不定的云,也不是我熟悉的那片云了。 只有那片天空还是那么蓝,那是我最熟悉的天空,它那被一圈小山围起来的轮廓,依旧是那样连绵起伏。它太高了,如果有人能够得到它,我想它也早已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 小河一去不复返了。小河承载着我的整个童年,它永远流淌在我的心里,流淌在我的梦中。古人说门前流水尚能西,小河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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