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潘建华｜《红楼梦》详注（第七十回）

《红楼梦》详注（第七十回）

——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潘建华

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家族为做佛事停灵柩等所建立的寺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人名。这里指贾琏请来的安排殡殓时务的天文生）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点穴：术数用语。堪舆家称地脉停落之处为龙穴，择龙穴结聚之处为墓地，称为点穴。这里是选择墓穴位置的意思），破土（指动工挖墓穴）埋葬。那日送殡（出殡时陪送灵柩），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一概）不管，只凭（听凭）他自去办理。

因又年近岁逼（指临近年底。逼：逼近），诸务猬集（比喻事情繁多，像刺猬的刺那样聚在一起）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列举，写出）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成家），等里面有该放（解除约束，使得到自由）的丫头们好求指配（主子为奴仆指定婚配对象）。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把丫头打发出去与人婚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立誓，赌咒）不去（不离开）。自那日之后，一向（一直）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形容涂脂抹粉着意打扮）。众人见他（她）志坚（意志坚定），也不好相强（强求）。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闹翻，关系破裂），也染（感染，患）了无医之症（不治之症。这里似指郁结的心病）。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这里指干粗活）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这些日子，近来）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春季的第二个月，即农历二月）天气，虽得了工夫（时间），争奈（无奈）宝玉因冷遁（突然失踪。冷：突然）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一个接着一个），闲愁胡恨（没来由的烦恼和幽怨），一重不了一重添（不如意事一件未了，一件又来）。弄得情色（神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中医指心悸、惊恐等症）之疾。慌的（得）袭人等又不敢回（禀报）贾母，只百般逗他顽（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咕咕呱呱（这里形容不同的笑声）之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纳（宝玉为芳官取的“番名”）膈肢（用手搔人的腋下，使人痒得发笑）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瞧，只见他（她）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外套）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濮院绸之略称。濮院，位于今浙江省嘉兴市西南，盛产素绸、花绸等）小袄，红小衣（指裤子）红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耶律雄奴，即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妇女胸间贴身的小衣），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的肋肢（腋下，胳肢窝）。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以错落的花朵为装饰的图案）紧身儿（这里指贴身穿的背心），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得）喘不过气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帮助）。”说着，也上床来膈肢晴雯。晴雯触痒（因被接触身体某部而发痒，引起发笑），笑的（得）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她）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小心）冻着了。”看他四人裹（缠绕）在一处倒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哪）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地）顽（玩）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顽（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束缚）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指孤单一个人）。”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问：“那（哪）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这时候）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作兴（提倡，发起）。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形容所有景物呈现一番新气象。更：变更），正该鼓舞（鼓励）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这里指第一次）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不曾）发达（兴盛，兴旺）。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决定，预示）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宝玉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拟定）的。”说着，一齐起来（起身），都往稻香村来。    

宝玉一壁（一边）走，一壁看那纸上写着《桃花行（古诗的一种体裁。篇幅可长可短，句式灵活，平仄不拘，用韵自由）》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即帘外桃花东风软。东风：春风。软：轻柔温和的样子），桃花帘内晨妆懒（即帘内桃花晨妆懒。桃花：这里指诗人自己。晨妆懒：早晨由于伤春而没有情绪梳妆打扮）。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间隔，相距）不远。东风有意揭帘栊（这里指竹帘），花欲窥（偷看）人帘不卷。桃花帘外开仍旧（指照旧不变），帘中人比桃花瘦（化用李清照《醉花阴》词中“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意，比喻愁苦之深重。瘦：瘦削，形容愁容）。花解怜人花也愁（意谓花如了解惜花人的话，也必然生愁。解：懂得，知道。怜人：爱惜花的人），隔帘消息风吹透（意谓东风把桃花对人的情意吹送进来。消息：音讯，这里指桃花的情意）。风透湘帘（用湘妃竹做的帘子）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引起伤感）。闲苔院落（长满青苔的庭院）门空掩（虚掩，关而不严的样子），斜日栏杆人自凭（独自倚靠）。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茜纱裙，指红色的裙子。这里是指穿着茜纱裙的人。茜：qiàn，茜草，根茎可做红色颜料）偷（悄悄地）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杂乱的样子），花绽（绽放）新红叶凝碧（浓绿）。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形容成千上万株桃花盛开，看上去犹如笼罩在红色烟霞之中，把高台楼阁都映衬得一片彤红。模糊：不分明，不清楚）。天机烧破鸳鸯锦（意谓火红的桃花犹如天上的云锦降落人间。天机：传说中天上织女所用的织机。烧：极喻其红，犹如火焚。鸳鸯锦：指织女织的带有鸳鸯图案的云锦），春酣（春梦沉酣。酣：熟睡）欲醒移珊枕（珊瑚枕，用珊瑚做的枕头）。侍女金盆（指铜制的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面容的影子倒映在清凉的泉水中。影蘸：这里指洗脸。蘸：将物体浸入水中。胭脂：这里借指少女的面容）。胭脂鲜艳何相类（何其相似），花之颜色人之泪（指血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妩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枯萎，凋零）。憔悴花遮憔悴（形容面黄肌瘦、精神萎颓的样子）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即杜鹃鸟，也叫子规。过去有“杜鹃啼血”的说法，传说古代蜀王名杜宇，号望帝，死后魂魄化为此鸟，啼声悲切，所以后人称杜鹃为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月影，月光）！（点评：这首歌行体如泣如诉，格调伤感，借桃花的命运来烘托人的命运，表现“曾经离丧”又寄人篱下的黛玉对自己未来悲剧命运的预感。）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指诗歌的格调和语言。声调：指诗词等的音调和意境。口气：语气，语言），迥乎（完全。迥：jiǒng）不像蘅芜之体（指宝钗的诗歌风格。宝钗住蘅芜苑，别号蘅芜君），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指杜甫）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出自杜甫《秋兴》八首之一，写秋日凋伤萧森的气象，格调深沉）之句不成！一般（同样）的（地）也有'红绽雨肥梅’（出自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水荇牵风翠带长’（出自杜甫《曲江对雨》。荇：xìng，一种水生植物）之媚语（指描绘景色绮丽的词句）。”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哀伤）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副词。表示以前发生、经历过）离丧（离乡和丧亲），作此哀音（指诗词中表露的伤感情调）。”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即使）作了必落套（落入俗套，没有新意），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古体诗）。须得再拟。”正说着，人回（禀报）：“舅太太来了。姑娘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顽（玩）一遍。至晚饭后掌灯（点灯时分，指傍晚）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生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玩）器。合家皆有寿仪（寿礼），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指在庄重场合穿的衣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她）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她）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玩）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在尊长旁边陪着）早膳（早餐）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指儿女写给父母的书信）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帖（便条），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原指宣读帝王的诏旨，这里是打开阅读的意思）。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恰好）近日王子腾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出门，出嫁），凤姐儿又忙着张罗（料理），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指外甥和外甥女，姐姐或妹妹的子女）闲乐（无事时玩乐消遣）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不依从，违背），只得回房去另妆饰（修饰打扮）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点灯之时，指黄昏）方回。

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把放纵散漫的心思收回来。收：收敛，约束），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扳着手指计数）算一算说：“还早呢。”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哪）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的（得）好些（这里是好多的意思），难道都没收（保管）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临摹）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地）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敷衍，应付）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就寝，安歇）。

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磨墨），恭楷临帖（端正地用楷书临摹字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以为）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空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禀报）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比喻事到临头才匆忙准备。临：到。阵：战场。枪：指梭镖、长矛一类的武器），也不中用（于事无补）。有这会子（这时候）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从速，赶做），又赶出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临摹）一篇给他，搪塞（敷衍，应付）过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会，容易）分心（不专注，分散精力），恐临期（到时候）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不舒服），把诗社便不起（这里指不开展活动），也不以外事去勾引（招引，吸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也叫正楷、真书。汉字的一种字体，是通行的正体字，由隶书演化而来）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犹加班，赶工的意思），或写二百三百不拘（不限）。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得）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全部一样）老油竹纸（一种特制的上油竹纸。竹纸：用嫩竹子为原料制作的一种淡黄色薄纸，常用作写字或印木版书）上临的钟、王（指三国时期魏国钟繇和晋代王羲之。两人俱为大书法家，被历代推尊为楷、行书法之祖）蝇头小楷（形容写得很小的正楷字。蝇头：比喻字小），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得）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

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又温理（温习）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由海底地震或风暴引起的巨大海浪），又遭踏（破坏，摧残）了几处生民（百姓）。地方官题本（写奏本。本：臣下向皇帝奏事的文书）奏闻（上奏使君主知道），奉旨（受皇帝旨意）就着（派）贾政顺路查看赈济（用钱物等救济灾民）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游玩，闲逛）。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由于清闲而烦闷），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偶然写成）一小令（篇幅短小的词，一般在五十八字以内），调寄（按照曲谱填词）《如梦令》（词牌名），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古代女子刺绣，常以齿咬断绣线，口中残留线绒，随口吐出，俗称唾绒。这里用唾绒比喻柳絮），卷起半帘香雾（比喻飘飞的柳絮），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意谓柳絮飞舞在三月，正是鹃啼燕叫之时，女孩子信手拈得柳絮，并非有意与鹃、燕争春，白白惹得它们妒忌。纤手：指女子细而柔嫩的手。纤：xiān。拈：niān，用手指头捏取）。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点评：湘云的这首词，描写暮春时节柳絮漫天飞舞的美景，抒发了“莫使春光别去”的惜春之情。）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指作词时按照词谱规定的格律选字和用韵）。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说的（得）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几种）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她）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曲调，这里指词牌）来，写了绾（wǎn，用针箐把一件东西别住，固定住）在壁上。

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小令）。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们平常（普通，平凡），少不得（免不了）也要胡诌（随意编造）起来。”于是大家拈阄（抓阄，抽签），宝钗便拈得（抽到）了《临江仙》（词牌名），宝琴拈得《西江月》（词牌名），探春拈得了《南柯子》（词牌名），黛玉拈得了《唐多令》（词牌名），宝玉拈得了《蝶恋花》（词牌名）。紫鹃炷（点燃）了一支梦甜香（香名，可作薰香，也常在作诗时点燃用来限制时间），大家思索起来。

一时（不一会儿）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她）三人写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嗳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涂，废）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烧完，成为灰烬）了。李纨笑道：“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意谓如缕如丝的柳条，也难把柳絮系住，所以说“空挂”“徒垂”。缕、丝：都比喻柳条。纤纤：柔细的样子。络络：联缀的样子），也难绾系（系住）也难羁（缚住），一任（任凭）东西南北各分离。（点评：这首词的上片由探春作，借描写柳絮难以绾系，只好任凭它漂泊分离的遭遇，隐寓探春最后远嫁不归的结局。）

李纨笑道：“这也却好作（这里指杰作，优秀的作品），何不续上（写下去，写完）？”宝玉见香没了，情愿（甘愿）认负（认输），不肯勉强（将就，凑合）塞责（敷衍了事），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这里是触发兴致，打开思绪的意思），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指暮春时节），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相隔一年的约会。期：约定）！（点评：这首词的下片由宝玉续出，表达了他对春光的留恋以及对探春的宽慰之情。）

众人笑道：“正经（本来，应该）你份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说着，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描写柳絮漂泊凋残的情景，并借绿珠和关盼盼的故事表现孤寂悲愁的情绪。粉堕、香残：比喻柳絮零落飘散，暗喻女子的红颜薄命。百花洲：晋代石崇宠爱绿珠，为之在金谷园百花洲建高楼，赵王司马伦垂涎绿珠美貌，恃权强夺，绿珠誓死不从，跳楼自杀。燕子楼：故址在今江苏徐州西北。唐太宗贞观年间，尚书张愔的爱妓关盼盼居住其中，张愔死后，盼盼念旧情不嫁，居此楼十余年）。一团团逐对成毬（形容柳絮飞舞时粘到一起。毬：同“球”）。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萦绕缠绵的意思），说风流（这里指柳絮随风逝去）。

草木（指柳絮）也知愁，韶华（这里指春天）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意思是东风吹落了柳絮，春天竟不闻不问，任其随风逝去，在外久留。嫁与东风：被春风吹落的意思。尔：你。淹留：久留）。（点评：这首词采用拟人、双关、用典等手法，寄托了黛玉对自己不幸身世的哀叹，以及对美好爱情终将破灭的悲愤。）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是《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这里“汉苑”“隋堤”皆暗寓“柳”字。汉苑：指汉代的皇家宫苑，其中长杨宫等处多植柳树，但规模远不及隋堤。隋堤：指隋炀帝时开凿通济渠，并在河堤上广植杨柳，后人称之为隋堤。零星：零散，稀稀落落。点缀：衬托，这里是栽植的意思）。三春事业（这里指大好春光）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月下的点点柳絮使人疑似梅花，实际不是梅花，所以说“一梦”）。

几处落红（落花，表示春去）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指门窗的帘幕上沾满柳絮。香雪：喻柳絮。栊：窗子）？江南江北一般（一样）同，偏是离人恨重（这里化用苏轼诗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形容离人愁绪之深重）！（点评：这首词描绘了一幅暮春残景图，借以暗示贾府风飘残絮、落红遍地的衰败景象，表达了深深的惋惜之情。）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她）的声调（指诗词等的音调和意境）壮（宏大）。'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这里指悲观消极）。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轻柔）无根无绊（牵绊，牵缠）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它）说好了，才不落套（落入俗套）。所以我诌（胡编乱造）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指贵族人家的府第）前春解舞（形容柳絮飘飞，好像在翩翩起舞），东风卷得均匀（形容柳絮飞舞，轻盈柔美，舒卷自如）。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接着，后面）道：

蜂团蝶阵（比喻柳絮纷飞繁乱）乱纷纷。几曾（何曾，不曾）随逝水（流水），岂必（何必）委芳尘（落入泥土之中。委：弃。芳尘：指沾有落花香气的尘土）。万缕千丝（形容柳条之多，数也数不清。缕、丝：线）终不改（形容柳条在春风中一直摇曳的样子。不改：不变），任（任凭）他（它，指柳絮）随聚随分（或聚或分，忽聚忽分）。韶华（指春光）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指不断地借助于风力），送我上青云（指高空，比喻显要的地位）！（点评：这首词匠心独运，不落俗套，把本来漂泊无定的柳絮写得非常美好，不仅表现了宝钗豁达大气的性格，而且委婉道出她青云平步的志向。）    

众人拍案叫绝（拍着桌子叫好。形容非常赞赏），都说：“果然翻（翻新，创新）得好气力（很有实力，很出色），自然是这首为尊（高，好）。缠绵（形容情意深厚婉转）悲戚，让（让给）潇湘妃子，情致（情趣，情感）妩媚（美好感人），却是枕霞（指枕霞居士湘云），小薛（指薛宝琴）与蕉客（指蕉下客探春）今日落第（科举考试未中。这里是输掉的意思），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没有作答的考卷）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要忙，这定要重重罚他。下次为例（以下一次作为先例。意谓下一次再这样就处罚他）。”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指窗户上用来钉铁纱或糊冷布的木框子）倒了一般，众人唬（同“吓”）了一跳。丫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一种玩具。用细竹扎成骨架，再糊上薄棉纸，系以长线，玩时利用风力上升空中。式样很多，有禽、鸟、虫、鱼、美人等）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好一个齐整（漂亮）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它）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她）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她）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对财物吝啬，计较）了。你们一般的（指相同的风筝）也有，这会子（这时候）拾人走了的（指放飞的风筝），也不怕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民间习俗，放风筝时故意剪断扯线，让风筝飞走，认为可以放走不好的运气）的，快掉（丢）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赶着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她）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形容大家一齐动手，人多手杂的样子）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放风筝时，在竹竿上斜捆一根小木棍，做成剪刀形，以便挑线，称为“剪子股”）的，也有拨（转动）籰子（绕线的工具，指放风筝用的线车子。籰：yuè）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指宽敞的地方）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风筝的一类，在两翼和尾梢制成可以搧动的翅膀）大凤凰好。”宝钗笑道：“果然。”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翠墨笑嘻嘻的（地）果然也取去了。    

宝玉又兴头（高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一回，一次）呢。”探春笑道：“横竖（反正）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一番），只见这美人做的（得）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命叫放起来。

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一连串）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得）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得）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踩，踏）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使风筝平衡上升的线，成三角形）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一个来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时（不一会儿）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放风筝的一种附加物，俗称为“送饭的”，风筝放到空中以后，将它挂在线上，随风鼓起，沿线而上，有的上面系有爆竹在空中鸣响，有的则附有各种绚丽的彩饰）来，顽（玩）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回（这一阵子）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这里是猛地扯了一下风筝的意思），果然风紧力大，接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剌剌（象声词。状风声。剌：là）响，登时籰子线尽。黛玉因让众人来放（放掉）。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这一放虽有趣，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更加）小气了。那（哪）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指镀成银色的铁剪）来，齐籰子根下寸丝（形容极短的线。寸：长度单位，指一尺的十分之一。丝：长度单位，指一米的十万分之一）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不一会儿）只有鸡蛋大小，展眼（转眼间）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    

众人皆仰面睃眼（睁大眼睛注视。睃：suō）说：“有趣，有趣。”宝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哪）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指城外荒凉的地方。郊：城外）无人烟处，我替他（它）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它）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它）倒像要来绞（缠绕）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没有办法摆脱），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形容声音清脆）喜字带响鞭（鞭炮），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它）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太）促狭（这里是调皮捣蛋，捉弄人的意思）了些。”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累，疲倦）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休息以消除疲乏）。要知端的（详情），下回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