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物并作的土地——关于东北的随想作者:刘东黎 《光明日报》( 2025年01月17日 13版) 山海关外莽莽苍苍、勃发着原始生命力的大地,是自然界伟大的象征,而这一切都源自特有的“东北气象”。这种轰轰烈烈、倔强冲撞、汹涌刚健的气势,蕴含的正是一代代东北人的精神诉求,有一种沉雄苍凉的崇高感和坚韧深厚的力度感。 天地苍莽1920年,一位南方青年坐在车窗前,眺望着外面薄雾冥冥的清晨。窗外,湿润的风带着寒意,从蜿蜒的海岸掠过。他突然感到,山海关外蕴含着一种浩浩荡荡的沉雄气场,像山一样静静凝结在空气之中,既神秘又庄严: 远望一角海岸,白沙青浪映着朝日,云烟缭绕,好似拥出一片亚洲大陆的朝气。(瞿秋白《饿乡纪程》) 因为访俄受阻意外滞留,中国东北的苍茫大地,带给瞿秋白震撼的感受,并在记忆里沉积下来,演变成了日久年深的想象与回望。“亚洲大陆”作为一个名词,其指向的却是山海关外莽莽苍苍、勃发着原始生命力的大地,是自然界伟大的象征,而这一切都源自特有的“东北气象”。 东北山海相依,外有山水环绕,内含广袤原野,对内呈现聚拢之势,对外则高屋建瓴,可控制东北亚之陆海。《盛京通志》曾这样形容东北平原的主要特征:“山川环卫,原隰沃肤,洵华实之上腴,天地之奥区也。” “一九冰上打滑溜,二九冻得不出手,三九夜里起寒流,四九出门风咬肉,五九冻掉下巴头……”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严寒。天地都被绵邈迷茫的云雾所笼罩,一场场大雪如铺如盖,天地苍茫,群山寂然不动,而人的五脏六腑都冻得凝结在一起,连大脑也冻僵了似的变得迟缓。一到数九严冬,冷到呼气为霜,滴水成冰,赤手则指僵,裸头则耳断。 虽然冬季气候寒冷,但东北地区物产丰饶,人口也不似关内那般稠密,人均占有自然资源量充裕,可耕可牧可猎可渔,由此产生了“栋梁巨木,斧斯为薪”“见大不见小”这样粗放慷慨的雄风“野”性。自然的规律已经内化成为当地人的生命节律,他们的血脉苍凉大气、奔放热烈,没有中原文明里细腻精巧、温柔敦厚等含蓄之美,反倒是有一种古势雄风与阳刚之气。 千百年来,战马在冰原上纵横交踏,多个王朝及帝国兴起于此,剑指江南,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卷起猎猎风幡。 松花江、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千里碧波;大小兴安岭和老爷岭、张广才岭,林海茫茫;而松嫩平原、三江平原沃野横亘;“形势崇高,水土深厚”,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东北地区自然环境的大格局。 曾经有一本经济学著作名为《小的是美好的》,但东北地区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和自然地理的场域,则处处彰显着大气象之美。这种“大”是崇高的内在视域,以荒凉粗犷、严峻激荡为特征,唤醒我们超越于生物本能之上的心灵力量。正如17世纪英国诗人托马斯·特拉赫恩所说:“直到以苍穹作衣,以星辰为冠,血脉里流淌着海水,人们才能真正享受世界之美。”“大”的自然力,就是崇高之美的基础,给人们带来更高层面的审美感受。 望乡 一道长虹悬挂天际,潮湿的气味四处飘散。高粱地头天高云淡,太阳像红色的水晶,像红色的梦。高粱地和小树林静默着,村里各家趁着气候凉爽,各自在田间忙碌。到了八月间,人们忙着扒土豆、砍白菜、摘柿子、拔萝卜,收拢庄稼,装到车上到城里去卖。 远方平原的尽头,高耸入云的花岗岩石峰下,平缓的山坡上,以及宽阔的河谷中,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那时,这些苍郁的密林还人迹罕至。虽然有兽叫鸟鸣和山中溪水的哗哗声,但并不能打破这深沉的寂静。 家乡多么好呀,土地是宽阔的,粮食是充足的,有顶黄的金子,有顶亮的煤,鸽子在门楼上飞。(萧红《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 萧红小说与诗歌中的景色,封存了祖辈真实生活过且尚未变易的东北。清冷的记忆之光里,东北故乡的自然风光历历如绘。那里既是现实意义上曾经存在的自然世界,也是作家孤绝精神状态的象征性空间,这片广袤而肥沃的土地,是古代东北诸民族生息繁衍的故乡。 在萧红的小说中,少有时间的线性发展,在四季轮回中,在群山与草原深处,在高粱大豆田陌之间,黑土地收获时节的田野景象有如田园牧歌,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生命色泽。那是游子精神和灵魂的最安详处,生生世世都是人生最妥帖的根源。 眺望江河江河就是大地的脉络。有它的汩汩脉动,东北才能葆有深沉的生机与活力。数条大江呈环绕之势,从大兴安岭发源的嫩江、长白山脉发源的松花江……由森林所涵养的水源,成为东北众多城市生产生活的生命线,仿佛是水汽淋漓的大地之母,同时滋润着广大的草场和农田。 从原初的命名看,也能感受东北地区湿润苍茫、浩渺辽阔的特点。长白山是东北绵延最广阔的山脉,满语是“果勒敏珊延阿林”,“果勒敏”长也,“珊延”白也,“阿林”山也,意为“有神之山”。长白山上的天池,满语是“图们泊”,意为万水之源。松花江以“松阿哩乌拉”得名,“松阿哩”,意为“天河”。 东北三省和内蒙古东部之间的分割线没有山地,全部都是河流,上下游的居民,喝着一江水长大,在文化上区别不大。且东北的河流往往小半年时间都处于冰冻状态,对人与货物的往来少有阻隔。 东北的众多山脉中,储存着大量的冰雪。辽河、鸭绿江、图们江、松花江、嫩江、乌苏里江、黑龙江是东北的主要河流,丰沛的水源是东北苍莽森林和万千生灵存在的基本保障。每年春夏,冰雪融水从山上奔腾而下,气势澎湃。在落日的余晖和晚霞的照射下,江面上有时会漂浮起巨大的冰排,重叠堆砌,汹涌向前。江波闪烁起广阔细密的金色波光,冰排有如镀上了赭红的釉彩,仿佛一股势不可挡的岩浆流,景色十分壮丽。 进入长白山区,满眼都是树木。林中银光闪烁的湖泊星罗棋布,蜿蜒曲折的溪流纵横交错。山峦的细节都清晰可见,山脊覆盖着青黄的颜色,河岸边的柳树和青杨树,辉映着秋季的七彩阳光。林区秋天的透明艳丽、亦温亦寒的气候,将满山植物点染得五彩斑斓。天与地如此亲和,好像有支蔚蓝色的歌在风中飘,融入林区,飘向天宇。 拓荒者原野那么宽那么长,肆无忌惮地往远处伸展,根本没有尽头。你无论往四周哪一边看,除了土地还是土地,除了绿色还是绿色。我从省城的“大地方”来,可这里才是真正的“大地方”,大得你的眼光都量不到土地的边界……人忽然就渺小了、萎缩了,小得找不着自己了。(张抗抗《大荒冰河》) 这是早期开荒时白山黑水间独有的风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和沟渠纵横的泥塘沼泽,静谧的湖水和奔腾的江河,怎一个“大”字了得!黑土的土质松软,腐殖质层深厚,表层土壤有机质含量大约是黄土的十倍,是极适宜耕作的肥沃土壤。 不过,冬季东北大地千里冰封,由于低温条件下蒸发本就十分微弱,漫流的水会形成大规模表层冻土,导致积水既难以蒸发又不易下渗,在洼地内漫漶横流,使得东北早期的农业开发只能在春夏季勉强进行。 虽然降水量与华北地区相近,但蒸发量小,所以东北的土壤湿润,沼泽面积大到惊人。又因为低温,寒冷与潮湿互相交织,大东北的山川河流如被封印。过去,那里常常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只有野兽的嗥叫响彻山谷。一代代拓荒者费尽移山心力,往往刚开辟出一方小小田地,又因极端气候条件所限,或因战事无人料理,最后只好抱憾撂荒。来年,泛滥的河水再度拂去所有耕作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打扰过这里的宁静。 普列汉诺夫在论及托尔斯泰关于自然的描写时曾说过:“自然在我们伟大的艺术家的笔下不是被描写出来的,而是活着的。有时候自然好像是故事中的角色之一。”时代的齿轮轰鸣转动,沉默厚重的黑土永远是这里的主人,它无声掩去了太多苦难和沧桑。生死契阔,归路云深,原始林莽和开荒者互相塑造着彼此。苍茫辽阔的黑土地是孕育“力之美”的摇篮,强大的生命力透着一种火热和冲动。在拓荒者的额头上,有了冰雪的凿纹,在他们的胸膛里,有了野性的回响。 北大荒作为边塞,曾是思想荒凉与精神苦痛的地域表征。知青们单薄的身躯沉没在田野和山林里,笨重的膝盖深陷在泥土中,艰辛的生存与劳作,使得青春与信念、生命与时代同时具有一种沉默、痛苦而又耀眼燃烧的自然意志,以及一种拓荒者特有的崇高而悲壮的色彩。尽管那一时期的知青点遍及大江南北、荒僻海岛、贫困山乡,但是没有任何地域可以像北大荒、黑土地那样,成为凸显一代人精神历程的极具震撼力的艺术象征。“白桦树是有眼睛的,她的眼睛长在树干上,那苍老的树杈脱落后,便留下一只鱼形的眼睛,黑色的眼圈黑色的眉毛清晰可见。那眼睛注视着大森林里的日出日落、冬去春来,她是大森林中的抒情诗人……是粗犷的男人群中的秀女。”(贾宏图:《谁来证明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此心安处是吾乡北京城的冬天是寒冷萧瑟的。不过,如果一路北上,出山海关,渡辽河,越长白山,涉松花江,一直走上千里长路,北京的寒冷便不值一提。因为终点,是冰雪笼罩、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是难以安居的伤心所在。 清代,宁古塔处于当时汉人视域的边缘,是冰冷遥远、鬼兽并生、沉寂荒芜的化外之地,一批又一批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士人,就这样被无情地流徙至塞外苦寒之地。清康熙时期的诗人丁介在《出塞诗》中,曾这样描述当时令人无比悲恸的情景:“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风雪蔽天,咫尺皆迷,异鸟怪兽,丛哭林嗥,更令人如堕冰窟,萌生死志。友朋欲悲无泪,歌哭以赠。风雪笼罩天地,视野茫茫,千里万里,黯然销魂。“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是清代诗人吴伟业赠给“流人”吴兆骞的诗句。 悲伤、哭泣与黯然神伤,都无法停下脚步,当年吴兆骞一行在路上走了四个多月,由暮春到初秋,看惯江南景色的才子,满腹悲苦,然而离京愈远,北地的苍茫风景扑面而来,诗人胸中郁积慢慢消散,到最后,北方景物竟已是满目新奇。他们慢慢有所领悟,原来关外边地,也并不全然是时空倒置、文明沉沦的所在。 “宁古界云树参天”(《宁古塔纪略》),这是流人对流放之地的震撼感知。宁古塔的茫茫林海,令吴兆骞的儿子吴桭臣啧啧称奇,“其上鸟声咿哑不绝,鼯鼪狸鼠之类,旋绕左右,略不畏人”;森林里,到处都是飞禽走兽、虎狼成群,猛兽活动区域范围极广,出没于农家也是常有之事。人们为了防范夜间会有猛虎突然造访,连窗户都一律从外面关闭。 世情浇薄,却也总有古道热肠的方正儒生。在充满流放者血泪的土地上,尽管“鬼沼”遍地、野兽横行、荆莽丛生、冰雪肆虐,然而在慢慢接受现实之后,流放者们“于外事泊然无所接,独以山水为乐,支颐觞咏,如对故人”,同时布施教化,如河南的张缙彦、安徽的方拱乾家族以及浙江的吕留良家族和杨越、杨宾父子等,他们开设讲席,或从事撰著,使中原文明在关外广为传播。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吴兆骞笔下满是盘旋在迷离笳声里的乡愁。而吴桭臣在宁古塔出生、长大,经过东北荒凉气息的洗礼,他在《宁古塔纪略》中的描述,已与其父大不一样:“宁古山川土地,俱极肥饶,故物产之美,鲜食之外,虽山蔬野蔌,无不佳者。”一片风景,其实就是一种心理状态。物候天气具有最丰富的隐喻性意义。关外的流放之地,也许意味着政治地理和文化传统的边缘;然而对这个“移二代”而言,宁古塔不啻是另一个故乡,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 东北人战天斗地的壮志豪情,以及乐观诙谐的地域精神,都是从自然中历练而来,早已被先辈写进基因里。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必须要有与这种环境相匹配的精神力量。 南方游客,带着对大东北荒寒、广袤、肃杀的想象前来,所到之处,却无不活力澎湃、热情迸发。这样的反差,直接造成了一年前持续两个多月的超高人气和网络热度,让东北多个城市火爆出圈,也引发全国人民对东北地区如何重振雄风的极大关注。 走山“走山”,是东北山民的一种生存方式。走山人生活在森林里,和其他动物一样,也是山林食物链中的一环。他们中有捕鱼人、捕兽人等。捕鱼人一般住在山中的小溪沿岸,捕兽人则住在山沟和浅谷中的堆子房里,靠在森林里捕猎为生,会熟练使用捕捉野兽的陷阱、索套等工具。 他们经常不得不露宿于林地之中。入夜,他们要在黑暗的大森林里点燃一堆堆营火,马匹在四周不时发出惊恐的嘶鸣,为避免猛兽夜袭,他们会找一些枯树壳,吊在高处的树枝上,就睡在这些天然的大木槽里。到了深夜,有时就有大型猛兽在下面整夜嗥叫。 森林里气候变幻莫测,一天中常常雨雪风雹交加,给走山人带来极大的痛苦和灾难。山高林密,他们如果对环境不够熟悉,就容易迷路,最终被冰雪吞噬。 森林中还有着各种凶险的因素,走山人经常发生意外,如被山洪冲走、被山崩压死、滑落悬崖摔死,有时还会因一些莫名的原因而神秘失踪。他们面临着和其他野兽一样的命运,捕杀野兽,也会成为其他野兽的食物。他们需要与荒凉的大自然进行不懈地斗争,但所得也只能勉强维持生存。 大森林中还会出现各种来路不明的冒险者,他们多半在林中度过一个秋天,除非不得已,无人敢在大雪埋人的深山林地里过冬。当他们各自携带着报酬归去时,还得提防在深不可测的密林深处,成群结伙杀出的“胡子”。很多开矿者、走山人最后就葬在荒林深谷中,永不被亲人所知。 走山人和其他动物一样,穿梭林中,只为生存,他们的索求并不过分,也只是食物链中的一环,虽有武器用来防身或捕杀猎物,但并没有巨大的杀伤力,在没有猎物的情况下,东北虎豹常常到走山人布下的捕兽阱坑里去看看,经常会有所斩获,从那里有时会拖出诸如马鹿、野猪、青羊、狍子之类。 当春天冰雪第一次融化时,走山人都要举行盛大谢恩宴,感谢冰雪、感谢山神。他们像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小学徒,甚至常从古树的树结、树瘤上,去观察、琢磨森林之神的喜乐与嗔怨,意图借此预卜狩猎的吉凶。这里面也有切实的山林和自然的知识,通过特有的方式,代代相传。 老把头20世纪初,辑安县(现吉林省集安市)知事吴光国,曾发布一篇白话文: 砍木头的人,原来是上古时代留名的工艺人。《左传》上载说,山有木,工则度之。子夏云,百工居肆以成其市。孟子曰,斧斤以时入山林,则材木不可胜用矣。替你们想起来,士农工商中,派着一行文明的称呼,也能与举人翰林做官的,一样赞美,这不是极体面的人么! 经营木材买卖的领头人被称作“木材把头”,简称“木把”。 木把是具有伐木经验的老手,同时负责组织伐木团队和木材销售。每年秋季,木把会集结一群熟练的伐木工人进山,选好林场,冬季伐木。进山后,木把到当地政府请求伐木许可,俗称“砍票”。一把斧子纳税银一两,任意采伐,不受任何限制,采伐地点也是自由选择。 领排人既是熟练的排手,也是通晓伐木作业的老手。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百年大树轰然触地。山坡上的积雪弥漫飞腾,会形成一两丈高的雪雾。这时就有牛车将树木拉走,最后用木排投放到河流中,顺水而下,河的下游会有人专门守候取木。 过去长白山挖参的老把头,在费尽千辛万苦挖到野山参之后,会抱着感恩的情怀,将参籽埋回原初的地方。野参的可持续性得以保留,他们自己也心安,觉得可以据此安抚世界,慰藉森林。 默契冬天,是东北森林狩猎的黄金季节。但也就在此时,林中的熊已经可以安然冬眠,它们在活跃的时候,时刻担心猎人的袭击,而在隆冬却能酣睡,因为信奉萨满教的猎人不会乘人之危。 它们与人远远相望的时候,已经留心观察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管他们是猎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让它们感到不安,同时也有了冬眠时不相打扰的承诺。 人与熊是如何交流的?这是大森林里特有的秘密与默契。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山人与林中兽彼此越来越熟稔,他们之间的默契逐渐变成通行的准则,成了人人必须遵守的山礼山规。 除了冬天不捕熊,东北伐木营子、棒槌营子和老猎户还会饲养、救助失去爹娘的小熊、落单受伤的小老虎等,在合适的时候将它们放归山林。 从萨满那粗犷豪放、勇如鹰虎的野性舞姿以及密集鼓点里,我们可以看出,那里面不仅有对狩猎行为的模仿,更有对自然之灵的深刻体验;凶猛的、具有杀伤力的动物是必须得到敬畏的,比如熊、虎、豹等;难以捕获和驯服的动物,同样是值得崇拜的,如鹰、雕、蛇、狼等。必要的捕猎不等于滥杀,好的猎手都懂得敬畏因果。东北的老林子里,有人与兽都必须遵循的自然法则和规律。 森林的绿色波涛,掩盖了辽阔的山坡与深谷,更向着远方的地平线无尽延伸。生着青穗的高粱地,清新的土腥气翻上来,绿色世界里映照着万里如洗的蓝天。枫叶漂浮在松花江上,铺陈在美丽的江堤上,湿地上的水鸟,密林间的溪流,澄明幽碧,闪耀的阳光遮覆着一切,过了整整一个夏天,冻土上的冰雪才缓慢消融,去润泽绿色的原野。 义虎 在漫长的进化旅程中,在自然界,在地理、气候环境的快速变迁中,物种演化的剧目未曾止歇,有些会衰亡,有些会新生,有些会变异。从第四纪晚更新世以来,东北虎就与披毛犀牛、猛犸象等大型动物伴生在今天的东北地区。今天的东北三省都有东北虎化石的发现。在稳态环境中,古老的物种会静静地存活下来,一直存在到未来。 关东人崇拜虎。这一点从他们对虎狎而敬之的称谓就可以看出:“老妈子”“大爪子”“细毛子”“野猪倌”“老炮手”“老佛爷”等等。满族《罕王挖参》中记载着这样的故事,虎把罕王帽子衔去,罕王随虎同行,虎却指点了一些人参让他挖。清末民初魏声和所著《鸡林旧闻录》,是东北比较早的本土地方志书,里面就有不少关于老虎习性的记叙,如“山中百兽俱有,虎豹为常兽,不甚可畏,往往与人相望而行。人苟不伤之,亦不伤人也”。 虎之灵善的类似记载,见诸历代方志、诗词、小说。“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冯梦龙《醒世恒言》)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也有多个“义虎”的故事。 虎的吉祥意蕴,又浸润着东北寻常百姓的凡俗生活。举凡剪纸、刺绣、香包、布偶、被枕、衣鞋等等,虎之意象随处可见,人们在潜意识里将虎当作保护神。民间尤其相信虎对儿童有保护力量,虎鞋、虎帽、虎枕、口围以及放在枕边的虎布偶,都是长辈对晚辈的最深祝福。 虎是威猛之兽,风是震动之气,同类相感,虎啸则群山生风。狮虎的吼声能传到几里外远,但狮子吼声偏低,沉如闷雷;而老虎吼声偏高,入耳如风啸。虎啸山林之后,猛虎常会击掌留痕于山石巨木,时人或百兽见之,谓之“挂爪”,无不心惊胆寒。无论是“挂爪”传递何种话语,都是王者不容置疑的宣示。 东北虎,有一种人类学的意味,包含着关于自然信仰、环境伦理和生态审美价值的认同。它既隐喻了东北地区的文化地理空间,也呈现出多个民族的历史记忆、生活史、人物志和风物志。 老爷岭的峰顶,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一片金黄,在远处深蓝色天空的衬托下,仿佛在静静地燃烧。山林远处的村庄里,白天的生活渐渐平息下来,夜幕降临了。树影更加浓重,连绵起伏的草场和峰峦,一点点陷入黑沉沉的夜色中。 黑龙飞腾时代胜景,风物常新。东北正慢慢穿越漫长的冬季,逐渐迎来自己季节交替的转捩点。2024年岁末,又有一部纪录片《大东北》播出,勾勒大东北科技创新、活力奔涌的时代画卷,令人眼前一亮。 从大国重器的厂矿到生机勃勃的乡村,从大兴安岭、长白山到黄海岛屿,该片挖掘了一大批感人至深、催人奋进、生动鲜活的东北人物故事,十集的篇幅概括了大东北的历史和现状。现在,东北进入新赛道打拼,培育新动能、铸就新优势,书写更多向“新”求“质”的故事。大面积高饱和度的昂扬色调和情绪氛围,一扫部分东北影视作品压抑的视听风格,为观众提供了新的审美体验,来自历史与现实的一切都被照得通体透亮。 我永远记得几十年前读张承志《北方的河》时受到的冲击与震撼,记得那条冰封半年之久正在开冻的“黑龙”:“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颤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这河苏醒啦,黑龙正在舒展筋骨……黑龙江解冻了,黑龙就要开始飞腾啦……” 这种轰轰烈烈、倔强冲撞、汹涌刚健的气势,蕴含的正是一代代东北人的精神诉求,有一种沉雄苍凉的崇高感和坚韧深厚的力度感。虽然经历过江河结冻、万木凋零的年月,但每当冰雪消融之时,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依然能够重整装束、振作精神,继续穿山越岭、跋涉林海、转徙江河、驰骋草原。 (作者:刘东黎,系中国林业出版社原社长、总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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