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古石埋香——清印二十品》。调补湖广总督半年之后,阮元又调任两广总督。两广时期,阮总督共巡边阅兵十四次。嘉庆二十四年(1819)三月,阮元第四次两广阅兵,途经柳州柳侯祠时,下马缅怀曾为柳州刺史的唐代文豪柳宗元:罗池是柳侯祠的旧称,不知阮元为何说“莺啼花落又罗池”?或许他看到的是,梅花落,杏花雨,桃花红,他说过“骋怀端在春三月”。而此时京城的万柳堂,也正是莺啼花开的好时节。  道光三年(1823),阮元来肇庆阅兵,他登上了阅江楼,也顺访了羚羊峡。羚羊峡以东的斧柯山有一条端溪,乾隆皇帝赐他的端砚便产自这里。 传说古时有仙人赶六羊经此去广州,一羊落而为山,五羊衔谷,萃于楚庭,故此,广州方称之为五羊城。阮元想象着万羊化作紫色的砚石,砚人们把砚石开采出来制成珍贵的端砚。不过,砚脉和诗思一样本无迹可寻,正如《尔雅》之所谓“羚羊挂角”,只有仙人方知其中的奥秘:阮元任两广总督的十年间做了两件大事,文治武备足矣大书特书。说武备,当是先于林则徐禁烟二十年,阮元就已开始实行禁烟,他是清廷最早禁烟的督抚大员;说文治,则是阮元在广州创办了著名的学海堂,近代思想家梁启超称“广东近百年的学风,由他一手开出”。 道光四年(1824),阮元在越秀山南麓修建学海堂以授徒课士。阮元取东晋《拾遗记》中“学海”之意以名其堂,更赞叹此地的山光黛浮:“堂前独宏敞,山海得奇觏;堂后倚碧岑,清樾密云覆”。在学海堂的大门上,阮元高悬两对楹联,一对是:“公羊传经,司马记史;白虎论德,雕龙文心”;另一对是:“智水仁山,在此堂宇;经神学海,发为文章”。阮元不仅在学海堂弘扬学术,还常常借此僻静之地清心养神。道光五年(1825)正月二十日,阮元过六十二岁生日了,他独自一人来此茶隐,举杯望月,又“线上”邀约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 白居易晚年官至太子少傅,世人尊称他为“白傅”,他不仅和阮元是同一天生日,而且同样好茶,还秘制了六班白茶,于是,两人便在云端举杯共饮,月下同此庆生:虽说“地偏心远聊为隐”,只是,不知阮元何时才能重回京城,再访万柳堂。道光六年(1826),六十三岁的阮元奉调云贵总督,十年一梦,又开始了下一个边关十年。他自称衰老腐儒,奉使持节坐镇之,不可再滥建楼堂馆所,惟以崇国德威、休养民生为事,所以政简身闲。 当时的云贵总督东园名宜园,也称滇园,园内处处古木时花,为城中胜境。阮元上任伊始,见之颇喜,公余辄吟息于其中,又赋诗赞曰:“宜园亭馆清如仙,周遮竹地梅花天”。宜园有一处琅嬛仙馆,仙馆西,有多株百年古梅处,名香雪斋。阮元称香雪斋为虚斋,语出《庄子·人间世》:“惟通集虚,虚者,心斋也”。虚斋的梅花又是怎样?阮元自有《虚斋梅花》: 宜园梅花盛开时,阮元想起喜吟梅花的南朝文学家何逊,又想起酿酒始祖杜康,自谓赏梅不可无酒,遂命酿白糯,花下欣然小酌,又感叹自己虽能远游渡江,却未能醉入花乡:阮元未能尽入醉乡,正可欣赏梅园月色。然而,不知为何他看月下的梅花是淡绿色的,更不知他所说的“半朦胧”,是月朦胧还是鸟朦胧:道光九年(1829)十二月十四日,阮元再次月夜游园。霜雪之后,杂树叶脱。月光在粉壁池水之间,明洁如昼,闲田远敞,得月更多。楚楚山外,流云横亘,似霞非霞,天宇空碧。阮元坐赏良久,叹曰:何地无月,何人不得月,若不以诗记之,则此景付之太虚矣:诗中的“裴”即盛唐山水诗人裴迪,他是王维的月下诗友;“张”即北宋官员张怀民,苏轼《记承天寺夜游》曾记述苏张二人“相与步于中庭”赏月。阮元诗吟“后之视今者,或如今视昔”,便是借语王羲之的永和九年之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日复一日,阮元在宜园里乐享清平,或“三径有苔皆步鹤,一年无日不看花”,或“偶试轻鞋去寻鹤,但抛香饵不钓鱼”,或“山蹬看山收画本,竹林隐竹伴茶杯”,或“何如老鹤静无声,卓立苍苔看修竹”。但是,“共此筹边多少事,苦心却不是诗瓢”,阮元开始自警,万不能太沉缅安逸了,他还有报效国家的壮志宏图,他还要尽忠朝廷。 不过,阮元毕竟已是七十多岁的老臣了,“梅花再百腊,我亦古人哉”。九省颠簸,久淹地方,眼看自己已廉颇老矣,阮元不免思归京城,“屈指古稀甚相近,哀躯可得卧京华”。他想要再去朝廷叩恩,他还想要再去看看万柳堂。道光十六年(1836)春,阮元晋京入阁拜相了,授正一品的体仁阁大学士,刘墉、曾国藩,张之洞、陆润庠等人也都先后任过此职。时隔二十年,阮元终于可以荣归万柳堂故地重游了。 拈花寺的老僧还记得阮元,折花相赠故友,又告知这一株花树还是阮郎当年亲手栽,这自然让阮元怜香惜春而又兀自惆怅:数日之后,阮元平生最后一次踏进了万柳堂,却再没有诗作,两个时辰后无言而别。这不禁会让人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么,什么是阮元的幽愁呢?我猜想,那或许是他的乡情。阮元已经离乡在外宦游五十年了,早些年间,虽然他也曾九次回乡探家,但都是公出路过的短暂停留。自道光二年(1822)以后,十几年他都再也没有回过乡里。就在他最后一次访万柳堂时,忽听说家乡又遭了水灾,许多屋舍和乡田都被淹没了,所以心事郁结。阮元的故园在扬州北湖的珠湖岸边,嘉庆时期的《扬州府志》载:扬州运河以西、郡城以北为北湖,绵亘百余里,分七十二涧之潆洄,萃三十六湖之澎湃。与阮元齐名的扬州大学者焦循写过一篇《北湖小志》,说湖中有罕见山色。 阮元还说:“我念珠湖岸,先人旧草堂”。阮元的祖居名珠湖草堂,据焦循所见,草堂之楼,前临湖水,空阔无所谓蔽,甘泉山色最近。每当晴霁,隔江京口诸山朗然可见,风帆渔棹,往来不绝。阮元的祖父阮玉堂当年是军中将领,虽武进士出身,却尤喜读书,卸甲归田后,常在草堂湖畔钓鱼,坐吟清暇。早些年阮元偶有机会返乡,总会到北湖漫步行吟,在珠湖草堂欣赏斜阳夕霏,怀想祖父的闲逸情怀:阮元有一个画友王学浩,两人在乾隆五十一年(1786)同年中举,惺惺相惜,关系自不一般。阮元任山东学政时,就曾请王学浩画小石帆亭、玉玲珑、海棠沜、积古斋等山左学署八景;嘉庆八年(1803),阮元思乡心切,又嘱王学浩画《珠湖草堂图》,并题诗聊表归思: 阮元岂能不怀乡?此时他只想归田。道光十八年(1838)五月,阮元奏请解任休致。七十五岁的阮元终于离京还乡了,谨守上谕,清慎持躬,怡志林泉。阮元踽踽独行的身影渐渐远去了,就要回到家乡的珠湖草堂。而万柳堂的几株旧桃李却依旧在春风中摇曳生姿,静候着阮元的来生来世,重归来,花千树。宦游了五十余个春秋,阮元告老归里了。返乡后,阮元却看到珠湖草堂宛在水中央,家园皆没于洪湖下泄之水,楼庄多半倾圮,于是筑堤围田,又取江洲细柳二万枝遍插之。如此,阮元便想象着“来年万柳春,绕堂黄亦嫩”;又期待着“老柳在堂新柳湖,百株千株复万株”。 且问阮元,“旧屋今新立名”可否?只见阮元在柴门上挂一新匾,却是——“万柳堂”。自此,阮元的乡园便改名“北湖万柳堂”,亦称“南万柳堂”,似是与京城万柳堂今古相峙、南北对望。陶渊明辞彭泽令后,赋《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阮元吟诵着陶渊明的辞赋,只要“雅学廉希宪”。北湖万柳堂的西南隅有一座高亭,曰“三十六陂亭”,此乃借句南宋词人姜白石的《念奴娇》:“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孰不知,此句之后还有两句最是精妙:“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东晋文学家郭璞《江赋》有言:“妙不可尽之于言,事不可穷之于笔”。阮元夜宿三十六陂亭,时时想起水晶宫道人赵孟頫的《万柳堂图》,所思所咏,便是妙不可尽之于言:还记得,四十年前,阮元任浙江学政,曾将学署后院的荷亭定名为定香亭;阮元四十年后再建北湖万柳堂,又将三十六陂亭改名为定香亭,如此这般,便更是事不可穷之于笔:阮元难忘四十年前定香亭的旧诗笔,犹记得五十年前万柳堂的旧随笔;阮元闲居北湖万柳堂,更忆起京城万柳堂。廉希宪的万柳堂,原是阮元一生的梦思。 阮元想起自己早年所著《石渠随笔》,想起随笔中讲述的赵孟頫的《万柳堂图》,想起图画上画者自题的那首诗跋,不胜唏嘘,便时隔五十年之后,补写了一首迟暮之年的和诗:这首诗不仅依赵孟頫诗原韵,而且仍然沿用了其旧典。鸥波是赵孟頫的别号,“鸥波画”即《万柳堂图》;“骤雨词”指元好问“骤雨打新荷”句,由此重又映现游女持荷而执盏歌吟的情景——诗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只为杳似轻梦的京城万柳堂,只为飘然远飏的往昔的情愫。阮元的一生似茫茫碧海,烟云浑厚;若巉巉神山,笙鹤瑶天,却诠释了何为执念,定义了青春、生命和永恒。请品鉴他的诗中金句:赵孟頫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绘写《万柳堂图》五百多年之后,有一个年轻的翰林院少詹事捡拾起了他的遗梦,又有一个边疆大吏四处寻梦,更有一个体仁阁大学士京城问梦,还有一个归里的老臣故园筑梦。然而,这四个人,却是同一个人,延续着同一个梦。阮元同样也不会想到,在他的身后,一段旧日的时光会冰凝霜华,而他的一篇随笔文字,也会芦叶吹雨,荷香在衣,夕阳影里,暗催芳杜。那一年,那一天,阮元伫立山崖,以观沧海,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是啊,便只见阮元心心念念的万柳堂,说什么身后,又说什么生前,同是苍茫千古意,又怎能不令他思绪渺然。 明代万历年间,四川参政王嘉谟到访万柳堂后也是思绪渺然,不过,他所看到的还是在清初冯溥重修之前的万柳堂,那时,他就已慨叹,万柳堂的文采风流只在那个歌女手执的酒杯里:可后来,那只酒杯又在哪里?我还想找寻歌女轻拈的荷花,但如今,杯盏和花朵都只飘落在赵孟頫的画幅上,都只遗存在阮元的书叶中。万柳堂早已不复存在了,无址无基,莫详其处,传说而传奇。我翻检过《日下旧闻考》《长安客话》《帝京景物略》《宸垣识略》《天府广记》等北京史志图书,也查阅过毛奇龄的《万柳堂赋》和朱彝尊的《万柳堂记》,只为探寻书中、画中、梦中、烟尘中的万柳堂。 我甚至跑到过京城几乎所有地名带有“万柳”的地方,又在今冬三九的第二天,寻至大石桥胡同六十一号的拈花寺,只是,寺非寺,花非花。这座明代的寺院与清代在万柳堂旧址上改建的拈花寺同名,况且当年附近也有一座石桥,尽管此拈花寺非彼拈花寺,但我还是要来看一看。 明清时期这里也该是琳宫梵宇,黄瓦朱甍,但据说院内的大雄宝殿已于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拆除,四十多年后西配殿又被烧毁。我轻叩寺门,一人从门内探出脑袋,我赶紧恳求:吾乃文化学者,可否入寺探访?脑袋左右晃动,坚决不允我进门哪怕短短的三分钟。我无奈地站在寺院的高墙外……我看见院墙上镶嵌着一块荷花浮雕……可我只要拈起那个歌女遗落的荷花……我只想……为花修史……梦回万柳堂。 我若有所感,从书柜里再次取出《石渠随笔》,若五年前那么随意一翻,便翻到了阮元记述《独乐园图》的那一页;再轻轻一翻,又翻回到阮元描写《万柳堂图》的这一页。但是,我却先知,不论我的手指滑过哪里,都可能让我再去发现另一个新鲜而古老的故事。这自然是因为阮元的文字藏白收香,隐映修篁;更是因为,阮元还写过如此动人心弦的美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