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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颐源书屋 2025-01-23
北京城四四方方,能叫斜街的路不多。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两条斜街的大名,一条是附近的高梁桥斜街,另外一条叫烟袋斜街,关于后者名字的来历,老头说,不,那会儿他还很年轻,身材瘦削挺拔,头发乌黑浓密带着点卷,牙齿雪白整齐,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之所以叫烟袋,是因为型似”,可烟袋是什么?长什么样?我不得而知。

我虽不知道烟袋什么样,但我知晓高梁桥的来历,年轻时候的老头曾多次和我说起那个传说——明朝有个叫高亮的年轻将军为了取回被龙王偷走的水,淹死在西直门外的长河里,后人为了纪念他,在河上修了座桥,取名“高亮”,后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高梁”。

如今的高梁桥已经成了文物,被保护起来,不再通车,斜街也拓宽了好几倍,两边的店铺和住户全拆走了,起了高楼,建了城铁站,毫无儿时的痕迹。隐约记得那时的斜街不宽,上下两车道,公共汽车、自行车和行人混杂在一起,高峰时段,挤挤挨挨,乱乱哄哄。街两侧店铺低矮,门脸破旧,总有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唯有靠近西直门桥头的那间坐东朝西的浴池颇为气派,门头有西洋建筑气息,名字不记得了,大致是“西外浴池”或“清华池”之类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所在的名字。

老头带我去过一次那地方,那是他做我父亲的那一万七千六百二十五天中,和我共浴的唯一的一次。

那,必定是个周三的下午。因为,年轻时候的老头只有周三才休,他在光华路上班,每天骑车横跨半个京城,基本晚上7点以后才下班到家,因此,晚饭他基本没做过。为什么周三休息?原因不可考,可能是他与工人互换身份,来京与母亲团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周三,是个特殊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看到他,他会洗洗衣服,做做饭,一边听匣子里叮叮当当的大戏,一边用热毛巾烫脸刮胡子。如果那天碰巧是炎炎的夏日,他会将家中洗衣的大铝盆倒满水,放在院子里去晒,待到日头偏西,阴影笼罩那盆,便拂去盆中的落叶和小虫,将我置于其中,再丢几个小球进去,让我连洗带玩,去去暑气。水经过多半天的暴晒,是温温的,小球按下水,一撒手,砰的浮起来,按得越深,出水速度越快,反反复复,并不觉得厌烦,待到手指褶皱起来,他就拿着翠绿色的纺着大牡丹的毛巾被将我裹出来,放在床上擦干,然后摆弄我的脖子和胳膊腿,用粉扑在那些拐弯处的褶皱上拍上些充满廉价甜腻香气的白粉。“这样咱们就不起痱子了。”我很喜欢这个干爽滑腻的感觉。

幼儿园里洗澡也很有趣,我们脱得赤条条排成长长一列纵队,轮流去洗,队伍快到尽头拐进了浴室,不到拐点无法得知前面正在发生什么,只能通过哗哗的水声,老师的呵斥声以及小伙伴发出的无以名状的尖叫声展开想象,那叫声,凄惨中带着愉悦,享受中带着痛苦,最后与溅水声同步结束。接着,一条白影闪电般穿过身旁,蹦上小床,用被子紧裹身体,露出脑袋,一脸坏笑的望向我们这些忐忑的“待宰羔羊”。随着坏笑人数的增加,我也终于知道了尽头的真相,胖老师像尊大佛般端坐在装满热水的大盆前,盆边摆着三两个暖壶,她手里拿条巨大的毛巾,快速的在盆里投上两下,水淋淋的拎将出来,命令:“闭眼”,也不管身前那孩子是否执行了指令,一股脑将毛巾里的水挤在他头上,尖叫声响起,然后从头到脚抹上一抹,如此这般重复三四次后,补水,换孩子。站在一旁的年轻老师则一把拉过洗毕的孩子,用干毛巾飞快地胡撸,完事儿后一拍小屁股蛋,“去穿衣服!”,孩子蹿出浴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待到我时,热乎乎的水从头撞到尾巴尖,还真是舒爽,可惜片刻就结束了,胖老师重点给我搓了搓胡萝卜般的手背,“你看这小手皴的,回家让你妈多抹点儿油!”

那天已是初秋,老头心情很好,待我放学回家后,非要带我去出去洗澡,盛情难却,我只得被他置于凤凰二八的大杠之上,前往那间浴池。

其实,气象局有自己的浴室,不需要出大院,但老头偏偏从来不去,原因不详。因此,待我长到被共浴的阿姨说:“孩子这么大了,得去男浴室了”之后,我便很少外出洗澡了,母亲也曾拜托邻居叔叔带我洗过两次,但我不喜欢寄人篱下,被陌生人安排的感觉,宁愿浑身刺痒,也不再让人领着去洗,母亲很少强迫我做什么事情,这种小事儿自然也就随我了。于是乎,冬天熬上一个月不洗是我的常态,实在忍不住了,就去浴室门口晃会儿,看到相识的小伙伴随着父亲来洗,就一同进去简单过过水,如果一个不认识,就直接回家,随便编个“洗澡人太多,排了很久洗不上,下周再说”的理由混过去。

一个人去浴室洗澡是孤独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小学四五年级,老不洗澡又登高爬低的结果自然是不会太洁净,数学老师心直口快,曾因为我脖子的出众表现,用赛过车轴进行过不婉转的比喻,并要求我用课上时间去水房“卸妆”。

人嘛,总是会成长的!大点之后,浴室中间那两个满铺白色瓷砖灌满热水的池子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独自去洗,也变得快乐。烫一些的池子独属于老同志们,他们在茫茫蒸汽中慢慢沉浸入池,滚烫的池水丝毫无法阻挠、桎梏他们坐下的进程。老同志们神态自若地坐在水里,不时用手划水、抱水、推水,似乎那些个被烫得通红的皮肤与他们毫不相关,许是角质层更厚些吧!近些年,我也开始变得不惧冷热了。

我们那些个细皮嫩肉,通常聚集在隔壁略凉一些的池子里。一边呲哇乱叫,一边潜入水里,直到没过胸口,方能长舒一口气,酥麻弥撒开来,三五分钟后,开始充满成就感的搓下灰黑色,可以捻成长条的秽物,随手甩入池中,兴致勃勃的看它们在池中荡漾、慢慢分解。浑身抓满红痕后,便扑进池中,任那池水包裹耳鼻眼口,胡乱扑腾手脚,直到触及彼岸。据说,大多数在真正的泳池中无师自通的男孩,都是经常泡池子的。

我小时候,除了坐班车往返于动物园西侧的幼儿园外,几乎没出过大院。更别提坐在父亲的二八大杠上出院,去那神秘的浴池了。

父亲骑得又快又稳,风儿呼呼的从耳边吹过,眼前景物不待看得真切便退至视界之外,他瘦削的身躯将一部分风兜住,给我创造了一个温暖安全的空间。我很得意,但小伙伴们大抵都在家闷头写作业,一路上并没有人能认出我来。他们看不到我的得意让我有点失望。你们都去哪了呢?大杠又细又硬,不能久坐,我很快便开始腿脚发麻,如坐针毡,但我享受与父亲独处的时光,不愿让他停下休整,仿佛只要停下,那一切美好便消失了,不见了,只是默默忍耐不适,好在快要全线溃败的时候,父亲撇腿下车,将我抱下来:“到了。”

浴池的大门是对开的,左右门上玻璃分别写着“洗”和“澡”二字,我的眼睛刚好够到玻璃的下沿,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跑来开门的小二,他一身白,胸上印着红色店名,小二领着我们买了澡票。“客人两位,里面请”,他拖着“请”字的长音挑开男宾部半垂的门帘,将我们让了进去。在他嘴里,我也能和大人平起平坐了,就像哈利被海格领着从酒吧进入对角巷那样,我也跨入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湿热氤氲,人声鼎沸。

这个世界满铺白色以及半裸或全裸的男人。

高至屋顶的白色更衣柜将休息区分隔成数个空间,里面的小二看了父亲手中的澡票,拿了毛巾拖鞋,将我们领到一张窄床前,床上铺着白色单子,边上配个白色小柜。旁边的铺位大都有人,或是裹着浴巾躺着小憩,或是坐在床头与同行者抽烟喝茶聊天,或是由着服务员按摩肩背。中间的走道也不消停,总有服务员、裸男、半裸男穿行于其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我对洗澡并无兴致,反而是站在床上可以看得更远,看得到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件事儿让我无比开心,它极大的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午睡前的幼儿园,闹闹哄哄,各行其是,要是胖老师在,一定会站在中间大喝一声:“闹什么闹!还不给我睡觉!”可惜胖老师不敢进来,就算她敢进来,她在这里说话也一定不好使,在这里,“裹着毛巾”才是爷,肩头搭着毛巾的得听话!看着小二嘴里一边应承着“好嘞”,一边忙前跑后去满足客人们的各种要求,我觉得很有意思。

至于浴池里面啥样,有几个喷头,几个池子,池子多大,水烫不烫,干不干净,有没有人搓澡,完全不记得了,乃至于洗没洗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浴池之旅的后半段经历完全淹没于识海深处,让我无从回忆,但这属于旁支末节,不妨碍我把前半段置于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每每回忆,都会被戳中,因为那是我和父亲唯一的那一次。

洗澡这事儿,一个人,不尴尬,但是孤独,后背搓不到。两个人一起,有点尴尬,但是洗得干净。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愿意补什么。儿子小时候,我特别愿意与他一起洗澡,给他搓搓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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