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我出生在八百里沂蒙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已经有了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后来又有了一个弟弟,这样我们兄妹六人加上娘和爷,就组成了一个八口人的大家庭。我出生的时候,爷在村里当民办老师,可像我们这种八口之家,仅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度日,日子过得有多紧巴可想而知,也就是仅仅填饱肚子罢了。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最常吃的就是地瓜咸菜,馒头连想都别想,根本见不到。后来我多次听娘讲,娘生我们兄妹六人,每次坐月子,熬一碗小米粥,煮两三个鸡蛋,这就是最好的 “特殊待遇”,也算是坐完月子了。1976年9月1日,我进入村小学读书,我的学生时代从这一天就正式开始了。俗话说,七八岁的孩子狗也嫌。整个小学时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也是人生最好的一个阶段,玩心重,没压力,更不知道什么责任,有的只是一片童心。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娘和爷商量着喂了一头母猪。后来母猪下了猪仔,娘每日里除了给一家人做饭,还要忙着馇猪食喂猪。那时候养猪,要养一年甚至一年多才会卖,娘除了照顾一家人的吃穿,还要伺候母猪和小猪,盼着它们快快长大好卖钱,那个辛苦劲就别提了。那时候家家都穷,卖猪的钱,是家里一年到头唯一的大收入。除了喂猪,娘也想着法子多弄几个钱,于是,娘也养了兔子,养了鸡。鸡下了蛋能卖钱,兔子剪了毛也能卖钱。娘把院子里的空闲地都利用了起来,在石磨和东屋之间的墙根垒了鸡窝,鸡窝上面就是兔笼。放了学,我也会去地里打些野草来喂兔子,然后就趴在磨盘上看兔子摆着三瓣唇使劲地吃草,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趴在磨盘上看兔子,娘就在忙里忙外的空闲里看我,脸上满是笑容。每当这时候,娘心里也别提有多高兴了。娘就这样辛辛苦苦拉扯着这个家,也拉扯着我读完了小学。那时候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小学升初中只能考试录取,我们班13个同学,最后只考上了我们五人去公社中学读初中,我考了全村第一。1981年9月,我进入离家五里路外的公社中学读初中。离开家去公社读书,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吃饭和睡觉。因为离家较远,学校也不提倡学生天天跑校,我和同样在公社中学读书的二哥,只能吃住在学校里。那时候的学校不像今天这样有供应学生的食堂,饭只能从家里带,我和二哥冬天也只能盖着一床薄被子挤在一张床上。当时我家的情况是,人口比较多,父亲又在外面教学,不在家里挣工分,村里已经逐步实行了土地承包制,两个姐姐和娘就在家种地,供我和哥哥上学读书,家庭条件在村里属于比较差的。煎饼咸菜,在那个时代供养了无数像我这样的农村求学者,娘也和沂蒙山无数母亲一样,用鏊子摊煎饼,最终把我送进了大学。爷在外教学要拿饭,我和哥哥上学要拿饭,娘和姐姐在家种地干活也要吃饭,一家人的吃喝便都落在了娘的肩头上。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是娘最忙碌的日子,这两天我们爷仨都要回家拿饭,一大早娘就要在饭屋里摊煎饼,冬天还好说,一到夏天天气炎热,娘靠在烧热的铁鏊子和柴火前,一摊就是四五个小时,那滋味别提有多难受了。可就是这样,从早晨忙到中午,娘摊的煎饼也仅仅是够我们爷仨拿的。周末回家拿饭,也算是我和娘相聚的快乐日子,娘也会变着法子给我弄些好吃的。娘在摊完煎饼之后,都会在鏊子下的炭火里埋个地瓜、土豆、花生,还有咸菜,那种烧熟了的特殊味道,我至今记忆犹新。娘给我们摊的煎饼,都是按每顿两个算好了拿的,要数着吃。我和二哥一个学校,饭包也用一个,是用玉米苞皮做的,我们那叫玉米莴子(音)。那时候流行这种手提包,娘就用这种玉米包给我和二哥拿饭,放一包煎饼,切上一罐头瓶咸菜,一开始看着很干净很漂亮,可用久了,包不但不结实,咸菜水淌出来把包染红了,也特别难看。那时候,最好吃的菜就是娘把咸菜放上辣椒炒一炒,现在是一种美好的回忆,可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住校就要用到被子褥子。由于家庭条件差,我和二哥只能想法住在一个宿舍里,挤在一个被窝里通腿,家里的条件,没法给我和二哥一人一套被褥。尽管这样,那被子和褥子也是又旧又薄的。我穿的衣服,基本也是哥哥姐姐穿不上了倒下来的,娘给洗一洗,补一补,又当是一件新衣服穿。就这样,无论条件再艰苦,娘和爷就一个信念:千方百计让我们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做点事业,改善自己的命,改变自己的命!读书走出农村,那是当时无数农村孩子唯一能改变命运的的独木桥。娘和爷为此很不高兴,在家庭条件那么困难的情况下,毅然做出了让我复读一年的决定,没有让我放弃求学的机会回家务农,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娘和爷的这个决定深深打动了我,也彻底改变了我的学习态度。复读的这一年,也成了我最努力最用功的一年。按照娘和爷的想法,是让我尽快考上中专吃国库粮,因为我家的条件没有能力再供应我上三年高中。但很不巧的是,那年县里搞改革,全县中考前一百名要到县一中读高中冲高考,结果我考了全县第32名,也就违背了娘和爷的本来愿望,失去了上中专的机会。娘和爷得知消息,尽管无奈,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砸锅卖铁供我继续上学。1985年初中升高中,我以全县第32名的好成绩,被县一中录取。本来这是好事,可要从家里到县城上学,成了娘和爷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原因很简单,就是家里穷,实在没能力供我到县城去读书。想来想去,娘和爷还是最终决定,让我留在公社高中,离家近,吃喝拉撒都好解决。对于娘和爷的这个决定,我非常不甘心,因此心里也很不舒服。县一中集合了全县最优秀的教育资源,留在东里,就意味着我失去了享受这种优秀教育资源的机会,将来高考,也可能会因此失去了竞争力。可我也知道,娘和爷做出这个艰难的选择,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无奈之下,我只能服从父母安排。因为这件事,娘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以致有段时间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可娘心里再苦,也没忘了安慰我:“只要好好学,在哪都一样……”我确实也给娘争气,没让娘失望。我在学校的成绩一直遥遥领先,高一寒假考试,七门功课我考了六门第一,总分比第二高了一百多分。娘听了我取得的成绩,打心里为我高兴。娘不会别的表达,只是鼓励我说:“你只要好好学习,我给在家里给你办饭,就更有劲了!”与娘心底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冬天无法忍受的寒冷。在公社高中的三个冬天,教室里没有炉子更没有暖气,手和脚都冻破了,结了冻疮,脸上也是冻疮。脚后跟破了,血跟袜子粘连在一起,晚上只能穿着袜子睡觉,一不小心碰到,便是钻心地疼。就这样熬一星期,一直等到星期六下午,姐姐骑自行车来学校把我接回家,烧上一盆热水,连脚带袜子泡到热水里,等热水把血块、脓水连袜子泡下来,才把脚和袜子洗一洗。创口撒点药面,用胶布粘住,再穿上干净袜子,接下来又开始下一个星期的学习生活。每当这个时候,娘在旁边看着心疼地直掉眼泪,但当时就是这么个条件,娘再疼我也没办法,只能一个劲说:“好好学习,好好学习,忍一下等将来能到城里去工作生活就好了……”上学拿饭跟初中一样,还是煎饼咸菜,这个没法改变。为了让我穿得“体面”些,高二那年,娘把她跟爷结婚时给爷准备的一件黑棉袄从箱子底找出来给我穿,中山装样式,四个兜,当时算是最洋气的了,在我的印象里,我记得爷从来就没舍得穿过。除了棉袄,娘还把爷年底学校里发的一双新皮鞋也给我穿。虽然棉袄和鞋的尺码都有点大,穿着不是很合体,但我穿在身上却非常骄傲。娘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我好好学习,在那个年代,娘确实想尽了一切办法。到城里去吃国库粮,这是娘和爷当时对我唯一的愿望,也是我唯一的出路,所以,只有拼命学习。由于我在班里成绩一直很好,加上年龄小情绪不稳定,难免骄傲自满,高一下学期和高二上学期,我的成绩波动很大。特别是到了高三,学校管理不正规,老师的积极性也不高,快寒假考试了,结果教材都还没学完。我听说人家县一中、二中这时候早就学完了教材,高三上学期就开始了全面复习,顿时焦虑起来,于是下定决心要转到县城的二中去上完高三的最后课程。“咱家的条件你都知道,咋供你去县城读书?再说这时候转学,你能跟上人家,成绩能行吗?”娘和爷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打定了注意要拼一把!在我转学去县城的那几天,娘又为我忙碌起来。准备了一大包煎饼不说,还特意为我炒了咸菜,铺盖和几件衣服也早早洗漱干净,打好了包,这是娘当时能为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了。当娘把我送出家门,看我提着大包小包离开,娘的双眼里含满了泪水。娘的泪水里既有期望,盼着我到县城好好学习有出息,更有担心,怕我从农村到城里适应不了支撑不下。娘欲言又止、依依不舍的样子,至今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一狠心来到县城,整整高考前最后冲刺的四个月,我都没有回家。假如考上大学,这就算是暑假。假如考不上,人生的走向可能从此是另一种模样。在等待高考成绩的日子里,我深深感受到了娘和爷的焦虑远远超过了我。当时我对自己的成绩还是很自信的,只是担心能不能上本科,但娘和爷考虑得却更长远——假如考不上,我个人的前途怎么办,家里还能不能供得起我再去复读?在娘和爷的焦虑、郁闷中,成绩终于下来了,我考了516分,刚好是当年的本科分数线,娘和爷终于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接下来问题又来了,由于我的分数刚到本科线,至于哪个学校会录取我,不到最后根本就不知道。于是,全家再次经历了一场焦心的等待之后,我终于收到了纺织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时,离开学只有一周的时间了。接下来的几天,娘催着爷去派出所去给我办户口,上粮所去给我办口粮本。娘还特别嘱咐爷,我饭量大,多给我准备点粮票……就这样,1988年的9月,我带着娘和爷给我准备的300块钱,一个行李箱,离开了娘和爷外出求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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