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陈郁 嘉树堂 2025年01月25日 09:14 上海 日前,奉領浙江省博物館桑椹先生寄贈其主編《金石書畫》第七卷(如上圖),是為去年同名展覽之紙質產成品,仍然保持其一貫之高水准,無論展覽策劃、畫冊編輯,尤其主編導讀,當屬國內頂流者也。見冊中故宮博物院藏碑帖善本十二種、上海博物館二十種,琳琅滿目,略有所思,頗有說頭。 晚清民國碑帖“四友”(羅振玉、劉鐵雲、方藥雨、王孝禹),較之其他三人皆有著作傳世,王孝禹則闕如,甚至曾幾何時卒年亦不詳。如果說,羅振玉治學於物,像一個文獻家,著作等身;劉鐵雲興趣廣泛,跨越多種學科,像一個雜家;方藥雨以報業為營生,其傳世名著《校碑隨筆》體現出新聞工作者編輯收集之功力,是為集大成之作;而王孝禹則更像一個鑒賞家、收藏家,除了書法成就較高之外,或經手或過眼,碑帖跋文皆有感而發,聚焦於版本考據,見地獨到,這方面後來者張彥生與之相似。數年來,筆者一直留意於王氏遺篇,稍有小成,已有《王孝禹碑帖題跋輯錄》一文(《書法叢刊》2023年第3期),希望日後繼之續篇,此次冊中發現二則,為王氏跋中嶽嵩陽寺碑以及簽題唐龍宮寺碑,雖說簡略,聊可一備。 另一個與跋文搜羅情形類似的是潘寧,起因於筆者對崔敬邕墓志的研究。當年為考證崔志上海朵雲軒本最早的收藏者是潘寧,筆者盡力搜羅潘氏各種碑帖題跋近十條,希望能從中找出清乾隆金石學復興帶來的碑帖收藏熱之前,以潘寧為代表的早期收藏行為的一點蛛絲馬跡,並總結性寫道: “三井聽冰閣圭峰禪師碑,潘寧跋徑直言自家藏本,這種情況很少。此外,除了台北故宫十三行,潘寧言為'虞泉’藏本,其他諸本均未言藏者。在此對其中兩本稍稍解釋一下:上圖藏李思訓碑,潘言舊為四明范氏所藏,但未言如今誰之藏本;上圖藏道因碑,潘未言誰之藏本,但仲威先生視此本初為潘寧收藏。如此,依照仲威先生及故宮瘞鶴銘最舊本出版物編者的做法,潘未明確指出誰之所藏者,可視之為其自藏品,這或是正確的。因此,朵雲軒本崔敬邕墓志應是潘寧舊物,而這是之前鑒賞家、校勘家所忽略的”(拙著《崔敬邕墓志考證》,文物出版社2024年,第47-48頁)。 同時對這段話還加了注釋: “仲威先生在與筆者討論這一問題時認為,凡是潘寧題跋未指明收藏者的拓本,均可能即是其自己所藏。筆者對這此表示贊同”(同上,第50頁注釋10)。 筆者那時即知故宮藏化度寺碑存潘寧跋,可惜久未之見,這次首次出宮即赴浙博展覽,並於畫冊中見之,發現潘寧跋也提及與台北故宮十三行的同一收藏者“虞泉”: “率更書法,傳自永興,方勁之中,筆皆圓潤。化度寺碑,書最優而失亦最早,苟非宋搨則將無傳,但所見漶不成誦,逈異後部,本只闕三行矣。裝此帖者不割其素紙,所闕李百藥文猶可意會,其某處當言某事,非精於賞鑒者不能。虞泉愛甚,亟歸以示,余觀其素多墨少,恍若元暉之一軸,鴻濛煙雲數點,別有無限古香,當不獨銀鈎蠆尾,幾經宋秘元珍,可神遊而想見也。問其幾緡,則與營咨道購虞碑相類,石墨中又增一段佳話,可不為君補《衍極》乎?雍正癸丑(1733)九月,鑑水潘寧”。 依次類推,明末清初碑帖藏家皆可作如是觀:凡題跋未明說拓本之所藏者,或皆其自己藏物也。故冊中,受禪表、九成宮醴泉銘或王澍自藏,而集王書三藏聖教序或王鐸自藏。細審王鐸跋語,計兩次,皆在清順治二年(1642),前一於正月,後一於三月初一日,有“焚香靜坐,觀其開闔轉折變化”云云,字里行間及措辭語氣,已透露出此拓本為王氏己藏無疑。 筆者向來以為,碑帖的遞藏亦是種文化的傳承,且時時刻刻與舊時文人墨客的生活牽扯在一起,有時是閑暇消遣,有時是求書問學,有時甚至進而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借用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三的分類,他們大致可分為文獻考訂家、版本校勘家、異本收藏家、精本賞鑒家,當然還有掠販者。舊時人們多以碑帖的收藏者來命名某一本子,曰“某某藏本”或“某某本”,當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上海圖書館藏珍本碑帖叢刊,依然採取這一版本命名法。既然藏家重要,那麼不妨來看看冊中有誰或遺漏。粗略瀏覽一過,即有發現:曹全碑存蒯壽樞鈐印“禮卿府君遺物”,當亦蒯光典(字禮卿)舊藏,在碑帖收藏領域,蒯光典的地位和成就,遠高於蒯壽樞。 當然,最值得說的可能還是勝芳王氏本九成宮醴泉銘,名聲在外,久在深宮,卻無人知曉其真實面目。據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油印本《故宮博物院一級藏品簡目》,故宮藏有北宋拓九成宮碑冊,計三本,分別記錄來源、文物等級、登記號、頁數備注(如下圖): “文物局撥(張彥生捐),甲,新四四五一七,五十五開半;文物局撥(朱氏捐),乙,新四五七三六,十七開半;一九五九年三月購,乙,新一〇九二七五,二十開半”。 第一本即李駙馬本,第二本即朱翼盦本,第三本即勝芳王氏本。前者特意定名為“北宋初拓”,一級甲等,後二者則“北宋拓”,一級乙等。勝芳王氏本此次現身,根據其題跋及鑒藏鈐印,使人們對其身世開始有所了解。據周壽昌光緒六年庚辰(1880)跋云“昔文勤師甫得此帖兩開寶藏之,已遂得全帖時以為佳話,然卒闕兩開非全璧,終一缺陷事”。琦善,謚文勤,可知琦善弆藏時即缺兩開。又,見民國五年(1916)十二月九日賀葆真日記,可知勝芳王氏得碑出貲不菲: “訪常用賓先生。先生言有古碑帖及古畫欲出售,余乃謀代售。常先生言昔有朱某者,存有宋拓九成宮,後以贈於毛昶熙煦[初],庚子之變,此帖遺失,久之而勝芳王氏以千二百金購得,傳聞有日本人欲出價六千元,弗售也。又有皇甫碑,趙盛伯所藏,今以二千元售諸外人矣”(《賀葆真日記》,徐雁平整理,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380頁)。 冊中所見王福曾民國五年丙辰(1916)跋“復歸嘉定相(徐郙頌閣)”“光緒丙午(1906)初冬得”云云,知毛昶熙之後、勝芳王氏之前此拓之所在,可補賀葆真日記“庚子之變,此帖遺失”之信息闕如。據《清史稿》卷一百七十五《大學士表二》,光緒三十二年丙午(1906)正月,徐郙“休致”。或徐氏歸籍南下之際,將此拓在京售出,為王氏所得。 在此筆者不妨贅言一句,雁塔聖教序李鴻裔、趙烈文遞藏本,有一處誤讀,即陳驥德非收藏者。此拓本存簽:一“唐褚中令雁塔聖教序,文海英瀾閣藏本”,一“唐褚中令雁塔聖教序記,同治庚午午日,嬾民書簡”。嬾民,陳德大字號,即文海英瀾閣主人,而非陳驥德。德大、驥德是為昆仲,皆收藏家。二人共同收藏鐘鼎彝器、書畫,共用齋號“曾鼎山房”,或導致混淆。但二人收藏又有分工,德大藏碑帖,驥德藏尺牘。長期以來將二人誤為一人,或起源於一本權威的工具書,即《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上海博物館編,文物出版社1987年)。對此,2018年10月筆者撰文《何人陳德大,何人陳驥德》(收入拙著《嘉樹堂讀書記》,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58-69頁),予以匡正。 由於故宮、上博碑帖後,均有專業人員撰寫的“圖版說明”,版本甚為明晰,於此僅就碑拓遞藏情況雜述如上,求教於方家。但最後依然免不了談個版本問題,即冊內趙烈文藏北朝造像四種,其中魏靈藏乃其岳丈方履籛(字彦聞)舊藏,細審紙墨拓工,當清中期方氏所拓藏,存目前所見龍門二十品魏靈造像之最高考據:第三行“騰空”之“空”非常完好,為龍門造像最早集拓本之一,是件“向上看”的標準件。浙博上屆展覽戚叔玉藏本與此類同。龍門造像大規模集拓是在清道光年間,方履籛、劉喜海為代表性人物,且方早於劉,具體時間在道光六年丙戌(1826)。當年,方履籛遊龍門,手拓造像數十紙貽劉喜海,劉有跋紀其事: “龍門山造象一百三十有八種。龍門山在河南洛陽。顧亭林先生《金石文字記》云,後魏胡太后崇信浮圖,鑿崖爲窟刻佛像,大者丈餘,凡十餘處,後人踵而爲之,尺寸皆磨,悉鐫佛像,其半亦已磨滅,云云。余所得拓本,半爲道光丙戌(1826)方彦聞遊龍門時所手拓以見貽者,半為道光辛卯(1831)屬內兄(洛陽令)馬諄夫遣工拓得者,其大幅如孫秋生、始平公。各種別為冊以藏之,茲檢得後魏四十三種、西魏二種、東魏一種、後齊三種、唐四十三種、五代二種、宋一種,無年月者四十三種。有年月者以時代叙之,無年月者皆六朝人筆致,間有一二似唐宋人書附於後合裝一冊,以供展玩。道光壬辰(1832)夏日,東武劉喜海志”(劉喜海《金石苑》,稿本,第61冊,載吳格、陳紅彦主編《金石學稿鈔本集成三編》,影印本,上海書畫出版社2020年,第24冊,第267頁)。 (2025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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