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定 | 狗日的酒场

小李开车接我上班，车门打开，瞅瞅我，说：“咦，看见你状态好着了么，厉害了。”我说：“连喝两天了，难活死了，看我耳朵成啥了。”凑给他看。我本有耳疾，内里虫唼鸡鹐的折磨了我二十多年，酒后尤甚，半夜里蚂蚁塞满耳腔，群起啃噬，小指头戳进转圈，指粗窟窿细，不合卯窍，触不到根本，痒痒的粘出黏黏血丝，第二天耳廓挂满絮絮。为此抵挡了不少酒场，众人也就不再招引。前天不得已喝了一场，恰好昨天就有人叫，我说不喝了，耳朵疼的不行，那人说耳朵是个屁，你这人人品不行，喝酒还看场子、看人了。为防坏了名声，昨天又去了。

有些事是上帝撒豆子，冷不丁就跌在头上。前天的场子都是朋友，几乎天天见，聚齐了居然亲热成一锅麻汤饭，好像生死久别。每人提议，三巡过后，毫无征兆矛头对准我。组场者客套一番，提壶敬酒，而后轮替，一圈敬完，我已软胳膊软腿。打关环节漫长，中途有人没完没了的单敬。轮到我了，一群起哄，说开戒了就耍大点，十八硬，见酒消点子。男人没主意，甚事弄不成，我撸起袖子，气吞山河，骰子滴溜溜转，众人围观，大呼小叫，豹子频出，把那个爱敬酒的打成了佛像，瓷瓷的不动；把那个爱说话的打成哑巴，趴在桌上呼噜噜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看人都是晃动的重影影。我强摚好汉，还问有谁不服，而后断片了，至于如何回家，如何睡在床上，一概不知。半夜起来喝了一马勺凉水，第二天方知我根本没见上热菜，听说还上了个肥硕的猪腿，我肚子里大概只有几颗花生豆，回家还吃了个烤红薯。偷偷问我酒量甚豪的朋友，昨天有无酒后失言，朋友坏坏地笑，说你酒胆正的很。

昨天仿佛是前天的翻版。去的路上，朋友问喝不喝，我说确实喝不成了，你看耳朵。朋友说你不要拿耳朵做挡箭牌，分析不喝的利弊，归根结底不喝就是纯粹的人品不行。酒场继续把杯换盏，我牢记趁人不注意喝半杯，能不打关不打关，酒场是装狗熊的地方，不是逞英雄的地方。谁知这个朋友盯的死紧，间或和我碰两杯，一棵树上往死吊，目标就是把树吊死。一会儿我就管不住嘴，迈不开腿，高谈阔论，现场来者不拒，还和远方的朋友视频对酒，这个朋友也不是好人，说拿缸子喝，我豪气干云，咕嘟喝了一缸子，直接撂倒。

讨教我这大酒量朋友，说我难活的要死了，他说那是你昨天好活了，今天就要难活了。我说你也昨天好活了，今儿怎不难活。朋友说，我不说谁知道我难活了。圪柳弯切的逻辑，佩服的五体投地，我和他比，真是鲁班门前修木楼，羞愧。正聊着，电话“嘟”响了，说某人下午来，陪着吃个饭。我说吃饭可以，酒喝不成了，快喝死了，电话那头很不高兴，说：“你咋这人了，多年不见的朋友来了，不喝能成不？”我哑然。朋友一听，说：“没事，让小李明天继续接你”。 

中华文明几千年，酒史大概也就有几千年。《黄帝内经》《吕氏春秋》《诗经》《说文解字》都有酿酒饮酒的记载，后来考古挖出很多装酒的坛坛罐罐，可见历史悠久是无疑的。传说酒是仪狄或杜康所酿，杜康得了神仙指点，依梦酉时凑三滴血做引子，杜康就在村口等人，先来书生，后来将军，时辰将尽，不见第三个，就抓了旁边傻子凑数。这个老版故事倒是符合酒场特征，先文质彬彬若书生，有规有矩；喝热了就是跐朋奓武的将军，豪情壮志；最后就是一群憨憨。还有种说法酒最早是猴子酿的，这个有点可信，猴子善藏果，日久发酵，就酿出原始果酒，有人喝醉了毛蹄蹄特擞擞，足可应证。

酒这东西很有妖气，长河浩荡，王朝迭更，让酒搅的乱七八糟。纣王酒池肉林、太祖杯酒兵权、燕丹易水别寒、后主一晌贪欢，都是因酒成败，血雨腥风。一些文人掺和进来，李白呼儿换酒、苏轼把酒问天、稼轩醉里挑灯、柳永浅酌低唱……或豪放，或婉约，把文坛搞得争奇斗艳，至于市井野里，更是层出不穷的传奇。酒有它的两面性，史上最好书法《兰亭序》就是王羲之酒后写的，酒醒了，自己都描摹不成。李白如若多醉几次，说不准有更多不可企及的神来之笔。西门庆这个混账东西到处串门子，酒就是辅助剂。女人能否喝酒，我无从考证，但历史上玲珑才气的女人似乎都能喝酒。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鱼玄机旦夕醉吟身，卓文君当垆卖酒，班婕妤、朱淑真、董小宛都能喝酒。仪狄是女的，冥冥中照看了后辈。但是喝醉了，男女都一样，李清照就沉醉不知归路。

我喝酒源起于一个工作过的地方，那里有边塞特征，质朴豪放，喝酒都有专门的定制杯。我初来乍到，又木言讷语，诚惶诚恐。得益于一个领导召集了一帮人和我认识。酒场上我自我介绍，三小杯敬过，接下来按照当地规矩回敬我。敬者一使眼色，服务员滴流从背后拿出一个大杯来，那种直筒水杯，说喝多少敬多少，自己先喝一杯，连气也不换一下。我硬着头皮接过杯子，很壮烈地喝了一大口，两眼恍惚，浑身冒汗，一会儿就天旋地转，软成面条，往后就黏麻圪沌，丢人丢的没有边沿。其实那次是这些同志试我的酒量，顺带着看我是不是耍奸溜滑。从此得了个名声，那娃娃喝酒老实着了，但酒量不行。

醉酒故事是调侃的珍品，包罗万象。我高中时住我表哥办公室，他个子矮矮，肥肥胖胖，人缘很好，经常喝酒。一次我下晚自习回来，大门吱扭响，表哥吭吃吭吃大门上栾扤自行车。过去那种大门是不锈钢管焊接的对开门，左侧留有小门，平日里大门锁着，只开小门供人出入。表哥小门里先出去，把前轱辘拽出来，又返回来，推后轱辘，就是跨不过那个栏。我说，“哥，大门钥匙就你拿着，你咋不开了么？”近身一看才知道他喝醉了。又一次半夜了，嫂子打电话说我哥没回来，我吓一跳，赶忙起来找，其实我哥回家就一条路，临近家时绕过一栋大楼，上个小坡就到了。我哥喝醉了，愣是绕不出大楼，一直转圈，我顺路也转了一圈，估计都是顺时针，没碰见。差不多天亮了，时值下霜，我哥踩出一条路，不知是冻醒了还是酒醒了，直接回单位上班。嫂子一晚没睡，骂了几天。

酒场是个浓缩的生活职场，开业庆典、求职问路、打听隐私、搬弄是非，绽放了人生百态。闷葫芦往往酒场滔滔不绝，神采飞扬；胆小如鼠者酒场立马变成威武悍将，挥斥方遒；有人喝了酒就恸哭，生平委屈一股脑倾倒；有人喝了酒就狂笑，好像飞来横财。《尚书·酒诰》规制酒是用于祭祀用的，那是何等的尊崇。浩荡历史，从神坛里走下来的东西很多，如酒这般开枝散叶，五彩斑斓，怕是为数不多的。古人讲酒德酒礼、酒樽酒器，文人隐士发挥极致，取地竹林、雅亭、雪阁、孤舟，取名金波、狂药、曲秀才、般若汤等，诗情画意，那是一种酒文化。如今无酒不成宴，酒是红尘，内藏虚幻；酒是山水，延绵悲苦；酒是法轮，转动乾坤；酒是情花，瑰丽有毒。 

狗日的酒场，爱死人也恨死人。硬着头皮再去，情感之辩，难分伯仲，舍了耳朵，还有脑袋。下定决心，我要管住酒，不能让酒管住我，话是这么说，孙猴子都管不住，难矣。人之一生，难得糊涂，月下踌躇，露浓花瘦，半醒半醉半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