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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海 海因云得名，云在海亦在。云空海更空，转瞬已迁改。甫看肤寸倏满天，幻境万万还千千。须臾千万合为一，呼仙即仙佛即佛。迷娄宝界三神山，缥缈虚无现旋没。返照一缕冲波开，彩翠细镂金银台。初疑百万玉鲸斗，阑入一道长虹来。玄玄默默坐相对，真宰茫茫竟何在？轻风吹合复吹开，白衣苍狗须臾态。我欲云门峰，化为并州刀。持登天都最高顶，乱剪白云铺絮袍。无声无响空中抛，被遍寒士无寒号。英英苍苍出山骨，何用漫空作奇谲。 【解】 如果说石和松是黄山的肌骨，那么云海就是黄山的精神。没有云海，黄山的松石没有那么生动和奇幻。仲则深解此理，空灵的笔调尽情挥洒出黄山云海变幻不定的奇妙景致，让人目不暇接。但有意思的是写着写着，一种推己及人的寒士情怀抑制不住地涌动起来，逐渐占据作品的中心，诗的主题也滑入传统的讽喻轨道中去，令人想到白居易《新制布裘》“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和来鹄《云》“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式的讽喻。此诗的转韵很不规则，初读很难上口，或许是个缺陷。“我欲云门峰”一联，或许仲则不知“并州”的“并”应读平声，以致“化为并州刀”四平相连，实为古调之忌。 【注】 铺海：铺展的云雾，云海。清赵吉士《寄园寄所寄》：“江南之奇，信在黄山；黄山之奇，信在诸峰；诸峰之奇，信在松石；松石之奇，信在拙古；云雾之奇，信在铺海。” 肤寸：借指下雨前逐渐集合的云气。晋张协《杂诗》其九：“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 迷娄宝界：佛教语，即净土。三神山：即《史记·封禅书》所记海上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 金银台：传说仙人所居的金银筑成的楼台。郭璞《游仙诗》：“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玄玄默默：深远、幽寂貌。《淮南子·主术训》：“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真宰：天为万物的主宰，故称真宰。《庄子·齐物论》：“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杜甫《遣兴》其一：“吞声勿复道，真宰意茫茫。” 白衣苍狗：用杜甫《可叹》诗：“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后常比喻世事变化无常。 云门峰：在石柱峰南，双峰耸削，云气从中穿梭而过，故名。又称剪刀峰，为黄山胜景之一。 并州刀：即并州剪。并（bīng）州，今山西太原市，古以产剪刀著名。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天都：安徽黄山高峰名。 “被遍”句：即白居易《新制布裘》“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之意。 【辑评】 延君寿《老生常谈》：“仲则学东坡，亦有神肖处。……《铺海》云：'返照一缕冲波开，彩翠细镂金银台。初疑百万玉鲸斗，阑入一道长虹来。’” 写怀 望古心长入世疏，鲁戈难返岁云徂。好名尚有无穷世，力学真愁不尽书。华思半经消月露，绮怀微懒注虫鱼。如何辛苦为诗后，转盼前人总不如。 【解】 才大者自视必高，自视高者必有远大的期待，有远大期待者必难满足于现实的境遇，这就是天才的宿命。在举世崇尚学问的乾隆时代，天性不耐治经的黄仲则不事经学，已意味着放弃了世俗功名的一半可能。本想以诗歌创作出人头地，博取一个立足于世的根基，可当他倾注全部心力于诗歌后，却沮丧地发觉这并不是一条坦途，自己要同前人一争高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前四句时光飞逝的焦躁，后四句以诗歌立身的疑虑，都流露出对未来悲剧性命运的预感。 【注】 鲁戈：《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撝之，日为之反三舍。”后以“鲁阳戈”指能使时光倒流的手段。岁云徂：年光流逝。徂，逝去。杜甫《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 华思：青春的忧郁。思，读去声，忧也。 虫鱼：孔子认为读《诗》可以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汉代古文经学家注释儒家经典，注重典章制度及名物的训释、考据。后遂以“虫鱼”泛指名物和典章制度。 游九华山放歌 昔行江上望岝㟧，船头抚髀复雀跃。向山手指十幅篷，可怜风利不得泊。当时迎送百里余，了了望见高真居。如何今日及山麓，云塞反使山有无。平冈衍阜经略尽，路险心知入佳境。千寻未上气已吞，一步犹余力加猛。琅玕芝肉夹道生，奇峰削壁森成城。疑神疑鬼呼欲出，至竟但可以石名。半山尚有云漫白，绝顶空青砉开辟。云来摐壑如有声，云去翻空已无迹。此时望江江渺然，鹅毛一白粘遥天。时移境换迭相望，心空股栗神魂迁。新罗老衲浮海至，一千年来占山气。骑鲸主簿迹亦留，仙佛争灵有兴替。朝钟暮鼓声殷雷，翠微光薄金碧堆。只有青莲读书屋，至今基址荒苍苔。才人身后偏萧索，有句通神不惊俗。谁知举笔点窜间，已使名山擅名目。天台一号谁分更（俗分山之半为天台），我欲削之言苦轻。世无其人山亦晦，山意待我如含情。峰虽呼九析有百，菡萏将开手生擘。银河倒挂渌水来，碎渗翁翁碧虚色。混茫陆海无津涯，无何有乡真我家。风吹离地倘尺五，著手便可扪匏瓜。更令海水添一线，此山便与蓬莱见。谁教根植尘寰中，时复寻常出真面。有幸不幸何足云，下界蛮触尤纷纷。我虽置身得高处，俛视尚有云中君。自有此山游几辈，幸及登临百年内。且可听吹子晋笙，不须更洒羊公泪。 【解】 乾隆三十七年（1772）五月随朱筠巡视池州时游九华山作。九华山向来以地藏菩萨道场出名，风景并不引人注目。这首游览诗也没有刻意写景，只是夹叙夹议，沿着攀登游历的过程随时抒发感兴。诗分四层，起手八句提示今昔看山的观感之异，次十六句叙述登山沿途所见，复次十六句追溯九华山今昔盛衰之迹，最后二十句写登顶所见，抒发即时的感慨。通篇结构十分匀整，是很典型的四句一转韵的齐梁体歌行格式。清代诗论家认为这种体式对律调句的容受力最强，作者通常都大量使用律句。但本篇只有六句合律，看来仲则作歌行也有着回避律调的倾向，与韩愈七古的声律意识相接近。 【注】 九华山：以供奉地藏菩萨著名的佛教名山，在今安徽池州市境内。《太平寰宇记》：“九华山，在（青阳）县南二十里，旧名九子山。李白以有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为九华山，因有诗云：'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今山中有李白书堂基址存焉。” 岝㟧（zuò è）：山石高峻貌。 抚髀：拍着大腿，形容兴奋、感叹之状。 千寻：形容极长。寻，古代长度单位，一寻为八尺。 琅玕：传说和神话中的仙树。《山海经》：“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 砉：音须，豁然。 新罗老衲：《九华山志》卷四：“金地藏，名乔觉，新罗国王子也。唐至德间，落发航海来居九华。初卜筑时，苦远汲，有龙女告以泉处。后道侣日众，于岩间掘白土杂饭食之，人以为异。年九十九，忽召徒众告别，但闻山鸣谷陨，俄分趺坐函中而逝。洎二稔，将入塔，开函视之，颜貌如生。舁之动骨节，若撼金锁。人于尝宴坐处立小浮图，或发光如火，因名其岭曰神光云。”后被视为地藏菩萨化身，俗称金地藏。 骑鲸主簿：指葛洪，司徒王导曾召补州主簿。《九华山志》卷四：“葛洪，字稚川，句容人。好神仙导养之术，尝于九华山修炼。后以仙去。今卧云庵北有炼丹井，双峰下有葛仙洞，是其遗也。”《九华山志》卷九载宋陈岩《王季文书堂》诗云：“要学骑蟾主簿仙，休官直上九华颠。”仲则疑误用其语。 殷雷：商朝祭祀时用的大鼓，因声如雷动，故名殷雷。殷，雷声。《诗·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青莲读书屋：李白曾在天宝末应故人之邀游九华山，卜居于化城寺东的龙女泉侧，读书其中。宋代建有“太白书堂”，明清重建祠宇，又称“太白祠”，民国时被毁。见《九华山志》。 “谁知”句：用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事，并化用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首联：“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 “菡萏”句：相传九华山因九峰如莲花盛开得名。菡萏，荷花的别名。 银河倒挂：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无何有乡：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风吹”句：暗用汉辛氏《三秦记》所载民谣：“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扪匏瓜：本自李白《游泰山六首》其六：“扪天摘匏瓜，恍惚不忆归。”匏瓜，星座名，有五颗星，在河鼓之东。 蛮触：蛮氏、触氏，《庄子·则阳》所言居蜗牛两角的两个小国。代指因细故而引起的争端。 云中君：云神，见《楚辞·九歌》。 “自有”一联：脱胎于唐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子晋：王子乔字。刘向《列仙传》载，周灵王太子晋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为道士浮丘公接引上嵩山，后骑鹤与子孙相见。 羊公泪：羊祜，字叔子，魏末晋初人，官至太傅。守襄阳时有政绩，死后其部属为之树庙立碑，每年祭祀，见碑者莫不泣下，世称堕泪碑。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 原载《黄仲则诗选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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