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是几年前写的,发了二次均遭牺牲。其中片段曾被用于另一篇文章。今次再碰碰运气。 1. 五十年代孙定国最红的时候,《工人日报》的一个记者去访问他。这个记者认识我父母,采访完闲谈中,说起了我父亲。孙定国说:“老顾现在虽然做了官,其实还是个读书人。” 孙定国是个文武双全的奇才。他出生在山东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上过小学,当过教员,为了救国,又投笔从戎,入晋绥军军官教导团学兵队,改名“定国”,可见志向之大。阎锡山爱才,拔擢他为晋绥军独立第212旅少将旅长,还不满30岁。1939年12月发生“晋西事变”(亦称十二月事变,阎方称“韩钧叛变”,内情复杂,目前有关该事变的说法要么藏着掖着语焉不详、要么自相矛盾难圆其说,在此无法详述),共方与阎锡山的关系濒于破裂。孙定国手握重兵,受到两方面的争夺拉拢,踌躇再三,最终倒向八路军,率212旅归顺。 ![]() (孙定国) 他很能打仗。1945年8月被任命为太岳军区副司令,后随陈(赓)谢(富治)兵团南下开辟豫西。可是不到3年,正当争天下的用兵之际,突然解除了他的军权,把他调到马列学院挂起来,当了一名学员。从此由武将变为文人。 他的文章也写得好,口才超群,许多人把听他演讲当享受。解放初期,他一方面不断发表文章,一方面四处做报告,讲社会发展史“猴子变人”、讲唯物主义辩证法,非常受欢迎,迅速成了个炙手可热的理论家,大忙人和大名人。身份转换之快,炫人眼目。 1953年,为纪念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发表10周年,《人民日报》约孙定国写一篇文章。他把这当成了党交给的任务,高度重视,在百忙中,详细拟定出写作计划:用5天时间集中材料,2天时间专门向我父亲、胡绳(理论权威)、侯维煜(高级党校副校长)、赖若愚(山西省委第一书记)等请教——他在这个名单中把我父亲放在第一位,可知在他眼中我父亲的份量之重和二人关系之好。然后,花3天写成文章,先拿给杨献珍征求意见,再修改定稿,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一炮而红。 孙定国在高级党校任哲学教研室副主任(主任是艾思奇),职位不算高,但他与侯维煜是校长杨献珍的左膀右臂,影响力颇大。当时杨献珍跟艾思奇的矛盾很尖锐,惊动了高层;在哲学上,杨提出“合二为一”。最后,康生支持了艾思奇,打掉了杨献珍。从1959年底开始,对杨献珍进行了半年的批判斗争,撤了校长职务。孙定国作为杨的亲信,从此就倒霉了。 1964年,对杨献珍的斗争再次升级,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批判。孙定国本来已被发配到西安工作,这时又被揪回北京,也升级了批判。在校内的一次全体大会上,陈伯达不仅批他的个人历史和思想观念,还羞辱了一番,说他把陈伯达扔到纸篓里不要的书法条幅偷走,裱起来挂在墙上。批斗中,有人向孙定国脸上啐吐沫。 这年12月18日的深夜,孙定国在该校南院的湖上钻了冰窟窿。这个从小被乡里称为“小圣人”的大才子、抗战初期周公赞为“天才的群众领袖”、提刀能杀贼挥笔惊天下的传奇人物,永眠于湖底。年54岁。 “南院”紧邻颐和园东门,在门外的东北方向,被高大的灰墙围着,最早为雍正年间所建,屡经变迁,现在还有。院内掘有一湖。 2. 1962年夏,我父亲在北戴河开会时,有一天高扬文邀我父亲一起去看安子文。闲谈中,安子文问我父亲最近在看什么书?我父亲说了说。安伯伯嘱我父亲整理出一些笔记给他看。 我父亲对这类事情最有兴趣,回京后加班加点,整理出两份东西,一份是《辩证唯物论笔记》,一份是《政治经济学笔记》,各数万字,给了安子文。 这是这件事的“家庭版本”,也就是我爸爸告诉我妈妈的版本。 安子文在1966年8月19日被打倒。我父亲当时还在位,突然从机关来了几个人,把我家的电话给拆了,理由说是因为我爸爸老给安子文打电话。不久,又有人给我爸贴大字报,说他给安整理过黑材料,让他交出来。当初我父亲把那两份笔记交给机关的打字室,打字油印了若干册,所以人们有所耳闻。我父亲应群众的要求交出了这两份笔记,并写了一个说明,非常简单,只说是安让他整理的。再后来,我父亲也被打倒了,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但笔记的事却没人再提。 ![]() (安子文和夫人刘竞雄及子女) 我父亲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早在被打倒之前就把自己的文字材料在家里偷偷烧毁灭迹了。他的秘书贾东叔叔爱保存资料,八十年代后,整理东西时,找到跟我父亲有关的资料就给我,前后给了几次,其中就有那两份笔记,是打字油印的册子。我由此第一次看到笔记的内容,也明白了当年造反群众为什么对它不感兴趣——这是一种纯粹的马恩列斯著作的原文摘录,详细分了类,但没有一句话是他自己的加注或引申。 这种东西是做什么用呢?有何意义?我始终不解。 前两年,我跟安伯伯的儿子安国讲了这件事。他听后说:“我给你提供一个背景。”那就是:1962年老人家批评了安子文,说他不学习,让他多读书……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两份笔记,就是为辅助安伯伯学马列的。“摘录”这种形式,是个“多快好省”的办法。 想来我父亲是知道安子文要这个的目的的,但他连我妈妈都没告诉。嘴真严!本来就生性寡言,又深知高层的错综复杂和斗争的残酷性,把多少东西烂在了肚子里!这在他那一辈的同类人中,相当普遍。 1962年是诡异的一年。年初七千人大会实际上是对大跃进进行纠偏,但到夏季,老人家又重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是大事,还有许多小事,同样值得史家关注,因为这些大事和小事之间有着隐藏很深的相同的逻辑。比如从这年开始,老人家明显表示出对安子文的不满,他在北戴河会议上批评中组部是“独立王国”,说“我连中组部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事后看,这并不只是针对部长安子文的,而是对后来被称为刘邓司令部的敲打。是他有意在释放信号。 据安子文在1979年回忆:1962年夏在北戴河,一天傍晚他在海滩上散步,迎面来了老人家,面容严肃,问他:“安子文,中央组织部在哪里?挂牌子没有?”部机关当时在西单,没挂牌子,但他被问得莫名其妙,慌了,顺口说:“挂了。”又问:“怎么写的?”“〇〇〇〇〇中央委员会组织部。”老人家说:“你应该写书纪处组织部。”他一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此的责问,说明老人家对刘、邓有看法了。(引自赵生辉文章)。 我父亲一生中有过许多顶头上司,他与其中的大部分都发生过争论,能处理好关系的是少数,用薄一波的话说,“抗上抗得太厉害”(1978年对我姐姐所说)。他与安子文在抗战中一起工作只有4年,配合十分默契,“是子文同志的得力助手”(焦善民语,1988年)。他们之间相处融洽,无话不说。刘有光叔叔知道我爸不容易跟上级搞好关系,曾问我:“你爸爸跟安子文好吗?”他夫人刘佩雄阿姨(安子文的妻妹)说:“哎呀,他和老安可好啦!晚上别人睡觉了,老顾就来了,两人一谈谈一夜……”刘阿姨曾与姐姐刘竞雄和姐夫住在一起,我父亲的窑洞就在旁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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