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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时刻

 书鱼知小 2025-02-23 发布于北京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到我在屋顶,或者水坝,或者山坡上,总之是在高处。大楼或者地基摇摇晃晃,向着一侧倾斜,我的双手或是紧紧地攀着屋顶的边沿,或是没有任何可以固定的地方,随时要坠落。我常在这样的噩梦中惊慌地醒来。最近一次做梦,梦到孩子也在屋顶,他在更靠近大楼边缘的地方,他说妈妈我怕,大楼开始晃动,我也害怕,一如之前一个人在梦中一样怕,我躺在地上试图靠晃动着大楼的惯性去把他抱过来,直到自己顺着坡度滚到边上拉住孩子,惊醒过来。那是孩子开学前一夜,他当时确实是需要我的。
生命的尽头,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觉察光线的渐暗;直到他停下来休息,才猛烈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
以前很喜欢毛姆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总是喜欢坐在屋顶看书,屋顶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还有傍晚时远处的村庄被一层飘渺的烟萦绕着,世界很安静,可以自己待着,我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最近重新对这句话有了理解,意识到创伤的闪回,似乎跟毛姆的这句话很像。喜欢在海上漂浮着,被海水包裹着,托举着,很自在,可以躺很久。但是创伤就像漂着漂着,突然间醒过神来,天色已近黄昏,水变冷了,冷了的海水变得厚重,只能无助地在越来越冷的海水中,在越来越黑的夜中等待,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人会来,毕竟海太大了,夜太黑了。
它可能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的感受,只是我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它。无意避开,是因为这些年,我花了多大的力气在成长啊,这些成长的痕迹,难道不是我在对抗阴影最好的证明吗。有意可能是因为,在我作为来访者的很多次咨询中,从未提及过。
提了又能怎样呢。
无法去恨。也无法去爱。
但是我知道那样在冰冷的水域中一个人躺着的时刻,在屋顶摇摇欲坠却毫无办法的感觉,常年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不仅在梦里,也在我的工作中,在我的关系里。
很俗套,很多心理咨询师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才去学心理学的,我也是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我学得怎么样?
我在来访者讲述一些来自家庭的创伤时,总是被带回到过去,和对方一起无力地挣扎,一次又一次。无论和谁在一起,亲密关系中我总是会不断地闪回对方离开留下我自己的场景。即使很需要钱也知道自己有胜任力,还是只能看到那些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价格挡在咨询门外的人,因此无法收费更贵。总想做得再多一点,多出的那部分,是我向过去那个曾经很需要别人,却连需要的声音都无法发出时的我做的。
不爱和别人谈论这些,因为谈这些没有用。接受现状,踏实做事,这是我更习惯的方式。由于没有完结,又不得总是面对它。现在又谈到它,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梦,另一方面是因为最近工作中总是被这些情绪困住。
我痛恨那些让女性转变自己的思维来改变对事情看法的自我成长方法,我痛恨一个人要成为强者然后才能获得权力脱离困难的叙事,我痛恨咨询师“修通”处理好自己的个人议题才能工作的要求。太过了。我们在成长上,在自我反思上画的时间太多了,整个社会都在教女性如何向内反思,这些还不够吗?强者能有多少,弱者只能活该在无声中死去吗?咨询师要修行到佛陀一样“稳定”才能去工作吗?失去愤怒大笑和眼泪,一个人还能真正地活着吗?
我的愤怒总是隐藏在体内,好像一个不该敞亮地放出来的屁,夹着屁股憋着憋着,就消失了。
年轻时跟妈妈吵架,她指责我时,我会用更猛烈的方式攻击她。当她认为我很失败/糟糕/不能照顾好我的孩子时,我会告诉她,对啊,这就是你生下的孩子,你把我养成了这样,我来自你的基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自己有什么问题。如果我有办法释放愤怒,这是我少有的方法:通过攻击她的一部分,也就是我自己,来攻击她。
好了,看到了创伤来源于何处,看到了它带来的影响,那到底要如何应对,我在工作时总是卡在这里。
没有办法呀——这就是我的答案。
人生充满遗憾,很多时候就是看着一切摆在这里,却什么也做不了。怨恨有来路,却没有去处,就像是站在山谷中逆风呼喊,说出来的话马上就失去了踪影,没有回声,也仿佛不曾存在过。
至于那个早年一直在海上漂着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到了黎明,等待着潮水把自己冲到岸上。那时的我,正如之后总是闪回到那个时刻的我,一直觉得只能靠自己一人,没有任何力量。但其实不是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我说话,就会有人找到我,托起我,只是我当时做不到现在依旧很难发出声音(当然这不是我的错)。
那就在海水中再漂一会吧,不着急,等风来,等天亮。反正过去死不了,现在也不会死去。同时不要放下随时想要打捞别人的那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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