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山区总是给人千山万壑的笼统感觉，不过山区主干公路往往只能顺着其中有限的几条沟谷走下去，大多数人都不会沿着众多的旁支走，尤其是那些走到底就不能再向前走的山谷。 那样的山谷走到底，最终能走到哪里？山谷中的景象更少被打扰，风貌如何？ 这一次离开主干公路，过了绵河，顺着分支公路走进山谷，走了十几公里抵达的最后一座村庄，大王帮，果然有一份好像从未被打扰过深深的寂静。 红色山石垒砌所有的墙壁的山村里，一家一户都保持着千百年来的旧时模样。据说这里是王莽赶刘秀在就要追上的时候，山谷分了叉，他错误地追向了左侧山谷，到了大王帮。而刘秀就在右侧山谷中的掩驾沟。没有想到这么深远的山谷尽头却曾经与朝廷大事国运兴衰紧密相关，这个传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因为地处偏僻的山谷尽头的人们的自我安慰？连村名都已经与那传说相符了，怎么还能说是杜撰？也许正是从村名开始的想象呢。因为时间越来越遥远，这个问题也就越来越无解。有传说总是比没有传说好，那么多山谷，那么多山谷尽头的村庄，怎么只有这里才有这样惊心动魄的传说？太行山中、华北平原上，有王莽赶刘秀的传说的地方很多，每个地方的传说都具有相当的惊险性，都是差一点就追上了，但是本地成功地掩护了刘秀。这种将自己和正统皇权紧密联系起来的传说，是自豪，也是对家乡的爱的表达。  这样的家乡是值得爱的。即便是对我们这样的外人，也很热情。遇到的几乎每个人都和我们打招呼，问来旅游啊？去看大柏树啊？到了中午就会问吃了吗？看了这么长时间啊？ 洋溢着城市里久违了的人和人之间的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上的美。他们提到的大柏树，是山谷更深处的一棵两千多年的汉柏。那是本村历史可以追溯到刘秀同时代的一个很好旁证。 现在走在红色山石垒成了高墙大屋的山村里，还能看见历史留下的诸多痕迹。那些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石头墙、石头房、石头瓦，尽管很难直观地看出来已经过了多少年，但是无一不是在因陋就简基础上又精益求精的门前装饰，却是有年代感的。比如门楣上的名号：福山寿海、松竹梅之类。 一户人家的影壁墙有一棵杜梨树上嫁接的苹果树，嫁接的位置上有明显是两种树的粗细不一与树皮质地不同，高高耸立起来的树冠上还挂着去年的果实。院子里的老人说没有人摘了，谁也不想费那个劲。他身旁的侧屋，石头墙已经塌了下来，他说不修了，没有用了。  另一户人家门侧墙壁上隐约还能看见“万岁”的字样，石头墙上挂着的易拉罐是废物利用的香炉，器物与时俱进，不浪费的实用主义一如既往。 忽然在一户临着主街的人家的门楣上看到了两幅并置的门楣画。黑漆的门，与门扇相对的左右两块门楣的底色刷了白漆，白漆上用毛笔画了起伏的山峦和高高的圆肚白塔，墨线粗犷，白塔的描绘却是一丝不苟，比例严谨、线条完整。过分完整的线条透露着并非科班出身的民间自发绘画特有的朴拙。 层层山峦可以看作是对本地视野的记录，圆肚白塔则是对皇家园林的畅想。这很可能是无意识的画面选择，似乎隐含着本地人心理上认定的和皇家的联系。 正端详感叹间，石头院子里走出一位硬朗的老人来，看见我们在端详他家的门楣，便很高兴的介绍说这是1964年画的。 谁画的？ 我画的。 您学过画啊？ 没有学过，我是木匠。 他一边回答，一边引导我们看向门里面的暗影中的影壁，影壁上果然还有一幅大画，是一座端正庄严的楼，很像是一座楼的内部木质框架结构图，的确是充满了结构指南似的木匠墨线意味。 这位瘦高的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表人才的老人，很有自豪感地讲述了给自己的房子画这些画的情形。过去六十多年了也还没有掉色，时间真快啊，过了好像还没有过，没有过又有这些画做了标记…… 他的感慨里分明有人生回忆的声线，当年画门楣与娶妻生子、养育后代、参加劳动的林林总总的场景，在这样的讲述里迅速浮现又转瞬即逝。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已经过去，可以留下的好像只有这石头院子和门楣上的画。  老木匠有意无意留下的笔墨为时间刻了痕，他八十多年的人生在大王帮至少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只是一瞬，一瞬便又是一代人的盛衰，人世更迭、山庄罔替，墨迹着色算是一种难得的表达，受限于实用目的的表达需要，他没有留下更多的墨迹，却让着仅有的墨迹更其珍贵。一个人一生中只画几幅画，这几幅画就一定是他不以艺术为意的艺术人生的巅峰之作无疑。 这些墨迹也许可以超越百年人生之限，却很难与山石永远同在。这个事实每个人都懂，每个人也大致上都会在老年的时候坦然以对。能有当下的聚谈的欢欣，便已经是现世的快慰。 阳光饱满的山村里的静谧，在交流的高谈阔论之后重新回归，让人很愿意就此在这能看见时间的痕迹的地方多待一待，甚至住下来。不过太阳即将落山，山中的寒意上来了。立刻就有待不住的恐惧感觉袭来，在大自然绝对主导的山间，还可以看到人在大地上栖息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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