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师禹老先生走了。这个消息是前天无意中在抖音上看到的。虽然我不是写字圈子的,也跟老先生没接触过,但是仅仅就那些零碎的耳闻,也足以叫我感觉很突然,很意外,更惋惜。 八十多岁,也算是高龄了。可是在西河岸上的柳树开始朦朦胧胧的迸芽芽儿,河堤上的绿草偷偷冒尖尖儿的这个时候走,还是叫人很接受不了。——春天都来了,一切的美好才要铺展开来呢。就像老先生铺开宣纸,抓起毛笔,要尽情挥毫泼墨了,却这么突然一下子让我们失去了欣赏他风采的机会。 就县城这么个小地方,我其实还真不认识薄老先生,也没见过,——准确来说应该是见过。那一次他在府东巷书画街上写字,我走过的时候停下来在旁边看。字是他的字,人也就肯定是他了。这是八九年前的事情,虽然是年龄大了,行动起来腿脚都不那么灵便,颤颤巍巍的,但是手一抓到毛笔,眼睛里就满是光气,浑身胀满力量,跟个年轻小伙子一样。近八十岁的人了,写出来的字还是那么遒劲刚硬,一点儿不让年轻后生。 我最早听到老先生的名字,还是在自己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的初中在户县最西南角上的个袖珍学校,“户县青峰中学”。语文老师有一天在课堂上拿出来一本油印的《户县文艺》,字是手工排版铅字,歪歪斜斜的。老师本来想叫我们看里面的诗歌散文小说呢,我却瞄上了封面顶上的“户县文艺”四个字。字是红色的,把个粗糙的油印的地方小杂志一下子给提起来,在我的心目中跟《全国短篇小说选》一个级别了。如果说我对眼睛能看到的作家诗人有了概念的话,就是从这本地方小杂志上。那么我心里头有了“书法家”这个名词儿的,正是它封面上的四个字——“户县文艺”(后面有薄师禹这个名字)。我那个时候就跟自己说,把功课学好,把字写好。 我们在二中读高中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不知道是个老师,还是个同学,说县城有个“户县剧院”,叫人给写成了“石孙剧院”。我们那个时候忙于功课,像这样的事情啥都不懂,闹不清究竟是咋回事儿。不过,把“户县剧院”能弄成“石孙剧院”,还真的是叫人觉得稀奇。虽然课程很紧,但是好奇心实在比猫还重。为了弄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儿,我们五六个同学勾拉着,一个周末从二中走到县城,专门去看那几个字。字写的跟我们老家那里后坎上的百年葛条根一样,弯弯绕绕扯扯拉拉的,我们几个站在底下看过来看过去,咋就是“石孙剧院”呢?不过,字形倒是美得很,像老家盖房的砖头,四棱四角的。笔画跟钢筋一样,真似硬铮铁汉,气势逼人。那个时候,我们没见过字帖,更不懂个啥草书楷书行书的,以为字都咋课本上印的那个样子。忽然看到有人把字写成这个样子,看着也很好啊。——我们嘴里就都把“户县剧院”念成“石孙剧院”。旁边一个长胡子老汉,穿得烂里烂哒的,嘴里噙着个烟锅子。他拿眼睛狠狠地把正在叽叽喳喳的我们剜了一眼,那个架势就恨不得把我们的舌头揪掉的光景:“那是户县剧院,草书。”老人气得胡子都打哆嗦,顺便一扑塌圪蹴下来,在地上给我们把“户”和“县”俩字的草书划拉了好几遍。“看清了么,认得了么?以后再不敢胡念了,操心人家说你们是一伙儿白锤先生着。——记着,这是薄师禹先生写的!” 附近箭门商场门口有很多卖甘蔗卖烤红芋卖瓜籽儿买衣服买鞋的,都给惹得哈哈哈大笑。我们几个高中生给羞得,落荒而逃。我注意到了,剧院额头上的字,跟我原先在《户县文艺》封皮上看到的字是一个式子,明显一个人写的。薄老师的字,就这么在我的心里扎上根了。 后来呢,我去西安上学的时候,在文艺路古旧市场上,买到了一本草书字帖——《于右任标准草书千字文》。还专门把一些常见字的草书写法查了一下,特别对“户县”两个字反复看。我才知道了,“每个字都得有出处,不能胡写。” 每一个城市,都有它的门面。门面就是街道上的牌匾题字。比如,北京人见到启功老先生的字儿就多。西安看到吴三大的字儿就多。户县的门面,就在小县城的大十字,是三座标志性大楼上的题字:“东风商店”是邵良璧先生写的,“工艺美术公司”据说是李尔重先生写的;还有就是靠南一点,体育场对面,薄师禹先生写的的“户县剧院”。 早些年,小城街道上能看到的最多的牌匾,也就是薄老先生的。比如“南街照相馆”,秦镇那里还有一家老米皮店。所以,有人说,一到户县,就是薄师禹的字儿,那是这个地方的门面。 零几年的时候,我去西安参加评课活动,碰到了一个老先生。他知道我是户县来的后,就立马活泛了许多。他问我,“你们户县有个薄师禹,你知道不?”“知道呀,我们那里很多牌匾都是他写的。”“他的字好,我们俩是朋友。我经常到你们户县去,去了就跟他坐,还一块儿喝龙窝酒。”我没想到,在古城西安这样的大池子里,薄老先生的字儿还这么吃香。 2016年,我们去宝鸡打乒乓球比赛。刚好有山西来的球友,就聊起来了。他们对户县体育场特别有印象,说他们曾经在里面打过农民运动会比赛。除了说乒乓球的事情,一个老者还问我,“你们写'户县剧院'的那个薄师禹先生,字儿写的好,我还拿相机拍了照呢。——他老先生好吧?”“好着呢,我们经常看到他参加一些书法活动。” 有句古话,“酒香不怕巷子深。”字画这东西,它没有翅膀,但是它能飞得很远,是一种你想象不到的远。当然,那得是好才成。这两次经历,让我对这个自己没有接触过的老书法家心生了一种敬慕。 薄老先生的字,是从柳公权起的,所以身正。又在魏碑上下了大功夫,因此势雄。薄老先生的字,特征鲜明,用我们这里的人的话说,“一搭眼就能看出来是薄老师的字。”他的字都像户县中楼上的砖头,方方正正,四棱见线。草书也罢,行书也罢,楷书也罢,都取这个势。我不懂书法,但是我喜欢那种有气势的字。我感觉薄老先生的字好就好在它的形和笔画里面的筋骨劲儿,就像我们户县人,棱角分明,是非分明。 五六年前,我下班路过剧院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来户县旅游的南京老年团。他们在剧院前头看字拍照的时候说,“只有正宗的户县人才能写出来这样的字。” 昨天,看到一篇文章,就是写薄老先生的。作者是薄老先生的一位三十多年的厚友,八十年代陕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曾经在省政府工作过。他在文章里说,薄老师走了,户县的门面该由谁来撑起来呢? ——我也在这么想。 (注:这是我唯一一次写一个没接触过的人文章,难免会有偏颇之处。如有,敬请谅解。——谨以此文表达对薄老先生的敬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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