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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联浩:《红楼梦》成书从“金陵”到“长安”考辨

 古代小说网 2025-03-08 发布于江苏


《红楼梦》经历了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多次修改,目前我们所看到的各种脂本仍是未完成稿,其中有许多矛盾甚至不通之处。

《红楼梦成书研究》

通过分析这些“硬伤”,可以探讨它的成书过程,这是一个颇有意义的工作,对如何理解原著及脂批有莫大的价值。

先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怡红院丫头林红玉的命名问题,如果对照脂本与程本,可发现脂本有些纰漏。林红玉既已改名为“小红”,则书中众人不应仍唤她原名。

但第二十八回凤姐对贾宝玉说:“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还有袭人回贾宝玉的话:“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仍称“红玉”就不合情理了。

程本整理者发现了这个问题,进行了完善,将叙述性文字和人物对话中的“红玉”全部改为了“小红”。

这个现象说明林红玉改名这一段并非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后来补上的,很可能是在初稿基础上修订时,添上这一笔,但却忘了把文中的“红玉”全改成“小红”。不合理的“破绽”让我们得以发现作者的修改痕迹。

笔者经多年研读,发现《红楼梦》的成书有一个将贾府地点从金陵到长安的改变过程。因为曹雪芹这一改动,牵涉到初稿的不少地方,由于改稿未及完善,仍保留许多初稿的痕迹和未及弥补的漏洞。

《红楼梦隐秘探考》

一、《红楼梦》成书的四个阶段

《红楼梦》第一回中介绍此书来历时说: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作者罗列了本书的五个书名。一般认为这五个书名是共时性的,一为主名,余为异名。而陈庆浩最早提出这些书名反映了《红楼梦》的不同成书阶段,这五个异名中,情僧之录,也正是石头所记,完全等同;《金陵十二钗》曾否作为某一次稿子的题名,目前尚无资料可考。由此陈庆浩认为本书只有《风月宝鉴》《石头记》《红楼梦》三个阶段的稿本命名。[1]

《红楼梦成书研究》

沈治钧则认为《金陵十二钗》也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即作过某一环节书稿的名称,证据就在脂批里,有4条是明明白白把它当作书名来用的。

他进一步总结出《红楼梦》的成书过程是这样的:

小说初稿名《风月宝鉴》,别名《石头记》,主旨是“戒妄动风月之情”,情节带有些许艳情色彩。初稿完成后,曹雪芹不甚满意,遂强化石头的叙事功能,扩充贾宝玉故事的规模,命名为《石头记》。此后继续“增删”修改,进一步强调“情”的作用,开始删削风月笔墨,可能易名为《情僧录》。

此后修改进入一个新阶段,就是将“大旨谈情”基本明确为小说的主导思想,扩充改建大观园,增加女性人物形象,降低贾宝玉等人物的年龄,形成新稿《金陵十二钗》。然后曹雪芹继续润饰,并“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甲戌年基本完成一百一十回全书,最后定名为《红楼梦》。[2]

笔者赞同沈治钧将《风月宝鉴》《石头记》《金陵十二钗》《红楼梦》作为成书四个阶段的书名。

但笔者认为,《风月宝鉴》《石头记》《金陵十二钗》应分别为《红楼梦》旧稿、初稿、成稿,《红楼梦》成书四个阶段的特征如下。

第一个阶段,《风月宝鉴》阶段(旧稿阶段)。

关于《风月宝鉴》,甲戌本此段有脂砚斋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联系到《凡例》中说,此书“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因此《风月宝鉴》是《红楼梦》的旧稿。

甲戌本《红楼梦》

但它不是初稿,没有宝黛钗等角色,是贾琏、王熙凤等人的风月故事,而《石头记》是另起炉灶的,并非沿用《风月宝鉴》基础上增删修改。

第二个阶段,《石头记》阶段(初稿阶段)。

《石头记》以新写的宝黛钗爱情故事及四大家族故事为主体,利用和糅合了《风月宝鉴》旧稿的部分内容。贾府地点在金陵,主要人物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在金陵周边,都中皇宫也在金陵。

第三个阶段,《金陵十二钗》阶段(成稿阶段)。

历经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而基本成稿。八十回后也已成稿,但后来“被借阅者迷失”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后四十回为无名氏著,可能有部分原稿或残稿。贾府地点由初稿的金陵改为长安,金陵只是贾府的原籍、老家。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美国国会图书馆胶片甲戌本

第四个阶段,《红楼梦》阶段(今稿阶段)。

《金陵十二钗》成稿后,仍经过修改,成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今本,及至曹雪芹去世,一直没能修改成完善的定稿。“自譬石头所记之事”的《石头记》一名原是初稿的书名,“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所以,我们看到的今本《石头记》与《红楼梦》两种书名并存。

前人成书过程的研究基本围绕着探讨《风月宝鉴》旧稿上进行的修改增补,即讨论今本中有哪些是从旧稿中移植而来,旧稿中的人物和故事有哪些改变。对此,笔者也有些思考,将另文探讨,结论也与前人观点迵异。

本文则另辟蹊径,探讨《石头记》与《金陵十二钗》之间的最主要的改变,贾府地点由初稿《石头记》的金陵改为长安。

之所以贾府地点金陵改长安这一变化断定为初稿《石头记》与成稿《金陵十二钗》之间,依据在于《石头记》是另起炉灶而非沿用《风月宝鉴》,《风月宝鉴》的故事地点在哪儿,我们难以分辨,也无关紧要。

另外,金陵又称“石头城”,“石头记”可理解为石头城的故事,这或许也是初稿题名《石头记》的原因之一。而贾府改为长安后,主体故事不再是石头城的故事,作者便以《金陵十二钗》作为书名。尽管不再是石头城的故事,但仍是石头记述的故事,脂砚斋抄阅再评时“仍用《石头记》”。

作者为什么要作出“贾府金陵迁长安”这么繁难的改变呢?笔者猜想,原因有二。

《红楼梦成书传世之谜》

一是埋伏作者家族的真事,使贾家世系由金陵迁北京,与作者家族由金陵迁北京相对应。

作者原本是为了记念少年时遭遇的闺阁女子,将贾府定在金陵,将这些“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的杰出女儿誉为“金陵十二钗”。故事地点在金陵,可避免将其与北京的作者相联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后来作者将贾府设置在长安,更好地体现作者的经历和思想,巧以“假借汉唐”为掩饰,虽让人有长安为北京的联想,毕竟不是明写,同样也可避祸。

二是有利于模糊《红楼梦》的“地域邦国”,更有艺术趣味。

“金陵”和“长安”都是一个城市的古称,这是一个共同点。“从古之称”的好处就是让人搞不清小说叙述的朝代。而“长安”还有一个“金陵”所没有的好处就是,让人搞不清小说叙述的地域方向,原因就在于“金陵”只能指南京,而“长安”既可指西安,与汉唐相应,又可暗指北京,与作者的时代相应。另外,“长安”的别解使贾府地点在长安更有艺术趣味,笔者在《“长安”别解:〈红楼梦〉的地点问题》(未刊稿)一文中有详细解说。

《红楼梦辨》初版本

二、“金陵十二钗”

最早提出《红楼梦》地点问题的俞平伯先生认为,“从本书中房屋树木等等看来,也或南或北,可南可北”。例如,“贾家如在南方,何以有炕?炕于书中屡见”,“看他写大观园中有竹,有苔,有木香、荼蘼、蔷薇,冬天有红梅,席面上有桂花,喝的是隔年雨水;怎么能说是北方的事情?”

最终,他认为“可以借作者底生平,参合书中所叙述,积极地证明《红楼梦》之在北京”。[3]

花草亦南亦北,可能是作者有意模糊地点,还可能是文学意蕴的需要,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就是作者初稿中曾将贾府定在金陵,之后才改为长安,从而导致贾府及大观园的描写南北兼有。

《红楼梦》记述作者曾经的闺友闺情,还曾将自己“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精心修订的这部书稿题名为《金陵十二钗》。红学研究者也从未有人怀疑过“金陵十二钗”有何不妥。

然而,笔者之所以作出《红楼梦》成书从金陵到长安的判断,首先是因为“金陵十二钗”不尽合理。我们先细读一下贾宝玉翻看金陵十二钗册子时的情形: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赋

(贾宝玉)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注意这里宝玉的说法,“金陵极大……如今单我家里……”,在宝玉这段话中,“我家”位于金陵省内才是顺理成章,合乎情理的。

按今本中宝玉所在贾府位于都中而非金陵,而宝玉从小长于都中,未去过金陵,自然不可能以老家的“女孩”人数来应对。这里就泄露出一个“天机”,初稿贾府很可能在金陵。那么宝玉下意识看自己家乡金陵的册子,拿家里人数回话,都会比今本更加自然妥帖。

邮票金陵十二钗

由于在地址上做了重大改动,作者在改稿中要把原来拟定的人数仍然命名为“金陵十二钗”,就会显得比较吃力了。

在初稿中贾府在金陵,全府都是金陵当地人,非常自然。成稿中贾府在长安,为了切合“金陵十二钗”,作者就必须将贾府女子都写成现居长安的金陵籍“外来人口”。贾府全家几乎都是从金陵搬迁而来,包括主子、夫人、奴仆、丫环等等。

贾府居于京都数十年,公子娶的却基本都是金陵籍女子,如王夫人、凤姐系金陵王氏,贾珠夫人李纨“亦系金陵名宦之女”。虽然贾府大多仆婢来源于家生子,但几乎没有一个当地雇来的或买来的,显然超出常情。

细究今本金陵十二钗册子中所载女子,大体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书中明写自江南远道而来,如林黛玉、妙玉、香菱、薛宝钗,她们籍贯或姑苏或金陵城,都是地道的金陵人。

第二类是出生和长大都在都中,如贾府四春及凤姐、巧姐等人,因为贾家、王家都是原籍金陵,当然也算金陵人。

第三类是秦可卿、袭人、晴雯等人。秦可卿,其父秦业,“现任营缮郎”,书中未介绍其籍贯,算原籍金陵也能勉强塞责。

但晴雯和袭人的身世来历则充满疑点。晴雯是贾府仆人赖大嬷嬷买的丫鬟,后送于贾母,“不记得家乡父母”。按常理,更像是赖大嬷嬷在京都就近买的丫鬟,其籍贯在京都或周边地区的可能性远大于金陵。而晴雯不忘旧,求赖家的将其姑舅哥哥多官收买进贾府当厨子。如果晴雯籍贯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则这个情节发生的可能性就很弱了。

赵成伟绘晴雯

袭人就更令人怀疑了,书中有两处提到袭人的家,就在长安,贾府附近。第十九回贾宝玉对茗烟说:“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随后去花家探访。

第五十一回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

王夫人、凤姐将袭人隆重打扮多人陪同,以宝玉准姨娘身份坐车回花家,袭人送母殡后才回。这些都给人留下袭人就是长安本地人的印象。

虽然后来第五十四回中说袭人是一个人“单身在(贾府)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袭人的籍贯也不太确定了,但这更像是成稿中作者为切合袭人作为“金陵十二钗”之一员而添加的补漏之笔。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初稿贾府地点原本就在金陵,秦可卿、袭人、晴雯即便不写来历,也可自然而然看作金陵人。丫环奴仆当地雇请或采买,贾府公子们也都成了娶当地金陵女子,非常符合常理,而不再是仅限于娶旅居长安的金陵籍女子。

因此,我们可以窥探出《红楼梦》在成书的初期阶段,极有可能经历过从金陵到长安的过程,而非如今本一般直接把贾府定在长安。但主角和十二钗其籍贯仍不做改动,即便做过修改,也难免出现上述文本“裂隙”,使我们可以做出一些大胆的揣测。

三、长安和金陵的荣宁二府

文本“裂隙”远不止上面几处,两地的荣宁二府也是颇引发读者的争议。我们先看金陵的荣宁二府,贾雨村眼中所见: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再看京都长安的荣宁二府,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所见:

邮票《贾母接外孙女》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著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红楼梦》中的长安和金陵各有一个模样、结构几乎一样的荣宁二府,都位于长街路北,都是街东宁国府,街西荣国府,都是座北朝南,同样都有后山。

许多读者和研究者都留意到这个问题,笔者2004年在《红楼方位学》一文中指出,“北京和南京都有一模一样的荣宁二府,后者是'老宅’”,京都长安是后来的贾府所在地[4]。

张云也留意到,“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说金陵有一个荣宁街,那里有两府看起来外面的架子依然巍峨的老宅子”,认为:“南边的两府所处方位、格局俨然与京都的一般无二。金陵的是老宅子,而都中的是宦游去京置办的。留有老宅,保留的是家族血脉的根基。”[5]

《梦绕大观园:曹雪芹与红楼梦》

长安与金陵各有完全一样荣宁二府,实际上是初稿修改留下的痕迹和漏洞。初稿中原本只有金陵的荣宁二府,后来将贾府设在长安,也有一个荣宁二府,金陵就成了老家。宁荣二公靠军功起家,皇帝御赐宁荣二宅。

按理,他们亲兄弟在老家就是同一父母的宅院,一般不太可能也是同样的荣宁二宅。初稿中贾雨村与冷子兴所说的应是同一个贾府,而不是今本的各说各话,南辕北辙,造成金陵和长安各有荣宁二府。

《红楼梦》中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和长安都中都有房舍,第四回中护官符: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皆在籍

戴敦邦绘贾雨村、葫芦僧

这护官符是地方官者为保乌纱帽的“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为的是免得“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

范围是“本省”,然而这护官符特意加了小注,“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不光本省,连京都有几房都注明,岂不画蛇添足?其实纯粹是为原贾府的金陵改为长安而打的补丁,但无意间露了马脚:除了金陵与长安,其他地方就没有四大家族血脉?

另一个补丁是为贾雨村任职而设。贾雨村在初稿中一直在金陵为官,因而经常与出入贾府。改稿中不可能把出入贾府的情节改了,而“乱判葫芦案”时金陵,故在第十六回加了一句“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

其后未及提起,直至第五十三回才有“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此前他已多次造访贾府,还有处置石呆子案。那么他在处置石呆子时又所任何职?

书中没有说明。如果是按照原本为金陵之说,作为应天府尹审理石呆子案则自然而然,不用另找理由。由此可见,此前的“候补京缺”只是为补漏洞不得已打的补丁。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四、贾府的辈分

宝玉为荣国公之孙还是曾孙的问题,也是红楼的疑案。《红楼梦》宁荣二府源于皇帝封水字辈的两兄弟贾演、贾源为宁国公和荣国公。

“荣禧堂”的牌匾上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很可能就是皇帝亲笔所书。这“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他们的后代,是以宁国公与荣国公后的辈分来排定,分别称作宁公或荣公(亦称宁府或荣府)的子孙:子,“代”字辈;孙,“文”字辈;重孙,“玉”字辈;玄孙,“草”字辈。

例如,第九回介绍贾蔷时说:“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宁国公是“贾蔷、贾菌之祖”(第二回脂批),贾蔷是宁国公的玄孙。

又如,第三回贾雨村问林如海“令亲大人现居何职”时,“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这些辈分的称谓都非常清楚的。

可是,《红楼梦》中实际上却存在另外的辈分称谓,如第十六回秦钟死前在阴间对众鬼说:“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如果“荣国公”是贾源,那么贾宝玉应是曾孙才对。

改琦绘秦钟

实际上,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提及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咐她说:“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这里也是写宝玉是荣公的“嫡孙”。

更确实的依据在于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和贾母的对话:

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张道士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这里说得贾母“满脸泪痕”,并说:“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显然这“国公爷”是指贾母之夫无疑,且宝玉、凤姐皆称张道士为“张爷爷”,与“国公爷”同辈。

看来,贾母之夫死得早,死时贾政、贾赦尚幼,所以“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程乙本《红楼梦》贾母绣像

如此说来,贾母之夫贾代善也是“荣国公”。这样,宝玉才是“荣国公的孙子”。

面对以上矛盾之处,一些学者解释为旧稿的设定乃孙辈,修改稿改为曾孙。如朱淡文认为“作者原稿将贾母设计为荣国公贾源之妻即荣国公夫人,而将贾宝玉安排为荣国公之孙”。[6]陈庆浩也持相似观点,认为“旧稿中荣国公是贾宝玉祖父”而非曾祖,“贾母是荣国公的嫡配”。[7]

也就是说,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给贾府世系增加了一代。[8]《红楼梦》初稿中的只有水(或代)、文、玉、草四代人,后来增加一辈,改成了水、代、文、玉、草五代人。

作者之所以增加一代,正是贾府所在地迁移所致,“贾府金陵迁长安”说能很好地解释辈分称谓问题及金陵和长安各有一个荣宁二府。初稿中贾府在金陵,贾母为荣国公之妻,四代同堂。

成稿中贾府在长安,贾母为贾代善之妻,仍是四代同堂,但金陵为原籍,势必增加一代作为贾家发源地,最简便的改写方法是:金陵的荣宁二府是贾源和贾演的,长安的荣宁二府是贾代善和贾代化的,这就是金陵和长安各有一个荣宁二府的原因。

这种解释有依据吗?当然有。长安的荣宁二府是贾代善和贾代化的,故长安城内宁、荣两府的直系亲属,基本上都是按贾代化、贾代善排辈分的。

《红楼梦爱情密码》

如第四回:“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这里,“宁府长孙”是依贾代化来排资论辈。

荣国府也一样,如第九回:“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

贾菌的“重孙”也是以贾代善作为荣府来排辈分。贾母称秦可卿“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也是依此辈分而言,虽然秦可卿不是贾母的直属“重孙媳”。由于初稿中贾母为荣国公夫人,改稿未及完善,仍保留贾宝玉为“荣国公的孙子”的初稿痕迹。

而宁、荣两府的旁支亲属,则按贾演、贾源排辈分。例如关于贾蔷,第二回在“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处有脂批:“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

脂批对贾蔷说的没错,贾蔷是宁国公贾演之后,故是“宁府中之正派玄孙”,但不是贾代化的重孙,他的曾祖父只是贾代化的四个同胞兄弟之一。脂批对贾菌的说法有误,他是“荣府近派的重孙”。

《红楼梦版本研究辑刊》第四辑

荣府也相似,荣公贾源生有几子,书中未明写,只说“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但“长子”就意味着还有次子等等。

可以想见,自贾代化、贾代善承继之后,他们的兄弟也自立门户,迁出了宁荣二府,如贾芸住在“西廊下”,他们的政治和经济地位与宁荣二府已相差甚远。由于他们不是贾代善、贾代化的后代,只能按贾演、贾源来排辈分。

《红楼梦》的成书过程是个复杂而又难以探讨的问题,需要从原著的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最终的结论仍然只是我们的猜想,很难得到验证。尽管如此,成书问题是《红楼梦》存在的现实而又重要的问题,毫无疑问,今本有着难以消弥的矛盾现象或不合情理之处,要有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因此笔者提出《红楼梦》成书的“贾府金陵迁长安”说,这一说法是否成立,尚需进一步论证。本文抛砖引玉,以待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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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陈庆浩《八十回石头记成书初考》,《文学遗产》1992年第2期。

[2] 沈治钧《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1辑。

[3] 俞平伯《红楼梦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16—118页。

[4] 胡联浩《红楼隐秘探考》,第306页。

[5] 张云《〈红楼梦〉的多重主旨及其表达策略》,《中国文化研究》2020年第3期。

[6] 朱谈文《红楼梦研究》,台北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1年版,第82页。

[7] 陈庆浩《八十回石头记成书再考》,《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

[8] 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版,第2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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