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东方从绿荫广场出来，带着婴儿沿着宁安路走，她先是看到了屋顶上的一只猫。看了一会儿，猫到了房脊的另一面，看不见了。这时候她马上就又看到了一只狗狗，一只显然她更兴趣的狗狗，从猫到狗的过渡行云流水、无缝衔接。这是婴儿置身户外才有的福利。 婴儿对猫和狗都非常感兴趣，远远地就会指着，不眨眼睛地看，好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同类。猫和狗在体量上和婴儿最接近，在智力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能是大致上有共同的世界观与对世界的表达方式，天然地接近。当然主要是婴儿对猫和狗的接近，猫和狗似乎对婴儿不大有像是婴儿对它们那样的热情。猫和狗对行动能力远远不及自己、智力也不比自己强多少的婴儿应该是俯瞰的，是大孩子对小孩子的那种不带什么情绪地不放在眼里的。 对于婴儿喜欢猫狗的习惯，我一般都是和她一起对那猫或狗指点一下，然后就一带而过地骑车走了过去。可婴儿每次看见猫和狗都会兴奋地“指出”的情状让我觉着得充分满足她的需求，这一次就站定了、长时间地看看吧。因为本来就是带着婴儿出来玩的，不存在更远大的目标，婴儿感兴趣的就是目的本身。 那只狗抬头看了看婴儿，知道是个小小孩儿，是一个对它感兴趣，它不会对她感兴趣的婴儿。它瞥了一眼，马上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一时走得很快，快到跑了起来，突然遇到一根电线杆就停住了，先用鼻子仔细地闻啊闻，然后抬起一条后腿来，撒了一点尿。它的身边车流滚滚人来人往，它完全置若罔闻，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它自己，所有的嗅闻和抬腿撒尿的动作都没有任何一点点观望之后再做的犹疑。 如果不是用自行车带着婴儿一直跟着走、跟着看，我是不会注意到狗原来是这样一种状态的：它的身手敏捷，跑起来比走着还更顺应自己狭长的身材和高高翘起的尾巴。它闻什么的时候是将鼻子直接凑到那件物体上的，零距离；它没有脏不脏的概念，也不会在乎传染不传染之类人类才会注意的事情。它撒尿的时候其实尿出来的很少，只一点点，意思一下，留下了味道就可以了，因为每隔几根电线杆就要撒一次尿，它的标记物资源不是无限的。 继续向前，遇到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对它视若无睹；又遇到有人从对面走过来，绕过了它，然后就不再看它一眼。狗如果不叫，地位就很低。狗如果不威胁到了谁，谁就不拿正眼看它。 狗对这样的处境完全不以为意，坚定而执着地也好像是完全没有方向地沿街而行。它不卑不亢，它处变不惊，偶尔遇到一口吃的就三下两下地吞下去，然后又继续向前。它很清楚，只有这样不停地移动才可能找到下一次吃一口东西的机会。 有个从自己商店里出来的人，站定了看着外面的街道的时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到了它、招呼它。它停下颠儿颠儿地连走带跑的脚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那人，警惕和准备撒腿就跑的准备状态是这样被关注的时候的一种本能习惯，不管对方是要扔给它一点什么吃的，还是只是单纯要逗逗它，它都不敢有丝毫松懈。那人显然只是出于一种闲极无聊才招呼的它，没有吃的，也没有别的意思。 狗对这种无事的招呼大概是很习惯的，并不追究，继续向前跑着走，走着闻，闻地，闻墙，闻在人类看来任何一处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污迹。婴儿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手舞足蹈，还不会说话的嘴里咿咿呀呀地要说出点什么来。她对这种体量和她相仿，动作迅速，自如地穿行在人间的动物的热爱溢于言表。 前面有门窗小店现场作业，电焊火花四溅，占据了便道，那只狗很熟练地跑到了马路上，绕了过去。以狗的低矮视角，它对高大的人类是能躲就躲，躲不开也要赶紧躲，绝不打扰，卑微地避让是它们在人类社会里的注定地位。它们显然一向认可这一点，遵循这一点。在城市的喧闹的缝隙里，能找到这样一点点缝隙，是房顶上的猫和便道上的狗共同的幸运与处境。 婴儿坐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小座上，不断指着在前面走走停停的狗，狗停下来围着一棵树一根电线杆嗅闻和做标记的时候，我们就能站定了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一旦它跑起来了，只是推着车子跟着走就隔得有点远了，需要赶紧骑上一段，追上去。我所见到的狗的一切，婴儿也看到了，甚至比我看得更真切，更有细节。对狗的观察不单纯是趣味，更是学习和模仿，是对这个她刚刚到来不久的世界的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我来说，这样追着狗去看其一举一动的情形，如果不是带着婴儿的话，别人一定以为很怪异。带着婴儿就天经地义，婴儿有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追逐观看的天然正当性。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在带着婴儿的时候感觉到的极大便利，不管是凑近了看老人打牌、看小孩骑着小车子玩、看老人仍沙包、看女人跳舞，包括现在追着看狗，都显得自然而然的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世界之大，生活的方式、看世界的角度有很多，天长日久之后成年人往往会形成固定的格式，习以为常以后就对大多数东西都视而不见了。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就不是我带着婴儿出来玩，而是婴儿在带着我出来玩。是婴儿给了人全新的视角，重启、刷新了我们日渐僵化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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