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植物科学画家。 我爸爸认为他肩负着责任和使命,要奉献自己,对内蒙古自治区的植物自然资源做一个总结。但我对此没有那么重的责任,我只能对我的父亲负责。我决定留下来,是牺牲我自己,成全我父亲的事业,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大家好,我是马平,我的职业是植物科学画画师。 这是我画的植物生态画,一个是湖南的柳杉林,一个是芦苇。 
下面左边这幅图画的是蒿属,蒿属很庞大,包括很多种植物,比如制作青蒿素的青蒿。这张图是标准的植物科学画,画了它详细的解剖结构,有花、花外面的总苞片,花的雌花和两性花,还有雄蕊、花托、花柱的柱头、种子。 右边的是蛇菇,是香港的胡秀英博士发表的新种。我在给它画了植物科学画之后,看到它的生境感觉非常奇妙,不足10公分的长度却看起来这么高大,而且它生长的环境这么美,所以后来我就又画了一个小的生境图。 走上植物科学画之路
引领我走上植物科学画道路的,是我的父亲马毓泉教授。我的父亲是江苏苏州人,出生于1916年,1935年高中毕业于苏州中学,之后就到北京大学读书,学习生物学。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京大学南迁到了长沙,和清华、南开一起组建了长沙临时大学。当时战事紧张,黄埔军校招生,作为有志青年,我爸爸马上就报考上了黄埔军校,后来就参军出征。 1943年时,他们的部队在大理休整,他接到了以前的老师的来信,想让他回校续读。后来他就接受了老师的好意,去了西南联大继续读大三。1945年大学毕业后,他留校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 他很喜欢中国龙胆科的研究,1950年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期《植物分类学报》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中国龙胆科新属扁蕾属》,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个新属。在当时引起了广泛关注,因为他还非常年轻。 1951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次中国植物学大会在北京召开,他作为大会唯一的秘书,也就是秘书长了。 ▲ 1950年中国第一次植物分类学会议,图源《中国植物志编纂史(1950-2004)》 之后的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顺利,国家发生了很多政治运动。他因为自己的天真幼稚,差点把自己葬送了,所以他后期在北大待得很不开心。 当时我妈妈也在北大,她是北大幼儿园南园的园长。钱学森全家从美国回来后,他们的孩子就是在我妈妈的护理下成长的。 1957年,国家要在少数民族地区成立第一所大学,内蒙古大学。我爸爸积极报名参加了支援边疆的工作,因为那时他觉得在北大待下去生存空间有限,我妈妈也一起报了名。 我是1953年出生,1958年的时候我5岁。我现在还能记起来我们当时坐上了西去的列车,经过一晚上的颠簸到了呼和浩特,下了火车了后坐三轮,慢慢悠悠地向很荒僻的地方走。远远地看到了有几栋教学楼,还有几个教职员宿舍楼,还有一些工友的平房,这一切在我脑子里面还很清楚。 北大支援内蒙的有一二百名老中青的师资,还有一些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所以当时内蒙古大学号称是北大分校。 刚开始建设的内蒙古大学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所以我爸爸妈妈他们就进入了非常繁忙的工作状态。我现在都记得,当时的生物楼灯光彻夜不灭,大家都在拼命地工作。 那个时候我爸爸他们常年奔走于教学和野外采集工作之间,经过了多年的努力,内蒙古大学终于初见规模了。 但就在这段时间,1964年我妈妈又因为我爸爸的历史问题受到了别人的迫害,被开除公职回家接受劳动改造,结论是现行反革命。所以,“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事,对我们家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问题了,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经受了很多的风雨。 因为我爸爸是中国龙胆科方面的专家,六七十年代开始编《中国植物志》时,他是龙胆科分卷的主编。但1973年他又受到了迫害,因为收集标本过程中发生的一件事,几乎要把他开除公职。《中国植物志》编委会三番五次地下文给内蒙古大学,要求对马毓泉进行处理。 当时内蒙古大学的领导,那个时候不叫书记,叫革委会主任,他对我爸爸稍有一些了解,因为我跟他们的孩子是发小。他把我叫到他们家,让我跟他详细地叙述事件的过程。他听完后跟我说,你爸爸是好人,让他安心工作,《中国植物志》不让干了,内蒙的工作还很多嘛! 我把这个话带给我爸爸,他非常高兴,心里非常踏实,从此这个事就压在了革委会主任的抽屉里,再也不拿出来了。这一劫就此过去了。 到1976年,科学的春天来了,我爸爸觉得《内蒙古植物志》的编撰工作可以启动了。因为他这个人非常宽厚,学问和待人都很好,他提出的很多要求和意向大家都很踊跃地支持,所以开第一次工作会议时,就有这么多人参与。 ▲ 1981.10《内蒙古植物志》编委会成立会议合影,前排左六为马毓泉先生 他们确定的目标是,《内蒙古植物志》一定要在全国的地方植物志中拔得头筹,要做到文图并茂,每一个物种除了介绍文字,也必须要有插图。但是当时缺少植物科学画画师。 1976年正好是我下乡知青返城,回到呼和浩特家里后我爸爸就说,你愿意不愿意帮我们做绘图工作?我说,行,没问题。当时外面很多中专和工厂也都在招人,但我没有想去。 参加了绘图工作后,我就开始积极地到野外去写生,或是练习自己的毛笔和钢笔绘画技法。我爸爸也很早就对我进行科学方面的基本训练,教我查科学文献和压制标本。 这个工作进行了仅仅一年后,1977年中央通知恢复高考,这对于我和当时的那些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非常激动的事情。 可是,如果我要报名参加高考,那《内蒙古植物志》的工作怎么办?我爸爸那时已经60岁了,这一辈子到了60岁才开始自己梦想中的科研工作,终于等到了要开花结果的时候,如果我那个时候离开了,他的事业怎么办? 当时我跟我爸爸有过一次长谈,这次长谈是我后来不愿意再提起的一段经历,我们父子都说了很多心里话。最后我自己就决定了留下来,帮助我的父亲完成他的大业。 我爸爸认为他肩负着责任和使命,要奉献自己,对内蒙古自治区的植物自然资源做一个总结。但我对此没有那么重的责任,我只能对我的父亲负责。我决定留下来,是牺牲我自己,成全我父亲的事业,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从那时开始我就决定了,这一生要投身植物科学画了。 植物科学画
那么什么是植物科学画呢?通俗地讲,植物科学画是为植物分类学研究服务的一种专门的小小的画种,也可以应用在博物绘画和科普绘画中。 这是我们画植物科学画时用的钢笔,这个钢笔杆在我手里已经握了将近50年了。买的时候2块钱一盒,10支,笔尖可能是2块钱15个还是20个。这个笔杆我现在还在用,当然笔尖已经换过很多次了。 既然我愿意为我父亲承担起这个责任,那么我就要全心全意地去完成它。所以我一边跟着父亲和内蒙古大学的学生一起上课,学习植物学知识,一边自学和练习绘画。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我的绘画的水平和质量就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 这是肉苁蓉,是由我爸爸定的种。除了地面上的花,它还有一部分在地下,在中药里叫大云。 ▲ 肉苁蓉,该植物由马毓泉先生定种 这是完整的肉苁蓉的科学画,也是对我爸爸的一种纪念。这幅画无与伦比,可以说谁也没有画到我这种程度。 ▲ 此图系马平为纪念父亲而作 画中有肉苁蓉的花的正面和地下部分,右下角是肉苁蓉花的展开,把花切开后摊开了看;右边还有肉苁蓉的各个组织部分,雄蕊和雌蕊的花柱,还有它的果实、种子;左上角是果实子房的横切面和纵切面。 现在有很多人说,有了照相机以后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植物科学画呢?植物照片只是用照相机在某一个地点某一个时间,拍下植物那一瞬间的影像,它不具有科学的模式性。 植物科学画不仅可以呈现植物在一般情况下的形态,还可以包括它整个生命历程中各个时期的状况,通过描绘它的解剖结构图,也可以让我们了解很多东西。 比如这是薏苡、玉米和小麦的植物科学画。 ▲ 从左至右分别为薏苡、玉米和小麦 在小麦的解剖图中为什么要画这个浆片呢?其实浆片就是禾本科开花的奥秘。在它们开花时,浆片的水分会变多,它会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花就被整个撑开,让雄蕊和雌蕊从里面伸出来。这就是它发挥作用的机制,但之前很多人在绘画时都疏忽了这一点,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从1977年到1985年的8年中,《内蒙古植物志》出了8卷, 几乎每年一卷,这个速度全国领先。总共有 2000 多种植物,其中大部分插图都是我画的。 国际知名的植物分类学家胡秀英博士,1986年访问了内蒙古大学,她在翻看《内蒙古植物志》时注意到了一幅锁阳的图。她看了以后说,这张锁阳的解剖图画得非常好,锁阳跟寄主的关系表现得很清楚。 ▲ 锁阳 这个寄主是什么呢?锁阳是寄生植物,它寄生在白刺上,我这张图把植物体和它的寄主都画上了,而且各种花的解剖图和果实也画得非常好。 ▲ 锁阳 她马上就问这张图是谁画的,我爸爸说,是我小儿子。她说能不能让他去香港中文大学,帮我工作一段时间?我爸爸说好。就这样我在1989年的时候,以访问学者身份去了香港中文大学。 我到了之后,她出去采了两个植物,一个是兰科的绶草,还有一个菊科的植物。拿来以后她就随便地放在桌上,说,马平,你来把这个东西解剖一下,画一个解剖图给我看看。 我脑子一转,心想这是在测试我呀。我马上动手,花了半天时间就把两个种画完了,然后让她看。 她说画图时用的这些参考文献是你查找出来的?我说,对,标本是我从标本室里拿出来的。她问,这些都是你画每一张图前要做的工作吗?我说,对,我爸爸就是这样培训我的。 她说,你是第一个我认为合格的绘图员。这是给我的一个最高的褒奖,很难从她老人家嘴里听到这么一句话,非常非常难得。 这是胡秀英博士跟我在香港时拍的照片,她个子比我矮许多,但她比我伟大多了。胡博士是世界著名的冬青专家,全球400多种冬青中,有300多种是由她命名的,所以也有人叫她冬青之母。 ▲ 左为著名植物学家胡秀英博士(1910-2012) 这是我为她画的铁冬青的科学画。为什么画铁冬青呢?她去世之后,在香港、深圳和她的老家徐州,很多地方为了纪念她都栽种了铁冬青。因为铁冬青的适应性特别强,生命力很旺盛,结的果红彤彤的,也特别好看。大家一致认为铁冬青代表着胡博士的一种精神。 ▲ 铁冬青 我在香港跟着胡博士一起采集标本、绘图,先后参与了《香港植物志》《澳门苔藓志》等著作的绘图工作。在那期间,我画出了一批自己非常满意的植物科学画,我认为我已经达到了自己的顶峰了,不可能再超越自己了。 新的探索
那个时候我40岁,就开始想我退休了以后干什么。除了画植物科学画以外,我想在生物界中再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后来我在业余时间,在两年里画了100只狗的肖像。为什么画狗呢?我觉得狗跟人很亲近,是我们生活中特别熟悉的物种。这100只狗画完了以后,我拿给我的蒙古族朋友看,他生活在锡林郭勒草原。 他看了后说,你知道狗会笑吗?我说,狗还会笑?!他说,你连狗会笑都不知道,你还画什么狗!城市里养的狗都是宠物,只会向主人献媚,它没有体现狗的性格。你要真想画狗,你得到锡林郭勒草原深处去接触野性的狗,看看真正的狗的性格是怎样。 听了他的话后,从此这100张狗就被我完全封存了,再也不想看了。两年的时间白费了。 但是,我还是想从生物界找出一些缺口。我知道了以前我没有画出动物的情感,后来我就注意,我就到公园去观察,比如孔雀,它一看到一个生人到它眼前,马上就会非常警觉,在扭头看你的一瞬间,眼睛里会放射出一种警惕的目光。 马也是这样。这是一匹阿拉伯马,我跟着马术队的主人,我藏在他后边,走到马的旁边时我忽然一露头,这个马突然一闪,闪出来的动作就是这样。 它的鼻孔马上张开了变成方形,嘴唇紧闭,缩在一起。再两秒钟,它就要呲开牙想要咬人了。就在这一瞬间,我抓住了它的神态。 植物生态画
从40岁到50岁,从1993年一直到了2003年,这10年我画了很多类似的生物界的东西,实验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画法,但是处处碰板、处处撞墙,一直没有找到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我非常郁闷,很多时候处于一种非常焦虑的抑郁的状态。 后来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我知道音乐是最高级的艺术,音乐的旋律要在你的大脑中经历一个回路,你才能产生出对它表现的场景的理解和想象。 有一次在香港的两个月中,在标本馆里,晚上没人了之后我就开始听音乐,用音乐“轰”了两个月。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了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脑海中就像一个黑屋子里突然打开了一盏灯的开关,在我脑子里马上出现了很多画面。 那个画面是我在大兴安岭采集的时候曾经遇到的,我马上回想起了更多的场景,我抓住了这个场景,我就要把它画下来。 ▲ 《针叶林下·大兴安岭》2003 年 我马上开始查资料,查大兴安岭和东北的植被,因为我要画的这个场景必须要有科学性,符合当地的植物生长状况才能画出来一个生态画作,它才能够保留下来。比如100年或200年后,我再到这个地区可以看看还能不能看到这个景观。 这里有很多树,旁边的是白桦,前面倒伏的是兴安落叶松,最后面倒下的一棵是杨树。在大兴安岭的森林环境下,倒伏的树干上会长很多苔藓,下面还有很多蕨类植物,还有一些禾本科植物。再高一点的还有灌木。 这个作品我画了四五个月,就是用前面提到的那个钢笔画的,当然四五个月的时间不是每一天都在画,而是工作之余。这就是我的第一张植物生态画作品。人家说你画的东西非常抑郁,是的,因为我画这幅画的时候心情是抑郁的。 这是我在深圳仙湖植物园遇到的一个场景,那天我跑步跑到一个转角,忽然发现光线特别美,我蹲下来后就看到这个场景。我盯着看了好久,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多包。第二天我带着相机又去了一趟,但光线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这个样子了。 ▲ 《林下路边·广东》2005 年 因为我蹲在那看了很长时间,对光线的效果和每一株植物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还是能够把它画出来。 这是湖南衡山的柳杉林。我到这个地方采集标本时,坐下来休息,侧目往那边一看,觉得这个地方特别生动、特别美。 ▲ 《柳杉林·衡山》2003 年 这张画用了我半年时间,因为它非常复杂,这里边光线的关系太多了。我不懂艺术,也没学过画,只能自己慢慢摸索着画。 刚才那些是比较宏大的画面,我也画过一些小的场景。其实在植物界,一株植物的死亡,比如一棵树倒了,就意味着其他的植物,次生的植物生长起来了。这个场景我给它画了出来。 ▲ 《路边》2008 年 后面倒的树根是芭蕉,长得最高的这个是菊科,叫一点红。我认为绘画时关注的点并不在于宏大,路边很多细节的东西,也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有一次我在看电视时,看到新闻中介绍台湾森林起火的情况,拍到了明火刚过去后的场景。画面只有十几秒很快就闪过去了,但我马上就把整个场景中重要的部分记住,把它画下来了。 ▲ 《过火后的森林》2012 年 明火刚刚熄灭,温度特别高的烟腾出来了,往上飘时逐渐地消失。地面上也有很多烟,它温度没有那么高,沉了下来。 这是我画的一棵比较有趣的树,一棵旱柳。我们知道生物都是有情欲的,人有人的感情,你跟对方之间产生爱慕之后,你投去的目光和你的身体语言都是不一样的,其实植物也是如此。 ▲ 《旱柳》2017 年 我画的这张图应该是5月底6月初时的柳树。我们经常在野外工作,在草原上远远地看到一棵树后,经常马上可以判断说,这棵树正在开花或者马上要开花了。学生问老师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看它张扬的状态,树枝伸出来的夸张的动作和叶片反射的光,跟别的树完全不同。 这张画是在疫情期间画的。大家都处于一种非常郁闷非常压抑的状态,我忽然想起来我在川西考察时,遇到山体滑坡后,泥和石头裹挟着一些大树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情景。 ▲ 《残枝断干》2020 年 这幅画里上面是毁灭了的冷杉,很多石头压着树干;而下面就是一株生长得生机勃勃的毛建草,旁边还有一株蔷薇科的植物,还有很多苔藓、蒿属。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毁灭与重生,那个时候大家的情绪就是那样的。 这张画是我在内蒙古西部见到的胡杨。很多人画胡杨都喜欢画深秋时黄黄的叶子,拥有非常绚丽的颜色,我觉得那是一种非常讨好人的感觉。我希望画出胡杨在一个非常严酷的条件下的状态。 ▲ 《胡杨·阿拉善》2014 年 沙尘暴来袭,满地上滚的是猪毛菜,胡杨树上没有一片叶子。为什么要画这样的胡杨呢?我要画胡杨的精神,我画的是支撑它在严酷条件下能生存下来的精神,画它的气质,而不是画它的颜色有多绚丽多美,不能画它非常讨好人的一面。 我画了几十年,但我觉得自己的科学画和生态画算不上什么艺术。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你不要把这些画拿给美术学院科班出来的人看,你的东西就是你的,没有必要让别人去承认。你画的是一种非常客观的作品,带着自己的情感,这就有自身存在的价值。 这就是我的报告,谢谢大家。 ▲ 以马平老师的作品为素材设计制作的现场门票 📖更多马平老师的作品见签名版《自然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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