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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贯古今 艺擅众妙 ——忆当代名医程门雪 和另外 1 个页面 - 用户配置 1

 滴水映天 2025-03-12

师承与专长解读 2022年06月18日 17:55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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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雪

何时希

上海中医学院

程门雪小传

程门雪(1902~1972),字九如,江西婺源人。幼年至上海,学医于安徽省歙县名医汪莲石先生。数年后,汪已年老,又与江苏省孟河名医丁甘仁先生交密,遂介绍转拜丁先生为师。时丁初创上海专门学校于老西门内石皮弄,程氏以优异成绩为该校第一届毕业生,并为丁先生学说的传人。丁先生殁后,其子丁仲英任该校董事,孙丁济万继任校长。改名为私立上海中医学院,程留任为教务长,兼任教职及广益中医院医务主任,四五年后离去,自设诊所于上海西门路。解放后,历任上海市卫生局顾问、上海中医学院院长、上海中医学会主任委员,第二届、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等职。善治温热时病,用药轻灵,主张“轻以去实”。著有《金匮篇解》《程门雪医案》等。于书画金石亦有一定造诣。

程氏的容仪

程门雪生于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青年时骨格清秀,形体瘦小(晚年较丰)。程氏外貌沉默寡言,不轻易发表意见,却善于听取别人意见。临诊之际,静聆病家口诉,偶然提出问题,洞中病情,要言不繁,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当答复同学质疑问难时,则滔滔不绝,辩才无碍。记得我少年时,常去夜谈求教,他既诲人不倦,我也欲去还留,每到晓光催人,才赋归去。他是这样地予人以学识。

但他有时也很风趣,说几句诙谐话,妙语如珠,能使受者面赤,听者拊掌,不是不可亲近的道貌岸然者。

教学相长,学贯古今

学贯古今的“贯”字,这里不作“淹博”或“会通”解,而是说程氏能把仲景学说“一以贯之”,乃“贯串”之意。

程氏治学的道路,可以说是学校出身的人走过的“常路”,即“泛读各科,浅涉各家,莫衷一是,结果是一无所长(特长)”。程氏四十三岁时,在某一著作的自序中说:“幼而荒嬉,长入五都之市,目迷于色,耳惑于声,同学诸子,十九皆好嬉而不好学,不得切磋之益,忽忽十年,驹光电逝。”乃以“不名一家”为惭愧。《序》中又说:“自二十五六岁以后,方稍稍知为学之道,但杂好不专,作辍无恒(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幸掌教医校,撰讲义以授生徒(此讲义已整理完成,即将付印,书名《金匮篇解》),不容偷息,其间数载,得益非浅鲜也。”这是因教学而写讲义,必须广泛而又深入地研读关于《金匮》方面的诸书,从中增长了学问。

但是,作为对医学教师的要求,不仅是学问渊博,更重要的是经验。没有通过实践的学说,尽管洋洋洒洒,包罗万象,却只是纸上空谈,无裨实用。一旦用之临床,“肺腑不能言”(古人诗句),还须自己去摸索。程氏深知此点,于是在兼任广益中医院的医务主任时,从门诊到病房,均不放过实践的机会,故常有理想的疗效出现,腾传于师生间的,有大剂石膏和附子二例(见后“用药可分三个阶段”,惜无医案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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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门雪(右)和本文作者
一九六二年于北京

程氏找到正确的治学轨道,是在摸索了十年之后,也见于这篇《序》中:“三十六岁后(当时程氏惕于宋代苏洵'三十七,始发愤',读书过迟的故事,故刻了“晚学轩'印以自励-时希注,下同)乃复发奋读书,颇有小就(程氏遗著中伤寒、妇科诸歌诀,批注伤寒、医案各数种,均是此后陆续写成的)。虽薄有声名,自问实空如无物,缘昔日所学皆浮薄无实在也。故自去年以来,幡然变计,却求古旧之学,不希新奇之说(指当时《皇汉医学丛书》中,日本学者对《内》《难》及仲景学说的研究和西医东渐,颇合中国人时好),书不求多,但《内经》《伤寒》《金匮》《本经》数种已足(这正是我们现在定为中医的四部经典著作)……此余晚学之始基,亦即补读之一法也(是年程氏又自号为'补读斋’)。”

他从丁甘仁氏的学说中,找出其清淡之法,出于叶天士;又从叶氏用药精练简洁、配合顾盼之妙,知源于仲景;又从仲景《伤寒论·自序》中得其“撰用《八十一难》《黄帝内经》”等句,于是乎上溯到根本。贯彻到治疗中,遂自成轻灵一派(这是他生平用药的第二阶段,详见后“用药可分三个阶段”)

程氏曾有诗句云:“不薄今人厚古人。”意思是既不厚古佞古,也不轻视今人。他对上海前辈名医朱少鸿、夏应堂、王仲奇深致服膺;对同时同道如刘民叔的《鲁楼医案》及徐小圃、叶熙春、祝味菊的药方常加研究,特别是刘、徐、祝三家以善用附子有名,认为是仲景一脉的后劲。这就是程氏把古今学说一以贯之的妙悟,同时也说明了一位名医由常路(程氏认为是十年弯路)而找到正路(宗其一是)的艰苦过程(作者立雪程门四十年,正是由师启悟,而避兔多走弯路,所以深知此中甘苦)

艺兼众妙,从中汲取营养

程氏于书画诗词、金石篆刻,均曾有长时期的耽好。医家中能诗会画者,不乏其人,但达到像程氏那样高的造诣者,还是不多的。他由于诊务的过度劳累,须要有一种精神调剂来转移一下,这就是程氏自称“荒于嬉”的“嬉”。他的诗,上海国画界耆宿王个簃先生有“境界高雅,时手罕有其匹”的评介。书法是力学北碑,指端坚实,下笔能够深入纸背;以后宗赵之谦,以横肆见长;转而酷喜刘石庵,从刘而追溯东坡、真卿,进学魏晋;于是昂首钟王,徜徉唐宋诸家,晚年则多以蔡襄为主。特别是他的隶书,先学汉碑,以后涵泳郑谷口、翁覃溪、伊墨卿诸家,而得法于谷口,于严谨整饬中,时露其趋让自如、左右顾盼之妙。其画则花卉、山水均有奇趣。画兰的折枝,逆笔学板桥;画梅的“万花如玉”,重枝叠花,学于冬心。

这些都是程氏自得其乐的“荒嬉”,他跋清代名医何书田(曾为林则徐制订戒烟药方者)的《峰山草堂诗稿》说:“先生精于医,又精于诗文,以医道受知于林文忠少穆,互相倡和,少穆赠联有“簳山编集老诗豪'之句。·····可知名医必然饱学,断无俭腹名医也。”又跋《何书田年谱》说:“不禁忻羡书田先生于医事烦忙之余,犹能以诗文书画......增广其学殖,陶冶其性情,抒发其议论,而开拓其胸襟。”程氏也正是以诗词金石书画来丰富知识,调剂精神的。特别是文学方面的修养,使他对医古文的理解、接受、提炼和真伪鉴别等,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就。一九八一年编印的《程门雪诗书画集》两册,是上海中医研究所的资料,分赠各中医图书馆,作为名医文物保存,同时也不违程氏“化荒嬉为有益”之意。

治学三变

程氏治学,可分三次变化:

始则杂而不专,仅是一般的从师与学校两个卒业,奠定了做医生的基础,而一无特长的时期;继则由教学而专于《金匮》,是为“由杂而专”的一变。

三十六岁以后,则博涉群书,大约除《千金》《外台》《本草纲目》等巨帙鸿编作为备查外,其他名著及清代各家,无不泛览,每读则多加笺批,这是“由专而博”的一变。

四十二岁以后,则如上文所引,“书不求多,数种经典已足”,而且“缩为五、七言歌诀,以便诵读”,认为这样做,是他自己“晚学之始基,亦即补读之一法”。这第三变是“由博而返约,由粗而入精”,到了炉火纯青、无远勿届、无往匪适的程度。古人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这个“道”字是讲的为政达到“至治”,也可借喻为治学的最高境地了。

用药可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以大刀阔斧见称,是在他二十八岁以前,任广益中医院医务主任时期。这个医院是慈善性质,捐得一些基金,以施诊施药为贫苦人民服务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时,是银币,铜币通用,挂号费小银毫一角(俗称小洋,与银元的比数不是十进位,而是1:12.5,小洋一角合铜币二十四枚,包括门诊和一剂药的费用)。当时病员多是皮毛致密、而肠胃薄弱的劳动人民,即医书上所谓“藜藿之体”,特点是挨到病重了才来治。治疗这种病例的要求:因其栉风沐雨而表实,故表散宜重;因其营养不足而里虚,故攻下宜轻;但病多久延,势已转重,邪实正虚,故须求速效。程氏此时,正如初生之犊,以其坚决敏捷、骠悍迅猛的药方,挽救了许多危疾。惜此期医案已散佚无存,仅流传两例医话:一是阳明病狂热,用石膏四两,日再服(日服量至八两);二是阴寒症在较短病程中,附子总用量至一斤以上,均能迅速转危为安。这一阶段为期不过四五年。

第二阶段是以轻清灵巧为主,乃自设诊所时期。病家都是中、上层分子,是所谓“膏粱之体”,不经风雨,脑满肠肥的表虚里实体质,用药必须有大幅度的转变,才不致债事。程氏以经方的精炼为主,配合时方的轻灵,既存有其师丁甘仁氏的平淡法,又正在猛学叶天士,人其堂奥而啜其英华。凡药对法,大、小反佐法,相辅相成,相反相须,轻以去实法,重药轻用法,轻药引经法,《伤寒》方用于温热,《温热》方用于伤寒,温病顺传、逆传以及“四柱”等学说,均于此时通过实践而加深理解,逐步发扬,而成为上海当时有名的治疗温热、伤寒名家。

但他主要的成就,是对“轻以去实法”有独得之见。在他三十至四十岁一段期间,其用药轻灵的情况,有如:麻黄只用二至三分,还须水炙或蜜炙;桂枝一分煎水炒白芍,桂枝煎水后不入药;陈皮、干姜用蜜炙;半夏须竹沥制;豆蔻、缩砂用壳;川朴、佛手用花;苍术用米泔水浸;熟地须炒松或用砂仁、木香、蛤粉捣拌;又常用香稻叶、野蔷薇、枇杷叶、蚕豆花、金银花、地骨皮、生地、青蒿、藿香、白荷花、荷叶等蒸露。这些炮制方法或退一步用法,均所以制约药物辛散、苦泄、温燥、滋腻的偏性,或则取其轻清芬香。还有杏苓朴、杏蔻桔橘、杏蔻苡、枳桔苓等同用,虽都是《温热论》和丁氏常法,但程氏尤能运用自如,从“三焦为决渎之官”“上焦如羽,中焦如沤,下焦如渎”的《内经》旨意,相应地采用开上、宣中、导下三法,可谓“善用古人”者。

在他四十岁以后,用药渐重,这又是由于服务的对象有了变化,劳动人民求治者逐渐增多之故。

第三阶段是复方多法的创造。程氏晚年,经常到工厂、农村、部队医院去,体验到劳动人民长期积劳致虚、反复感邪,以及湿、热、瘀、滞的兼夹,导致病情错综复杂,自有其特异之处,应在治疗上有所变化。所以相应制订了“复方多法”的治疗方法,揉合经方、时方,冶为一炉,温散、疏化、宣导、渗利、扶正达邪、祛邪安正、祛瘀、清热,凡诸治法,掇合于一方而兼顾之。由于他有仲景、天士选药的特长,能如天孙织锦,无缝可寻,驱使诸药,如水乳之融合无间,读者醇醇有味,叹其配合之妙,而无五角六张之嫌,故能表里、上下、虚实、寒热、标本一方兼顾,而取得较快的疗效,并使病员体力得以较早恢复。
程氏知机识兆,警觉性高,反应敏捷,能根据病变先兆先事堵防,而临变又能果断处理,不稍迟疑,若非学识经验俱臻上乘,是不能到如此境地的。他常说:“医者不但要知常,贵在知变。变化之来,又须临事不慌,指挥若定,才能应变和定变。”所以他鼓励人多读书,今日读此,虽觉无用武之地,他日遇见此症,则灵感自来,“若非烂熟于胸中,安能应变于俄顷”,这真是至理名言,令人信服。

生平著述情况


程氏《金匮篇解》成于二十四至二十八岁间,少年气锐,又受梁启超《饮冰室文集》(当时最为风行的一种辩论性文体)的影响,故反复辩解,引人入胜。其他著作大都在三十六岁以后次第写成。最近出版的《程门雪医案》,则是近年整理完成者。
此外,尚存在者,约有伤寒三种,女科三种,评注古人医案三种,方剂、杂论各一种,温热三种。据我所知,流失尚多,仍在寻访中。其撰写或为论文或为歌诀或为批注,形式不一。诸书或分册,或合并,尚待整理后决定,总名则为《程门雪医著丛书》。

自写《失手录》,不文过饰非


程氏尝说:“自非十全,岂能无过”(“十全”指治病十不失一,其语见于《素问·示从容论》)。他每遇未能治好之病,或自认“失手”;或找出某一处的用药失时;或承认是识见不到、胆力不够;或则曾见某书,自己没有经验,未敢遵用,以致延误,甚至还说是读书太少,日后读到,方始知之;有些病是经过苦思冥索,已得头绪,定了治疗方案,却被他医接手,未能施用,终致不治,虽是他人之过,却自认是当面不识,只能成为“事后诸葛亮”。如是者,每遇一失,总要悒悒不快,咨嗟累日。晚年尝说:“回忆生平'失手'之症,约近百数,从今日水平看来,尚多可治之处。或则可以找出其不治之原因,以为他处的借鉴;或则找出当时“失手'之处,以资警惕。当陆续写成一书,以示后人。”他对《寓意草》的长篇大论讥评他人,或表扬自己成为“十全”之医,尝有异议。自己将反其道而行之,名其书曰《失手录》(此书或已写成,或事忙未写?因遭浩劫,至今尚未发现,十分可惜)。程氏如在他处遇见自己失治过的病人,回来总说自觉脸红,深为内怍;若有以后继续请他治疗者,则又得到宽慰,说是病家原谅他了,为之色然以喜。笔者当时年轻,对此尚无感触;如今年近七旬,经历渐多,方觉其品质的可贵。像这样一位名医,能够不文过饰非,而自承“失手”,时时追悔,我想这是医生最好的道德。

另外,他改弦换向(他自称是“掉转枪头”,即改变方向)很快,如切诊时两脉已经诊过,有时须再诊一次,或两手同时按脉,以为比较;有时处方已毕,发现扞格,撕去重写;治法温或清,补或泻,复诊时也有时忽然改向。他说仲景书中常有之,我们不必顾忌,须以治好疾病为重。其临证谨慎又如此。

我们知道,一位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即使他是常胜将军,能身上没有一处创痍吗?成为一个名老中医,生平治病,那有不遭蹉跌之事!如果说没有,那是自欺欺人。程氏的可敬,尤在于此。

略附病例四则

因为《程门雪医案》即将面世,这里摘引数例,揭出其处方用药的特点,以为上文的证例。

例一,姚某,男,成年。初诊于一九五五年二月十六日。

病起五日,寒热高亢,得汗不解,头痛,胸闷泛恶,腹鸣泄泻,苔腻口苦,脉浮濡滑数。春温之邪夹湿滞互阻,肠胃运化失常,症势鸱张,毋忽。清水豆卷四钱,黑山栀二钱,银柴胡一钱,薄荷叶(后下)八分,辰拌赤茯苓三钱,块滑石(包煎)四钱,福泽泻二钱,银花炭四钱,煨葛根、制半夏各一钱五分,姜川连三分,酒炒黄芩一钱五分,甘露消毒丹五钱(包煎)。一剂。

二诊:热势较低,泄泻已差,腹痛未尽,胸闷泛恶见减,夜不安寐,苔腻口苦,脉濡滑数。春温夹湿滞互阻,肠胃三焦不和。再投葛根芩连加味,原方出入继进。煨葛根一钱五分,水炒川雅连四分,酒炒黄芩一钱五分,清水豆卷四钱,黑山栀二钱,银柴胡三钱,辰赤苓三钱,薄橘红一钱五分,块滑石(包煎)四钱,福泽泻二钱,银花炭四钱,焦六曲三钱,甘露消毒丹(包煎)五钱。一剂。

三诊:泄泻止,寒热退,胸闷泛恶亦轻,夜寐较安,苔薄,脉濡小数。再以原方出入,以尽余波之意。清水豆卷四钱,黑山栀一钱五分,银柴胡一钱,霜桑叶、辰赤苓各三钱,块滑石(包煎)四钱,福泽泻二钱,炒银花四钱,象贝母三钱,薄橘红一钱五分,生苡仁四钱,梗通草一钱,甘露消毒丹(包煎)四钱。三剂。

四诊:寒热虽退,头眩仍甚,胸闷噫暖,神疲肢倦,苔薄脉濡。再以平剂为治。冬桑叶三钱,炒杭菊二钱,白蒺藜三钱,煅石决(先煎)四钱,辰茯神三钱,炙远志一钱,块滑石(包煎)四钱,福泽泻、薄橘红各一钱五分,生苡仁四钱,梗通草八分,酒炒陈木瓜一钱五分,桑寄生三钱,荷叶边一圈。二剂。

五诊:寒热退后,神萎气怯,头眩仍甚,胸闷纳呆,口淡而干,便通而燥,溲赤渐清。再以化湿和中法治之。川朴花一钱五分,白杏仁三钱,白蔻壳八分,生苡仁四钱,辰赤苓三钱,块滑石(包煎)四钱,竹沥半夏、陈广皮各一钱五分,佛手花八分,冬桑叶三钱,炒杭菊二钱,陈大麦四钱,干芦根八分,荷叶边一圈。三剂。

时希按:本例用栀子豉汤、小柴胡汤疏解表邪,治发热胸闷;用葛根芩连汤清阳明经府,治高热便泄;用泻心汤开泄湿热,治其泛恶;佐用辛凉解表,宣发头面风热,以治头痛;淡渗之药清利湿热,兼实大便。处方配合整齐,主次分明,故在三天内即能遏止其鸱张之势,取得热退、泻止的良好效果。

本例脉证,脉浮数属表热,滑为里有痰湿,以后见濡则为邪退正虚;苔腻为有湿、滞,口苦属热。一般外感症如不兼有里邪,可以“体若燔炭,汗出而散”。今初诊时即已得汗而不解,就是因为胃肠三焦湿滞互阻之故。程氏用柴胡、豆卷、葛根以疏解表邪,黄芩、黄连、山栀等均为清里药。表里同治,不使内外合邪,为程氏常用之法。

第五诊用三仁汤合桑菊饮。此时大邪已去,汗泻之后,自然疲乏,对余邪只须用轻扬之品,对里湿亦只用芳香轻宣,以尽余波,无须再用重药,耗伤体力。

程氏辨证论治,不受“伤寒”三阳经的约束,活用经方,同时也配用时方,疗效很好,这方面似有进一步探索、讨论的价值。

例二,朱某,男,五十二岁。初诊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寒热后,舌苔黄腻不化,口干苦,胸闷不舒,脉濡滑。湿热未清,拟宣化法。黑山栀三钱,川雅连三分,竹沥半夏三钱,薄橘红一钱五分,白杏仁三钱,白蔻壳八分,枳实(炒)五分,竹茹一钱五分,生苡仁四钱,干芦根(去节)八分,益元散(包煎)四钱。三剂。

时希按:《内经》说“始为寒中,终为热中”,湿为阴邪,郁蒸可以化热,正是此意。本例舌苔黄腻,口干且苦,此苔上之黄色,与口中之苦味,即系湿热交蒸之见征。治湿热与寒湿不同,着重在辛香以化湿,苦寒以清热,甘淡以渗湿。如本例橘、半与枳实、竹茹同用,是温胆汤法;半夏与黄连同用,是泻心汤法;杏、蔻、半与苡、滑同用,是三仁汤法。目的是求湿开、热降,以小便为出路。

程氏常用的苦辛开泄配合法如:川连配半夏、山栀配橘红、川连配生姜或干姜、川连配苏叶、黄芩配半夏、生姜配山栀等以治湿热交蒸。其中有几种意义:一是“寒因寒用,热因热用”的“从治”,即“反佐”法,因为“苦从燥化”,燥与热同气相从,所以苦寒能清化湿中之热;二是不致因单用燥药燥湿而助热,单用凉药清热而助湿;三是辛能“开湿于热上”,苦能“渗热于湿下”,湿能开,热能泄,则不致湿热混淆,如油入面而胶固难化;四是三焦的湿热,系交蒸而混合,与脾湿兼胃热,湿热分开者不同,故不用苍术燥太阴脾湿,也不用石膏、知母清阳明胃热(湿热分治),而宜用湿热同治的“苦辛合化”法;五,这也是一种“相反相成”的“药对法”。

湿热交蒸上见于舌苔,则为黄腻或兼灰兼黑(不是白腻苔上罩黄色,也非白腻厚苔,或白滑,或白如积粉苔);湿热蕴结于胸中,气机不宣,肺气失于清轻,则有胸闷不舒、胸痛等症状;胃中浊气弥漫,失其和降宣化之能,则干呕或泛恶;湿热相结,其湿多者为口腻苦或甜,热多者为渴喜热饮、饮水不多或水入泛吐等症。

例三,庄某,男,三十七岁。初诊于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三日。

肝升太过,右降不及,烦躁不宁,头痛偏右,眩晕不清,筋脉拘挛,夜寐不安,大便艰,脉虚弦,苔薄腻。甘麦大枣合百合地黄汤加味。野百合(先煎)五钱,大生地四钱,淮小麦一两,炙甘草一钱,炒枣仁三钱,川贝母、夜合花各二钱,珍珠母(先煎)五钱,红枣四枚。五剂。

二诊:前诊用百合地黄、甘麦大枣合法,尚合度,烦躁不寐、头偏痛、眩晕已差,筋脉拘挛依然如故。仍守原法加重。野百合(先煎)一两,大生地四钱,淮小麦一两,炙甘草一钱五分,炒枣仁钱,左牡蛎(先煎)、珍珠母(先煎)各五钱,红枣四枚。五剂。

时希按:烦躁不宁、夜寐不安等精神恍惚之症,颇似《金匮》所谓“百合病”,是肺阴、心营两虚之故,所以用百合补肺阴,地黄滋心营,再配合甘麦大枣汤养心安神,介类药潜降,颇有效果。

本例用百合补肺以助其右降,又用珠母、牡蛎平肝以制其左升,相辅相成,而达到两脏的相对平衡。方中的贝母有两种作用,一是同夜合花配伍以解郁,二是清肺虚有热之痰,对治疗精神烦躁,也起作用。

程氏对甘麦大枣汤和百合地黄汤两张《金匮》方的配合和使用,有深切的体会,曾著文论述之,今节引如下:

“甘麦大枣汤不独活妇人,亦主男子,若作妇人专方,则失之狭隘矣。叶天士生平最赏识此方,在甘缓、和阳、熄风诸法中用之最多,散见于肝风、虚劳、失血诸门、头眩、心悸、胸闷等证治中。所谓脏躁者,脏,心脏也,心静则神藏,若为七情所伤,则脏躁而不静,故精神躁扰不宁,致成所谓“如有神灵'之象。甘麦大枣汤诚为养心气、润脏躁、缓肝急、宁烦扰之佳方(此指《内经》“损其肝者缓其中”肝苦急,急食甘以缓之'之义。故对情志伤肝而肝阳、肝气亢旺者,可以此方缓肝和阳)。

百合地黄汤与甘麦大枣汤合用,以治情志偏胜之病,更有殊功。《内经》所云:“肝藏魂,心藏神,肺藏魄。”凡表现为神志不安、魂魄不宁之状者,皆可用之。”

时希按:“亢则害,承乃制”(《素问·六微旨大论》)二语,为五脏平衡的要旨,对治疗方法极有启发作用,历来医家皆重视之。据《金匮》《难经》《医经溯洄集》诸书之意,都是以肝脾二脏为例:肝旺当传脾,即为“亢则害”;但肝旺则生心,心旺则能生脾,于是脾旺则不受传而不病;另一方面脾旺又能生肺,肺旺则能制肝,肝受制则不能传脾,终于得到相对平衡而不病,这是“承乃制”。后一句既有《五十三难“间脏者生”(谓肝病传脾,得心旺间介其中而不病)的生理机制,又有《金匮》“肝病传脾,当先实脾”和《八十一难》“假令肝实而肺虚,金木当更相平,当知金平木”的两种治疗方法,意义大约如此。

例四,徐某,女,四十一岁。初诊于一九五八年三月三十一日。

心悸烘热,自汗盗汗,汗后恶寒,胃纳不香,脉濡苔薄。营卫不和,心神不安。拟方安虚神,和营血。桂枝五分,炒白芍三钱,炙甘草八分,淮小麦五钱,辰茯神三钱,炙远志一钱,炒枣仁三钱,煅牡蛎(先煎)六钱,碧桃干、煅龙骨(先前)各三钱,红枣四枚。糯稻根须四两煎汤,代水煎药。三剂。

二诊:烘热汗出,夜不安寐,胃纳不香。再拟安神止汗。淮小麦一钱,炙甘草八分,辰茯神三钱,炙远志一钱,炒枣仁三钱,煅牡蛎(先煎)四钱,煅龙骨(先煎)二钱,碧桃干一钱五分,夜交藤四钱,红枣六枚。糯稻根须四两煎汤,代水煎药。六剂。

三诊:烘热汗出依然不减,胃纳尚香,夜寐欠安,口干。再拟当归六黄汤加味。炙黄芪皮、生地、熟地各三钱,当归身二钱,大白芍三钱,酒炒黄芩一钱,酒炒川连三分,地骨皮三钱,稆豆衣四钱,熟女贞、墨旱莲、泡麦冬各三钱,五味子三分。糯稻根须四两煎汤,代水煎药。六剂。

四诊:投当归六黄汤法,诸症均减,效方不更。原方去稆豆衣,加原金斛(米炒、先煎)三钱。六剂。

时希按:本例首诊用桂枝加龙牡法,次诊去桂枝汤加入甘麦大枣法,效果不显。从病者的年龄言,已接近更年期,故三诊起转用李东垣当归六黄汤法:方中地黄以养其阴之不足,三黄以折其阳之有余;滋天一之水,以制五志之火,使其阴阳平衡。黄芪益气固卫,当归养血生营,使营卫得和。又配入二至丸轻补肝肾;麦冬、五味子甘酸化阴,以生津液。处方组合简练可喜,是程氏常用有效的方法,可为内分泌失调治疗的参考。

合观之:例一,首诊合用《伤寒论》“葛根芩连”“栀子豉”(以豆卷代豆豉)“小柴胡”(以银柴胡代软柴胡)“泻心”等四张经方,具有三阳经同治之义;又配合时方“甘露消毒丹”等,一剂而遏止壮热泄泻。最后以“桑菊”“二陈”“三仁”等时方收功。

例二,用“三仁”“黄连温胆”“泻心”等法,治疗发热后余留的湿热。综合用了“反佐”法,“苦辛合化”法,“三焦湿热合治”法(苦、辛、淡的配合)和“相反相成”的“药对”法。

例三,介绍用“甘麦大枣”配合“百合地黄”法,治愈男子精神不安属于“左升太过、右降不及”之症;得到“甘麦大枣”不独治妇人,亦主男子”的论证。

例四,心悸烘热、自汗盗汗症,先用“桂枝加龙牡法”,不应;撤去“桂枝汤”,专任“甘麦大枣”,作脏躁症治,亦无效;乃一转而用“当归六黄汤”成功。由桂枝而至黄连,波经三折,可以见出程氏“变法掉向”之迹。

 结  束  语 

笔者与程氏有四十年的师生关系,先后为其代理诊务数年;又教学时所用《金匮》《伤寒》讲义,均出先生之手撰,其理论治验,或受亲炙,或经目睹,耳提面命,感染极多,历时既久,有非仓卒所能忆写者。本文限于篇幅,尤有言不尽意之处,有机会当于《程门雪医著丛书》的整理中,随感触发,以类附入,让程氏的学说,得供同道参考,或进而予以评议,亦有裨后学之一道,则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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