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天理,男(1965—)笔名天歌,昆明人。有小说诗歌发表于《中国煤炭报》《天津工人报》《云南老年报》《春城晚报》《大众日报》《黄河文学》《北方》《丑小鸭文学》等报刊杂志。现在某公司做财务总监。 ![]() ![]() 昨夜梦见祖父,在清明前一场春雨里。 月光穿过纱帘,在床前洇出薄霜。我忽而掠过池塘,看见儿时用狗尾草串起的蜻蜓;忽而落在老屋门槛,檐角铜铃晃着祖母临终前挂上的红绸。那些逝去的亲人静默地立在雾中,面孔被岁月漂成泛黄的宣纸。三叔公的蓝布衫角还沾着田埂的泥,二姑婆的发髻仍簪着苦楝花,他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刚要触及我的指尖,便化作流萤四散。 祖父从青烟里浮现时,竹床发出熟悉的吱呀声。他保持着被生活压弯的姿态,脊梁如老槐虬曲的枝干,灰白头发沾着草屑——那是他最后一次上山割茅草时留下的。月光穿透他虚渺的身形,在青砖地上投下淡影,嘴唇翕动如秋蝉振翅。我想问他坟前新栽的柏树可曾抽芽,问烧去的棉鞋可抵得住倒春寒,却见他的布鞋渐渐融进月光,只剩襟前旱烟袋的轮廓,在虚空里晃成半枚残月。 枕上泪痕未干,妻子掌心的温度烙在脊背。窗外竹影婆娑,四十年前的梆子声穿越时空,惊起满院斑鸠。 都说我出生那日有奇相。三月末的日头将柳絮镀成金箔,接生婆蘸着艾草水拍打婴孩,忽见云层裂开道缝隙,光柱正笼住啼哭的婴孩。"属兔的未时羊羔,憨相里藏着七窍玲珑呢。"祖父粗糙的拇指抚过我眉眼,他掌心的茧是部无字家谱,刻着十四位孙辈的年轮。 守寡的岁月比后山的青石板更冷硬。祖母的纺车停在光绪三十年的晨雾里,留下五岁的大爹攥着半块荞麦饼,两岁的姑妈在襁褓中烧成火炭,七个月的父亲啼声比猫崽更细弱。说媒的踏破门槛,祖父总将我们拢在膝前:"人心隔肚皮,不如守着三盏小油灯。"他活成雌雄同体的古树,根须扎进苦难深处,枝叶却托起三代人的星空。 赶集的日子是我们童年的盛宴。露水还缀在草尖,祖父已捆好山茅草,驼背驮着比人高的草垛,像移动的麦秸堆。十二里山路被他走出韵律,竹杖叩击青石的声响,合着孙儿们叽喳的雀跃。集市东头的凉米线摊飘着韭菜花的香,祖父数铜钱时总要先吹吹旱烟管:"老伙计,今日让你饿着喽。" 那年偷扑克牌的黄昏,老槐树见证了我的劫数。祖父的巴掌挟着山风落下时,我咬破嘴唇咽回呜咽。夜色漫上来时,他把我裹进带着茅草清香的棉袄,颤抖的胸膛震落星子:"疼就哭出来,爷爷心尖颤得慌。"月光淌过他龟裂的手纹,在旧伤疤上汇成银色溪流。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惊蛰前夕。桃枝将开未开,他倚着晒暖的土墙,将十四双手叠成莲花:"记住,草籽落在石缝里也要开花。"遗物里那捆未及贩卖的山茅草,后来成了我们兄弟的胎发结,系在各自儿女的襁褓。 如今清明雨落,柏树已亭亭如盖。穿警服的老大仔细拭去碑文青苔,当教师的二弟用朱砂描红祖父名讳,最小的孙子奉上注册会计师证复印件。纸灰化作黑蝶时,我仿佛又看见那个驼背身影,正把山茅草铺成通天路,引我们走向比凉米线更丰盛的远方。 月光依旧照着老屋天井,祖父的旱烟袋在供桌上泛着幽光。穿堂风起时,十四只瓷杯里的祭酒同时泛起涟漪,像他从未离开的凝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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