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赏｜王国维·《蝶恋花》二十四首

【蝶恋花】  原为唐教坊曲，源于盛唐，属新燕乐，后用作词牌。作为专供皇家和高级别官员宴会中享用的宫乐，因曲调优美被文人墨客广泛用于填词，并逐渐在民间流传传唱。《蝶恋花》本名《鹊踏枝》，北宋晏殊词改用今名，该词以婉约的情绪表达为主，因深受历代文学大家的喜爱，佳作颇多。

 王国维   中国近代学术大家，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考证上古史最见功力，早年治美学、戏曲学亦有成就，其论词倡「境界说」影响深远，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中国史学史上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的开创者，在中国近、现代相交时期享有国际声誉；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上最著名的著作为《人间词话》与《人间词》，两者相互印证。

王国维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李济并称「五星聚奎」，陈寅恪称其「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梁启超语其「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胡适言其「能够融南北之长而去其短者，首推王国维与陈垣」；鲁迅赞其「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令人扼腕的是1927年6月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遗书中有「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语。

王国维《人间词》手稿 

王国维词作不仅有宋词的优雅，也有元曲的凄美，他将花、鸟、云、月等巧妙地进行情景交融，体现出对美的追求、对离别的慨叹和对人生的思考，令词作读来独具个人魅力。他一生共创作诗词作品184首，其中诗不多作、词尤工，有词集《苕华词》，又名《人间词》、《观堂长短句》，共收录其词作113首，在《蝶恋花》这一词牌下他共填有词作24首之多，足见他对这一词牌的青眼有加，且可圈可点的佳句颇多，最为知名的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便是出自此词牌。

在此词牌下，另有「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此景人间殊不负，檐前冻雀还知否」、「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等句，「人间」二字高频次地往复循环出现，成为王国维文学创作《人间词》与文学理论《人间词话》最为直切的注脚和印证，读来「情绵长、意哀婉」，值得细细品味。

王国维 ·《蝶恋花》二十四首

WANG GUOWEI，DIE LIAN HUA POEM

【其一】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其二】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红住。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暮。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其三】

窣地重帘围画省，帘外红墙，高与银河并。开尽隔墙桃与杏，人间望眼何由骋。

举首忽惊明月冷，月里依稀，认得山河影。问取嫦娥浑未肯，相携素手层楼顶。

【其四】

袅袅鞭丝冲落絮，归去临春，试问春何许。小阁重帘天易暮，隔帘阵阵飞红雨。

刻意伤春谁与诉，闷拥罗衾，动作经旬度。已恨年华留不住，争知恨里年华去。

【其五】

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栏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濛濛雾。

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

【其六】

翠幕轻寒无著处，好梦初回，枕上惺忪语。残夜小楼浑欲曙，四山积雪明如许。

莫遣良辰闲过去，起瀹龙团，对雪烹肥羜。此景人间殊不负，檐前冻雀还知否。

【其七】

手剔银灯惊炷短，拥髻无言，脉脉生清怨。此恨今宵争得浅，思量旧日恩情遍。

月影移帘风过院，待到归来，传尽中宫箭。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

【其八】

春到临春花正妩，迟日阑干，蜂蝶飞无数。谁遣一春抛却去，马蹄日日章台路。

几度寻春春不遇，不见春来，那识春归处。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

【其九】

黯淡灯花开又落，此夜云踪，知向谁边著。频弄玉钗思旧约，知君未忍浑抛却。

妾意苦专君苦博，君似朝阳，妾似倾阳藿。但与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

【其十】

急景流年真一箭，残雪声中，省识东风面。风里垂杨千万线，昨宵染就鹅黄浅。

又是廉纤春雨暗，倚遍危楼，高处人难见。已恨平芜随雁远，暝烟更界平芜断。

【其十一】

月到东南秋正半，双阙中间，浩荡流银汉。谁起水精帘下看，风前隐隐闻箫管。

凉露湿衣风拂面，坐爱清光，分照恩和怨。苑柳宫槐浑一片，长门西去昭阳殿。

【其十二】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其十三】

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一曲阳关浑未彻，车声渐共歌声咽。

换尽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其十四】

莫斗婵娟弓样月，只坐蛾眉，消得千谣诼。臂上宫砂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

手把齐纨相诀绝，懒祝西风，再使人间热。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

【其十五】

谁道江南秋已尽，衰柳毵毵，尚弄鹅黄影。落日疏林光炯炯，不辞立尽西楼暝。

万点栖鸦浑未定，潋滟金波，又幂青松顶。何处江南无此景，只愁没个闲人领。

【其十六】

帘幕深深香雾重，四照朱颜，银烛光浮动。一霎新欢千万种，人间今夜浑如梦。

小语灯前和目送，密意芳心，不放罗帏空。看取博山闲袅凤，濛濛一气双烟共。

【其十七】

斗觉宵来情绪恶，新月生时，黯黯伤离索。此夜清光浑似昨，不辞自下深深幕。

何物尊前哀与乐，已坠前欢，无据他年约。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

【其十八】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其十九】

落日千山啼杜宇，送得归人，不遣居人住。自是精魂先魄去，凄凉病榻无多语。

往事悠悠容细数。见说他生，又恐他生误。纵使兹盟终不负，那时能记今生否。

【其二十】

落落盘根真得地，涧畔双松，相背呈奇态。势欲拚飞终复坠，苍龙下饮东溪水。

溪上平岗千叠翠，万树亭亭，争作拿云势。总为自家生意遂，人间爱道为渠媚。

【其二十一】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誇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其二十二】

谁道江南春事了，废苑朱藤，开尽无人到。高柳数行临古道，一藤红遍千枝杪。

冉冉赤云将绿绕，回首林间，无限斜阳好。若是春归归合早，馀春只搅人怀抱。

【其二十三】

辛苦钱唐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两岸越山澒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其二十四】

连岭去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

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千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发。